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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年的血淚

2016-05-04 03:06:37熊育群
華文文學 2016年2期

摘要:本文為熊育群的長篇小說《己卯年雨雪》的后記。寫仇恨與寬恕,寫人類之愛,寫戰爭中跳動的人心與心靈歷程,寫戰爭之痛——那種無法撫平無法想象的痛,即使活著心靈也永無寧日,正如營田那個黑色的日子,它是親歷者一生也走不出的噩夢。戰爭中的人性與命運,戰爭對人血淋淋的摧毀,人類道德的大崩潰,廣泛的惡行,悲劇性的生存,愛情的悲慘……希望這一切不只是激起普遍的悲憫,還有對于人性與現實的反省。

關鍵詞: 《己卯年雨雪》;后記;人性與現實的反省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16)2-0008-09

營田、推山咀、大灣楊、馬頭曹、南渡橋、新市、河夾塘、歸義……這些我童年熟悉的村莊與集鎮,有一天它們的名字突然出現在戰史上——我在互聯網上無意中看到了一場大戰,它們是部隊包圍、防守、攻擊的地標。我深為震動,屏息靜氣,在那個大空間的辦公室里,所有的聲音仿佛都安靜下來了……

這是十四年前的一幕,那個記憶至今清晰:我反復看著這些村名,感覺熟悉又陌生,它們就像我前世的親人,我在一片神秘的地域尋覓著,迫不及待,一路順著文字往下走,一次次與它們相遇,看見它們的遭遇,為它們的安危擔憂。這些名字帶著我發現了——長沙會戰——我已進入了海峽對岸的網站。我無法相信連天的戰火會與這些偏僻寧靜的村莊聯系在一起。想到爆炸與濃煙就在這些連片的房屋中發生,那悲慘的情景簡直不能想象!

這是真實發生的一幕:一場日軍投入兵力10萬、國軍30萬部隊參戰的大規模戰爭就在這里打響!沒錯,這是己卯年的秋天。我看到了熟悉的村莊與它們的方位那么準確無誤,進攻與反擊,過程不但準確地寫在文字里,也標注在地圖上,這是以前的湘陰縣地圖。

真實的事情總有一種氣息,事件如此巨大我竟然沒有半點疑惑,沒有懷疑這是不是一次虛構,相反,我感覺戰爭瞬息間走近了,它迎面撲來,憑著那些我熟稔的溝溝坎坎,腦海里它正在復活……我的震驚越來越強烈,發生在我出生和成長之地的戰爭我竟然不知道,它離我出生的時間還不到20年!

不得不重新回到兒時的記憶。難道家鄉所有的人都集體失憶了?我想起奶奶常說的躲日本梁子(老家人不叫日本鬼子而叫日本梁子),她如何如何害怕。外公常說走兵,中央軍、日本梁子一撥撥來了去、去了來,他常搞不清是誰的部隊。

“走兵”一說是方言,指路過的軍隊。但外公說到走日本兵,他的神色和語氣就不對了,恐懼的表情讓人感覺噩夢就在不遠的某個地方發生,也許是一個茴洞,一條水溝,一片蘆葦,這些都是當年鄉親們躲藏的地方,危險就像一把逼近的寒光閃閃的刀,讓人脖子頓生寒意,牙齒發抖。許多孩子在日本梁子哇啦哇啦的叫喊與“咵咵”的翻毛皮靴踩踏聲中,被自己的父母活活捂死——害怕他們哭出聲來暴露了鄉親。

人們常提起營田,說日本梁子殺了多少人,有說上千的,有說八百的,發臭的尸體幾十里外的地方都能聞到……但這一切不是當年日軍侵華常見的情景嗎?它不足以與一場大戰聯系起來。

于是,我明白了,老百姓看到的只是局部,他們面對的是如何躲藏,至于戰爭在多大的地域展開,有多少部隊參加,鄉民又怎么搞得清呢。我在屈原管理區生活的17年里,從來就沒有人說出過這場戰爭。四次規模宏大的戰爭在汨羅江兩岸的土地上反復打響,其殘酷程度超出想象,一支世界上罕有的殘暴的軍隊把他們所到之處全都變成了人間地獄!

