[美]克里斯安?布倫南
那年春天,我和史蒂夫愛得一發不可收拾。
夏季來臨,我家前門廊里那四根有格子棚架支撐的柱子因絡石的纏繞而變粗,周圍的空氣中飄浮著醉人的芳香。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和史蒂夫決定同居。
那個周末,我們開著他的橘紅色菲亞特汽車,去了庫比蒂諾的史蒂文斯峽谷路上的最后一幢房子。那里一派阿巴拉契亞山脈邊陲的景象,靜謐而古老。
接待我們的人叫阿方索·塔托諾。房子里散發著一股霉臭味。我首先注意到一個白色大降落傘從天花板上垂下來,覆蓋了深色的木墻,這是用來給他正在制作的影片增加亮度的。我們頓生敬畏之情。住在這里的人是個真正的嬉皮士。阿爾帶我們看了看木屋,木屋空間很小,光線很暗,但打掃得很干凈。家具是四五十年代的,其中不乏從大自然中偶然拾到的天然藝術品,他的穿著打扮是六七十年代的風格。這里與我們沿途經過的單一乏味的美國郊區大牧場式住宅完全不同。
阿爾大約二十五歲,看上去十分老成。他在圣何塞州立大學學習電影,正在制作一部關于他那位意大利移民父親的影片。得知阿爾可以使用大學電影資料館,史蒂夫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我趁他們聊天的工夫四下轉了轉。
阿爾肯定看我們很順眼,所以他提出,把臥室租給我們一個夏天。
兩個星期之后,我們搬進了小屋。搬進木屋沒多久,我們就邀請史蒂夫的父母來吃晚飯,不過只有克拉拉一個人來了。現在回想那頓晚飯,我還記得當時自己因為她欣然接受我們的邀請而感到特別驚訝。作為我們的貴賓,克拉拉表現得優雅得體,我和史蒂夫都因為她能來做客而非常開心。為她準備的飯菜都是我們自己做的,對此我們很是自豪,還像小鳥兒一樣忙前忙后,告訴她我們是怎么把飯菜鼓搗熟的,還詢問她是不是喜歡吃,我本來還以為那天晚上氣氛會很僵,大家會互相較勁,然而事實卻相反,克拉拉安靜地坐著,很羞澀,很高興,而我們就走來走去,向她展示我們有多高興,請她吃我們最好的意大利面和蔬菜沙拉。我看得出來,她陶醉于我們的安排。而我也可以理解為什么保羅會娶她了。
夜晚的小木屋堪稱我們的伊甸園。
我們會隨時醒來,因為彼此相守而滿心愉悅,我們不必回家,因為我們就是彼此的家人,這又讓我們大感難以置信。有些時候,我在半夜三更睜開眼睛,忽然想起我們正緊緊相偎。我可以感覺到他,鼻間充斥著他的氣息,我就會伸手去摸他,接著他就被我摸醒,我們會緊緊擁抱在一起,親吻,開心地笑,驚訝于我們靠得這么近,愛情竟能帶給我們如此美妙的感覺。我們會摟著彼此,繼續沉沉睡去。那段時光讓我記憶深刻,因為那時是那么快樂,那么自由,而且愛情又是那么純粹。我們年輕,懷揣夢想,我們的身體被卷入了一個由過去、現在和未來交織成的旋渦中,時間和世界都被包容其中,我們擁有一切,卻對這一切茫然無知。
在這一個星期里,史蒂夫總是對我講我們是詩人和幻想家聯盟的一部分,他稱之為麥田俱樂部。我們一起看向窗外,他說我們和其他人一起注視著這個世界。我不知道他在說什么,不過我滿心期待能看到這樣的風景。對我來說,這并非一個比喻。我知道這是真實的。我這一生都對迷人的故事渴望至極,他給我講的故事不僅是我第一次聽到的,也是我聽過的最美妙和最渴望的故事。我有時覺得自己可以看到小屋的墻上有一扇窗戶,還可以感覺到那些詩人和我們同在房間里。
史蒂夫一向都很自戀,從他的私家神話故事中就可見一斑。我非常珍視他的神話,想要保護他這份天賜的詩意和那個無形的俱樂部,況且他已經告訴我入口在哪里。我認為,共享麥田俱樂部的某些知識就像是某種入會儀式,因為后來我發現,在史蒂夫的葬禮上,有幾個人放在他棺材上的是小麥。他肯定一生都和這個麥田俱樂部保持著聯系。
那個夏天,我和史蒂夫會熬夜與阿爾及阿爾的哥哥一起看電影。在那個沒有家庭錄像、DVD、在線電影網站和視頻直播的時代,發出嗒噠聲的盤式電影放映機可謂奢華的感官享受。我們看的大多是學生電影,是阿爾從電影資料館的檔案室中翻出來的,其中很多包含東方藝術。那些畫面非同凡響,完美無缺,六十年代那些混濁且有些卡通式的藝術永遠都達不到這樣的水平。
一般來說,一過晚上九點半我的眼皮就開始打架,我就去睡覺,而史蒂夫會熬夜寫詩或者和阿爾聊天。史蒂夫有辦法度過這些夜晚。他會把打字機拖到客廳里,我就在睡睡醒醒之間,透過自客廳照進來、籠罩在床上的光亮,在他進我們的房間拿東西時觀察他。他總是優美地陷入自我專注的情緒中,一只手把頭發向后捋——這一方面是為了能看得更清楚,一方面也是青少年自我控制的一種姿態——然后尋找想要的東西,比如一支鋼筆、更多的紙或是一本書。