塵封的血淚已經枯干,親歷者正一一逝去,帶著傷痛記憶活在世上的人,這結痂在他們生命之上的巨大疤痕與夢魘,終身在折磨著他們。我必須得做點什么,至少要把這份苦難的記憶留存下來。第一次,我沖動著,想寫點什么,但我手上什么資料也沒有。于是,想到田野調查,我得找老家的人去做這件事情,趕在親歷者還沒有全部離世之前。

關于這場戰爭,不得不說到營田,說到1939年9月23日這一天的凌晨,這天是陰歷八月十一日,離中秋節只有4天。這一天如此血腥,用血流成河不足以說明人的驚悚、恐怖與沉痛。遠處的災難總是不能給人切身的感受,總是遭到忽略。當我走近營田,走近親歷者記憶里的這一天,我的心開始顫抖開始哀痛,這是多么殘暴的生命之殛!

這一天,從沒經歷過戰爭的人們還在準備過節。黑夜里降臨的災難,許多人想不到他們再也見不到東升的太陽了。

九天前,槍聲在遙遠的江西會埠打響,日軍攻打這個緊靠湖南邊境的小鎮不過是為了吸引和牽制中國軍隊,他們的目標是長沙、衡陽。岳陽才是主戰場。

五天前,新墻河硝煙彌漫,聚集于岳陽的日軍第11軍主力瘋狂地撲向了第一道防線。與之對抗的是關麟征指揮的國軍第15集團軍,這支部隊曾在臺兒莊抗擊過日軍。駐守營田的是95師羅奇的部隊。

我不明白,戰爭已經打響幾天了,那時的營田為何沒有大戰迫近的氛圍?老百姓大都在家過著平靜的日子,準備著過節。士兵住在村莊與百姓打牌娛樂。據說這樣做是為了安定軍心、民心。不知這是什么邏輯!

一場偷襲營田的計劃早已預謀。日軍一百多艘快艇晚上從岳陽出發,穿過洞庭湖,悄悄向營田駛來。有個漁民發現艦隊行蹤前來報告,竟然無人相信,他還遭到軍官的訓斥,說他擾亂軍心。

汨羅江由東向西流入洞庭湖,營田既是汨羅江的入湖口,也是湘江、資江的入湖口,岳飛在這里曾剿滅過楊么的農民起義軍。國軍569、570團在推山咀、土星港、牛形山、獅形山等地構筑了防御工事。569團指揮部就設在營田易家大屋言馨堂內。

日軍第11軍司令官岡村寧次比中國軍隊更明白營田的重要,當新墻河攻擊與防守正在激烈搏擊時,他派一支部隊從第二道防線汨羅江防線后面包抄過來,就像一把刀插入中國守軍防線的左翼,這一刀不但使新墻河、汨羅江兩道防線不攻自潰,還可切斷兩道防線守軍的南退之路,同時向守軍側背給予重重一擊。

22日晚登上艦艇的是上村干男支隊,共有4個步兵大隊、1個山炮大隊、2個工兵聯隊、2個輜重中隊。一等兵吉田有仁在第7大隊5中隊,他寫到了這天晚上的情景:

“快艇不開燈也不鳴汽笛,是為了隱蔽意圖。我們沿湘江朝上游走,那天天上有一輪不太圓的暗紅色的月亮,水面有不亮的反光,船和陸地都是黑色的。

“我們緊挨著坐在艙內或甲板上,槍靠著肩,不許講話,只聽見船機的隆隆聲和輕輕的水聲。

“大約在午夜一兩點鐘,青田小隊長輕聲喊:‘進入作戰區域。我們不約而同地將槍拿在手中,盯著黑乎乎的岸邊。

“天亮前兩小時左右,終于到達登陸地點。在我們下艇時,不遠處的山坡上響起槍聲,中國軍已經發現了我們。前面的艇上響起了機槍,我們在小隊長的催促下跳下快艇,趟著沒膝深的水跑步離開岸邊。中隊長命令幾個小隊擺開戰斗隊形,占領向我們攻擊的那個山頭,掩護后面的快艇靠岸。

“攻擊開始后,吸引了敵人的火力,子彈在我們頭頂和身邊呼嘯,不多時,敵人的平射炮朝著船隊猛烈射擊。我回頭時借著爆炸的火光,看見我們乘的那艘快艇和挨著的一艘被擊中,正在下沉,還有幾艘沒有靠岸的被擊中,那些艇上的人一定傷亡不小。”

……

戰火就在人們的睡夢中降臨。人們還不知道戰爭的殘酷,許多人聽到槍炮聲跑出家門來看熱鬧,看紅綠兩色的信號彈劃破夜空,機槍的子彈交織成火網,有人覺得像煙花一樣好看,為看得仔細,有人爬上墻頭,有的跑上山坡,直到戰火越來越近,逃難的人群哭的哭叫的叫,這才感覺到了害怕。

60年后,我動員屈原管理區的朋友易送君對“營田慘案”做田野調查,二十多個人歷時一年,尋找到了一百多個幸存者,記錄了那一天他們的經歷。我曾跟著易送君走村串戶,聽那些年過七八十白發如雪的老人手指屋前的地坪或是水塘,說起自己當年如何躲藏如何逃難,他們學著飛機俯沖時的轟響和機槍掃射的噠噠聲,所有人對“己卯年八月十一日”這個日子記得死死的,仿佛那是一個魔咒,是一個黑色的災星!

采訪易識基,那一年他76歲,老人一輩子擺脫不了的一個夢魘就是八月十一日的早晨。這一天,母親帶著他,剛剛從葛公橋跑出來,身邊飛機丟下的炸彈“轟轟”地連聲炸響,剛剛躲開炸彈,日本梁子又在背后直追,突然“嘣”地一槍打中了他……老人總在這個時刻全身一顫,從夢中醒來。

七十二歲的老人柳仁詳,1939年只有7歲,他是田棚柳村人。田棚柳靠近推山咀,日軍攻打推山咀碼頭時,還是他母親把他叫醒的。母親叫他哥哥嫂嫂快跑,把他和弟妹抱下床,連拖帶滾跑到了柳樹墈下。這時炮彈帶著橙色火光遍地炸開,震得人腦袋欲裂。天一亮,飛機就出現在天上,低低地直沖下來,發現躲藏的人,噠噠噠的機槍直掃過來。它扔下的炸彈把房屋炸飛了。逃跑的人到處都是,炮聲、哭聲、叫喊聲亂成一片。

柳有富是柳仁詳的二伯,他天不亮就出外捕魚,聽到槍炮聲后急忙向家里奔跑,剛跑到南壙神,就撞見了日本兵,被當頭一刀劈死。柳仁詳的房伯柳云保的妻子湯氏,慌忙用鍋煙涂黑臉,躲在灶門柴堆內,日本兵把她拖出屋外,她極力反抗,被日本兵一槍打死在草堆旁。柳仁詳的房嫂李氏,躲在灶房柴草內,日本兵用刺刀把她挑出來,拖到坳墈下,七八個日本兵輪奸后用刺刀從胸脯和下身捅刺,直到她斷氣。柳仁詳的祖父柳懋載,年老雙目失明,日本兵把他關到豬欄里,家里人跑光了,潲水吃光了,他活活餓死在潲桶旁,身上還堆滿了磚頭瓦塊。柳仁詳的姨媽被日軍抓上了輪船,一歲的女兒也不見了,兩人至今杳無音訊。

易陽葭是干塘彎村人,當年16歲。那天上午八九點鐘日軍就把村莊包圍了。二十多個國軍與一百多個村民混在一起。易陽葭家是個大家族,全家32口人和幾個國軍伙夫都擠到了屋后的竹林和一個茴洞里。日軍在房內沒有搜到人,來到屋后菜園,對著竹林放槍,歇斯底里地吼叫。易的父親和一個伙夫靠著洞口,當即被亂槍打死。易的祖父易生庭、大伯父易南仙、二伯父易昆英又相繼倒下。易的堂叔一家躲在竹林里,在槍聲里一個個倒下。

任伯皇那年8歲。他家住的相公灣靠近湘江,離推山咀三四百米隔垅相望,村里駐扎了一個連的國軍。戰斗打響后,他的父親天不亮就帶著全家六口人往南逃,逃到馬家屋場碰上了日軍。任伯皇的兩個叔叔被日軍抓住,強迫他們去當了挑夫。一家人被日本兵趕著回頭往相公灣走。半路上,又有日軍抓他的父親和一個叔叔去當挑夫,他倆反抗,日軍兩槍將他們打死。任伯皇的姐姐又哭又罵,也被一槍打死了。她死時只有12歲。