晚上我會聽著他那臺電動打字機的按鍵飛快地移動,直至沉沉睡去。他經常改編迪倫的歌曲,賦予它們他自己的個性。直到現在我才明白他這么做的用意。他是個孤獨的人,沒有過多的言語,我覺得,他通過巧妙地處理迪倫的歌來了解自己的世界,表達他自己的世界。
當時我對迪倫的作品毫無興趣。事實上,我從心里對史蒂夫那些拼接的詩詞甚至不屑一顧,我就是不明白,為什么他就不能寫些原創作品。要知道,女孩子對她們的男朋友是非常挑剔的。
關于詩人,我有著浪漫的想象,我覺得他們是一群純粹的人,寧愿跳崖,也不愿意讓自身遠離真理與生命的本真。我以為史蒂夫就是這樣——純粹如初。
搬進小屋沒多久,我們發現那些山羊會做出非常討厭的舉動,在我們下車時,竟然從后面頂我們。這些壞脾氣的家伙很狡猾,動作敏捷,這件事真是極其煩人。只要我們離開公路,駛入山谷,那些山羊就抬起頭,看著我們把車駛近。接下來,它們就邁著謹慎的步子,悄悄地向我們的車靠過來,還會微微退縮一點兒,以免動作太明顯。可我們早就發現了。
要是我們不注意,有時候即便我們已經很小心了,二十英尺的跑動距離也足以讓這些家伙把我們頂個正著。在被攻擊了很多次之后,我們找到了竅門,那就是史蒂夫大戰領頭羊。他會跑去找那頭攻擊性最強的黑山羊,抓住它的兩只長角,然后推它,與它纏斗,我就趁此機會拿起車里所有的東西,遠離危險區域。我一跑到門廊上就不禁失笑,為他這份頑皮的騎士精神而興奮不已。接下來,他就盡快地轉過身,跳到臺階上和我會合,我們就在那里一起笑,一起心慌慌。
盛夏時節,我和史蒂夫去了舊金山北灘的一個小型影院看卓別林的電影《摩登時代》。我們沒什么錢,而且未來也沒有什么可以預見的賺錢途徑,可他喜歡經典電影,也喜歡給我介紹它們。那天晚上看完電影,我有一絲緊張地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我們把剩下的大多數錢都用來吃晚飯和看電影了。倒霉的是,我們發現車上居然有一張二十五美元的違規停車罰單,我只好絕望地把自己的口袋翻了個遍。史蒂夫卻很冷靜,似乎壓根兒就不關心這些。事實上,他的臉上又出現了那種表情——悲傷、屈服和若有所思。我看得出來,他正在思考他的未來。
后來我們開車去了舊金山的克理斯場公園,然后去沙灘上看日出。我在散步時說起對錢的擔憂,那一天我多次說到這事。他久久地盯著我看,有些惱怒,然后把手伸進口袋,把我們剩下的錢都拿出來,扔進了大海。哎呀!誰會這樣做呢?挫敗和欽佩一股腦兒填滿了我的心,我開始哈哈大笑,笑完了就哭,哭完了又笑。我怎么能不愛他呢?這份膽識勝過一切。這就是純粹。這才是詩人,他再也不是那個熬夜改寫迪倫歌詞的人了。
那個星期晚些時候,沃茲來到小屋,交給史蒂夫一些錢,他剛賣掉了一臺藍盒子,所以有錢。在此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史蒂夫通過這些東西賺錢。我沒有把這一切聯系在一起,而這很可能是因為他們一直都在瞞著我。我依舊沒法讓我的大腦接受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他和史蒂夫經營地下生意的事實。
那年夏末,我們三個人開車去德安扎學院看那里的招聘信息。我們找到了一份工作,圣克拉拉的一個購物中心需要四個人裝扮成《愛麗絲夢游仙境》里的人物。這份工作為期兩天,每人能得到二百五十美金,在一九七三年,這可是一大筆錢。我們迫不及待地抓住這個機會,還叫來了我們的室友阿爾,這樣就正好四個人了。
我看起來就和愛麗絲一模一樣,小身體、大腦袋、長卷發、黑眼圈。他們三個人輪流扮演瘋帽子先生和白兔,需要穿戴一直垂到膝蓋的巨大頭飾。那個周末,商場里的空調壞了,天氣又悶熱,所以每次他們只能忍受穿布偶裝十分鐘,時間長了就熱得受不了。即便在頭飾里塞了冰袋,這三個家伙還是要不停地跑進更衣室,替換頭飾、喝水。他們看起來真是難受極了,卻也非常滑稽。
那年秋天,在史蒂夫去上大學和我返回高中之前,我畫了一幅畫,獻給我們的那個夏天。在這幅早已不知去向的畫里,有一個提線木偶在一片藍綠色的閃亮空間里飄浮。那是一個小小的法式木偶,看起來很像史蒂夫,燦爛又快樂的笑容里夾雜著一絲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