回到相公灣,房子已經燒了,還在冒著濃煙,耕牛被宰了。村里60多個人,被殺死的有27個,日軍連祠堂里念佛的齋公也沒有放過。退兵時他們在一堵斷墻上寫了一條標語:“吃的牛肉雞,殺的蠢東西,奸的美貌妻。”

太山屋村的人更悲慘,他們村人心齊,戰端未啟,村里就利用后山林密草深便于隱蔽的特點,挖了一個防空洞。洞上鋪樹木,倒上泥,再栽上樹種上草,四周還留了通氣孔。洞口用草當簾子遮擋起來。那天十八個人躲進了防空洞。日軍進村發現墻上釘了許多新的竹簽,分析這里駐扎了軍隊,便對周圍進行密集的排查,防空洞很快就被發現了。

日軍在洞外大喊大叫,嚷著要人出來。躲在洞里的人誰都不敢吭聲。日軍一邊叫,一邊用機槍尋找最佳射擊位置。槍聲里,凄厲的呼叫換來的是更加瘋狂的掃射,十八個人沒有一個活著走出洞口。

八十一歲的李望華老人講完防空洞的悲劇,又講了易敬生一家人的遭遇。農歷八月十四日上午,七八個日軍又一次來到了太山屋。易敬生一家三口沒有離開村莊。易敬生是私塾老師,穿著一件長袍,一副斯文相。他認定日軍不會殺讀書人,因此沒有逃。日軍進門就把他抓了起來,一把按倒在地,來了個五花大綁。隨即一槍打死了他的老婆。當著易敬生的面,他們撲向他的女兒,剝光了她的衣服,玩弄一番后,施行輪奸,一直把她輪奸至死。易敬生不停地掙扎、咒罵。日軍用鐵絲把他吊到橫梁上,淋上煤油,把家具砸爛,堆放在一起,點了一把火。易敬生火中還在不停地詛咒,日軍在一邊大笑……后來,回村的人在灰燼里發現了他的一個肚子。

余家坪是一個典型的湖區村落,青磚青瓦的祖屋,居住著田、樊、戴、李、易五大姓氏的人。日軍一進村就抓到了田放賢,要他找花姑娘。田放賢拒絕帶路,一個日本兵拖出東洋刀一刀就把他劈死在屋坪前。田放賢的妻子劉瑞英看到丈夫被抓時,就跪在地上為他求饒。日軍強暴了她又將她殺死。田放賢的妹夫柳長根沖出來與日軍搏斗,日本兵拔出手槍連開三槍將他打死。柳長根的妻子田召英也像丈夫一樣去跟日軍拼命。日軍見她是一個女的,就緊緊抓住她欲施強暴。田召英用嘴咬日本兵的耳朵和鼻子,日本兵被激怒了,用刺刀將她活活挑死。

田召英六歲的兒子柳林、兩歲的女兒柳毛被日軍用刺刀從肛門刺入,柳毛被舉起來在空中戲耍。

巷口吳村鄭德清伯父一家,全家四人被殺,女人懷有身孕,她被殺后,日軍又把她的肚子破開,肚子里滾出一個“哇哇”哭的孩子,日本兵又一刀將孩子刺死。三歲的孩子哭喊著爸爸媽媽,撲到了媽媽的懷里,一個日本兵一刀戳進孩子的肛門,將孩子挑起來,高高拋向空中,周圍的日軍哈哈大笑,鼓起了掌。這一幕被偷偷躲在山上亂草叢中的吳桂枝看到了。

全家被殺光的遠不止巷口吳村這一家,家住黎家祠堂旁的黎哲秋一家同樣悲慘。易陽明當年十六歲,他隨外婆住在黎家祠堂,黎哲秋是他的叔伯外公,他講述了黎家的遭遇。

八月十一日,黎哲秋帶領一家人逃命。中秋那天逃到了楓樹塘。這一帶是國軍95師師部。一家人走了四天,腳都走跛了。吃的東西也沒了。黎哲秋想到白水的親戚,他想跑一趟去弄點吃的來。臨走時他交代妻子,如果日本梁子追來了,全家人逃也得一起逃,他會快去快回的。

中午時分,日軍打過來了。黎家人慌忙逃命,躲進了一所學校。日軍發現后追了過來。他們躲在墻角,全家人藏在被子底下。日軍進來后對著被子用刺刀亂捅,直到血流滿地。走時他們放了一把火,把學校也燒了。

易陽明一家逃到白水曹家祠,碰到了黎哲秋。他們商議等這一仗打完了再去找人。第二天,黎哲秋、易陽明等返回楓樹塘,經打聽,他們在燒焦的學校瓦礫中發現了十具血肉模糊的尸體,黎哲秋認出了就是自己一家人,他一具具尸體抱過去,喉嚨嘶啞哭不出聲來,只有一聲聲干嚎。

五年后,日軍第四次進犯營田,黎哲秋逃到太白廟時,又被日軍的冷槍打死。

在突然而來的大禍面前,有人不畏強暴拼死反抗。彎里屋的易玉桃,他的妻子夏氏以死相搏,被日軍殺死。易玉桃手握鍘刀,藏身門后,等一個日本兵進來時,他手起刀落,將日本兵砍死。他又躲到門后,再次殺死進門的日本兵。等到第三個日本兵進來,易玉桃舉刀猛砍,日本兵一閃,被削掉了一個手指,手臂也被砍傷,日本兵一路狂奔一路嚎叫。

日軍蜂擁而至,舉槍亂射。易玉桃沖進敵陣,又砍傷了幾個日本兵。日軍一個軍曹舉起手槍射擊,易玉桃躍步一刀,砍斷了他的手指。日軍十余人亂刀齊刺,易玉桃頓時鮮血如注,他仍怒目而視,呼喊:“殺死日本強盜!”日軍獸性大發,將他砍成八塊。

日軍到了福林鋪的元沖,開物農業專科學校的學生還在上課,沒來得及跑。日軍抓住七個學生,一個軍官一手握刀一手指著教室墻上的總理遺照,問一個學生:“這一個是誰?”學生兩腳立正,大聲莊嚴地說:“這是我們的總理。”軍官刀一揮,砍下了他的頭。

問第二個學生,得到同樣的回答,又是人頭落地。第三個同樣如此,直到第七個,軍官在指給他看那六具尸體后,再指著教室墻上的總理遺照問他,學生仍舊立正,大聲莊嚴地回答:“這是我們的總理。”日軍挖了他的眼睛,又問,仍然是如前的回答,又割了他的舌頭,覺得不解恨,手起刀落砍斷了他的雙腿……

一天,從營田往南行駛的兩條糧船,張帆疾駛,船工看到日軍的汽艇來了,為了不讓糧食落入敵手,他們緊急將船底鑿穿,人與船一起沉入了江底……

國軍569團倉促應戰,官兵拼死阻擊。駐扎營田街、大邊山、小邊山、山塘灣的國軍與當地老百姓一齊進入陣地,決心與侵略者決一死戰。山炮連沈連長親自操炮,向增援的日軍汽艇猛烈轟擊,終因彈盡無援而壯烈犧牲。重機槍連的張連長帶領機槍手堅守陡侖陣地,一個上午擊退日軍多次進攻,打死日軍300多人,全連戰士大部傷亡。三塘灣的步兵連,連長鐘望學帶領全連與日軍拼刺刀,團部命令連隊撤退,連長拒不后退,全連拼殺,只有9人生還。駐白魚歧的國軍連全連犧牲。連長張華清被日軍一刀一刀割死。

當天上午,日軍增援部隊又登岸了,天上飛機轟炸,湖面海軍頻頻炮轟。營田江防當天大部失守。

日軍對英勇殺敵的中國軍人也實行了殘酷的屠殺。569團副團長和一名軍官被日軍用刀將頭皮割開剝了下來,蓋住了雙眼,又從胸部剝皮至雙膝。一位姓夏的營長,他的四肢被釘在門板上,日軍淋上汽油把他活活燒死。570團一營營長苗培成和一連張連長被鬼子凌遲血剮。

然而,日軍的殘暴并沒有嚇住中國軍人,第二次長沙會戰,295團1營少校營長曹克人率全營防守湘陰縣城,四百多人抵抗一千多日軍的進攻,又受到日軍海軍陸戰隊的夾擊,天上飛機狂轟濫炸,地上大炮猛攻,全營誓死抵抗,激戰兩天。退守第二道防線后,日軍再次增兵八百多人,從兩翼包抄,全營頓時陷入絕境,卻無一人退縮。曹克人一聲大喊:“為國捐軀的時候到了,上刺刀!”幾十人躍入敵陣,展開肉搏,直至全部戰死。

曹克人受傷昏迷被俘。日軍向他瘋狂發泄部隊受阻的怒火。戰后老百姓涌向他犧牲的地方,只見墻上大釘釘住一具尸體,沒了手腳,割了舌頭,眼睛也挖了,還被開膛破肚……

在他的遺物里找到了一封遺書:“國家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值此存亡之秋,匹夫尚有責,身為軍人,豈能臨陣退縮?尚望雙親體諒時艱,善自珍重,我誓死抗日,此意已決!”許多人看后,跪在地上哭了。

己卯年八月十一日的殺戮,僅營田一帶被殺害的百姓就有800多人,國軍戰士犧牲1200多人。1000多間房屋被燒毀。言馨堂四進大院落,十五個天井一百多間房屋,廳堂、糧倉、磨房、學堂連成一片,全被大火吞噬。火海中的營田街鼎興爆竹鋪,店鋪老板在樓上來不及躲避就葬身于火海,一具焦尸從樓上滾了下來。盧森泰藥店的盧家大爹初十入殮,棺材與房屋一同燒成了灰。有人披著熊熊烈火逃生時,被日軍發現立馬補了一槍。李榮興綢緞莊的老奶奶七十多歲了,死活不肯同家人逃生,在家里被活活燒死。人們逃到離營田街三十多華里的馮家塅,男女老少幾十人站在一片墳塋上,看著火光沖天的營田街,無不失聲痛哭。

田漢先生1939年12月來湘北拍攝長沙會戰的影片,他來到了營田,深受震動,寫下了一首《戰后營田憑吊》:

營田屯墾地,創自武穆王。

我從佘家沖,來吊今戰場。

風日何凄悲,山川轉蒼涼。

群鴉噪高樹,長蘆搖東塘。

黃土有余芳,處處埋國殤!

馬行營田市,殘破非尋常。

岳陣剩殘臺,易祠摧楹梁。

流目稍稍聚,絕似臺兒莊。

下馬山江岸,鐵網鉤衣裳。

哨兵荷槍立,目視天一方。

新洲橫如帶,夾溝雁飛忙。

布帆孕秋風,戰壘對殘陽。

千尋封鎖線,橫亙逾金湯。

敵暴若豺虎,血爪及牛羊。

至今沙灘上,隨處皆骨腸。

敵來向突冒,敵去何倉皇。

燒骨白魚歧,余灰因風揚。

轉至牛形山,蕭蕭多白楊。

臨哨聞鬼哭,昨晚警鳴槍。

我鬼吹銀笛,高呼殺東洋;

敵鬼隨寒膽,咽嗚思故鄉。

欲聽鬼哭聲,靜夜登高崗。

新月如娥眉,寂寞照斷墻。

門窗張大口,暗夜無燈光。

手電燭暗處,人影使人慌。

原來流浪兒,瑟縮稻草旁。

問之初不答,細問淚成行,

家住推山咀,敵來殺其娘。

切齒東洋鬼,誓與之偕亡。

敵愈戰愈弱,我愈戰愈強。

愿共拼血肉,共筑長城長。

十多年來帶著這份沉痛的記憶,我總是在反復問自己:日本軍隊為何如此兇殘?這一場戰爭是如何發動起來的?這個一衣帶水的近鄰是怎樣的國家?為何至今我們都缺乏了解它的愿望?……

悲劇在中華大地曾經兩度發生,南京大屠殺之前的甲午年,旅順已經慘遭屠城,兩萬多人被殺。有一對母子,母親被殺于巷口,嬰兒爬到母親身上找奶吃,孩子的嘴與母親的奶頭被淚水和奶水凍在了一起,收尸的人都難以分開他們。只是相隔43年,悲劇又重演,更加殘暴更加血腥的屠殺幾乎波及了整個國土。

痛定思痛,我開始注意日本這個大和民族,從美國人魯思·本尼迪克特的《菊與刀》開始,我讀一切研究日本的書籍,從小泉八云的《日本與日本人》、內田樹的《日本邊境論》、網野善彥的《日本社會的歷史》、尾藤正英的《日本文化的歷史》、奈良本辰也的《京都流年》……我進入日本的歷史文化,尋找著緣由,我渴望了解它的國民性。

讀川端康成的《雪國》、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柳美里的《聲》等現當代作家的小說,一種凄美的情境令我心魂惻然,它們有一種致命的吸引。這情境有東方含蓄、蘊藉之美,而它的哀傷、凄婉與悒郁卻是大和民族獨有的,這是他們精神與情感的底色。

凄美也在浮世繪的畫中出現,甚至在神社廟宇紅的鳥居、白的紙垂上也能讀出來。日本人從櫻花的絢麗、短暫與落英繽紛中尋找凄美,把它選為國花。武士就喜歡在櫻花樹下剖腹,為情義、為報恩、為洗刷污名赴死。一個曾有過武士階層的民族,尚武精神需面對死亡。而死亡意識,又與島國頻繁的地震、火山、海嘯不無關系。這是一個對死亡有沖動、激情與幻想的民族,而“空寂”“幽玄”“物哀”的審美傳統,正是死之幽谷開放的花朵。

“菊”與“刀”是兩種相互沖抵的東西,它們卻一同成為大和民族的象征,它代表的是好斗與和善、野蠻與文雅、尚武與愛美、順從與抗爭、忠誠與叛變、保守與喜新、傲慢與自卑……這種相互對立又統一且極端的國民性。正如和辻哲郎在《風土——人類學的考察》中寫到的,處在季風氣候的島國季節性與突發性相容,熱帶氣候與寒帶氣候交替,塑造了日本“寧靜的激情”“戰斗的恬淡”的國民性格。極端性造就了日本浪漫民族主義的虛妄。

電視劇《坂上之云》表現明治維新以來的日本歷史。這個曾經封閉落后的島國,由維新鼓動起來的朝氣與強國意識有如島國的溫泉,灼熱、霧氣蒸騰。明治維新廢除等級制,取消武士階層,人人平等,從政治制度到科技、工業、軍事等,全方位學習西方。他們像從前學習中國一樣,亦步亦趨的學習姿態被西方人譏諷為“猴子”。只是三十年,日本迅速地近代化,開始走入西方列強行列。他們看待亞洲的眼光也在快速地變化。

甲午戰爭、日俄戰爭爆發,日本相繼挑戰東方的兩個大國。在他們看來,兩場戰爭都是為了保護國家利益不受威脅而不得不戰。所謂的威脅,便是誰來控制朝鮮,控制不了朝鮮它就感到了“威脅”。日俄戰爭爭奪遼東半島與東北的殖民權益,被說成保護朝鮮不被沙俄染指。朝鮮的“安全”又要靠中國的東北來保障了!而東北變為它的傀儡“滿洲國”后,它的安全又要靠華北來保障!

他們一步步擴張都是如此堂皇的理由。這種強盜邏輯,混淆是非,沒有原則,背后無非是侵吞,暴露的是典型的霸道的帝國主義嘴臉——被殖民者可以忽略,可以欺壓,他們不配享有安全與自由,他們是等級秩序世界中最低的層級。

直到今天,侵吞朝鮮仍被稱作合并,侵華被稱作進入,釣魚島主權歸屬之爭、參拜靖國神社,仍是強詞奪理的邏輯,永遠沒有侵略!新安保法案解禁集體自衛權、參與全球軍事行動,其理由仍是高喊為了國家的“安全”。

日本“近代化教父”福澤諭吉的《文明論概略》在明治維新時期出現,他引導日本把眼光投向西方,他在《脫亞論》中宣稱日本脫亞入歐。他的“禽獸論”就是當年日本的征服經:“禽獸相接,互欲吞噬,吞食他人者是文明國,被人吞食者是落后國,日本也是禽獸中的一國,應加入吞食者行列,與文明人一起尋求良餌,以在亞洲東陲,創立一個新的西洋國”。

同一時期,新渡戶稻造的《武士道》、志賀重昂的《日本風景論》、內村鑒三的《典型的日本人》都在強調日本的獨特性,為大和民族是優秀民族大造輿論。與希特勒一樣,日本灌輸自己民族為優等民族的觀點,認為全世界只有他們是神的子民,天皇來自神界,日本擁有萬世一系的天皇,是一個神國,是天地間最初形成的國家,是日出之國,是萬國的主宰,因此,全世界都應該成為日本的郡縣。

志賀重昂的《日本風景論》甚至認為日本的風景優于亞洲鄰國,可與西歐并駕齊驅,連活火山也得到了勇壯的贊頌。他把這些與國民精神聯系起來,以此鼓舞新興帝國日本的士氣。在這本地理學啟蒙書中,志賀重昂甚至準確地預測了甲午戰爭。

迅速強大起來的日本,國民自信心不但從美國“黑船來襲”的驚嚇中得到了恢復,持續膨脹的結果孳生起了蓬勃的野心。這時,大亞洲主義思想出現,日本由“脫亞入歐”戰略轉向“排歐入亞”。

三百多年前,豐臣秀吉武力掃平戰國群雄,統一日本,又出兵朝鮮,那時他就夢想著親自渡海,坐鎮寧波,攻占中國,將日本國都遷到北京。“排歐入亞”,日本舊夢重拾,開始大談經略大陸的話題。日本要征服亞洲,必先征服中國,大陸從來就是他們的出路。

一大批日本人開始踏上中國的土地,他們以一種貪婪的眼光來描繪中國的山川地理與城市,特別是地質礦產圖。一位名叫河田學夫的日本人,15年里風餐露宿,換了10個身份,從遼寧到海南,走遍大半個中國,寫下了20份地質礦產報告。日本人的中國測繪地圖數量之多,中國全國地質資料館收集的就達7萬多件。

有人提出了大東亞范圍內的國家是同一人種,亞洲人應該幫助亞洲人。日本有責任把支那從白人手中解放出來,建立起一個大東亞共榮圈,拯救亞洲,弘揚大義于八纮,締造神輿為一宇。

報紙上有人蠱惑,日本應當首先將美國,還有英國、俄國從東亞驅逐出去,打一場亞洲人自衛自存的圣戰,勘定禍亂,光復和平。各國都應該在國際等級結構中確立自己的位置,這樣才能形成統一的世界。只要各國擁有絕對主權,世界上的無政府狀態就不會結束。日本必須為建立等級秩序而戰斗。這一秩序的領導者只能是日本,因為日本是唯一真心自上而下建立了等級制度的國家。唯萬邦各得其所,兆民悉安其業,此乃曠古之大業。

膨脹的繼續發酵,戰爭的勝利,導致了對其他民族的鄙視,日本以救世主自居,最后發展到不把別的民族當人。中國留日學生就被日本人稱為“豚尾奴”,甚至有的把中國人比喻成細菌。侵華戰爭爆發后,日本兵殺中國人,在他們的心里就跟拍死蒼蠅蚊子差不多。

可怕的思想一萌芽,它就像一針興奮劑、一缸迷藥,裹上一層“理想主義”糖衣后,欺世盜名。神圣的口號包裹了侵吞的野心。人們越來越偏離了真相,越來越癲狂。

接連的刺殺與宮廷政變發生了,一直到軍人當政的極權統治出現,廣場、街頭運動開始。它直接變成了陰謀家的武器,不只是對外也用于對內。

民族的極端性像一場熊熊大火在列島被點燃。

一個反帝國主義的帝國主義出現了,一個被西方欺凌的國家轉過身來瘋狂地欺凌自己的鄰邦。

幾年前的一個春天,我在大理街頭閑逛,在一家舊書店無意間發現了馬正建寫的《湘水瀟瀟——湖南會戰紀實》,書中引用了一個日本女人近藤富士之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寫的《不堪之回首》一書中的內容,這是一個有關中秋節的故事,她在1939年中秋節踏上了我老家的土地,作為慰問團一員前來慰問皇軍,這是她費盡了心力才爭取到的機會。

沒想到真的見到了她新婚后參軍出征的丈夫。歷經千辛萬苦,一對夫妻在戰場見了面,雖然部隊給他們放了兩天假,但打仗部隊沒有駐地,他們還得跟著部隊走。他們坐在最后一輛收容車上,十指相扣,難舍難分。沒想到收容車拋錨了,前面的車都走遠了,這時,樹林里面響起了槍聲。

她的丈夫近藤三郎拿著槍就跳下了駕駛室,與車廂上的兩個士兵一道還擊。槍戰中近藤三郎被打死,近藤富士之把他抱在懷里,輕輕呼喚著他的名字,要他跟她回家。

近藤富士之被中國軍隊俘虜了……

這篇充滿了痛悔的文章讓我震動、深思。第一次看到一個日本女人真實的思想感情流露,如果不是營田慘案的影響,我會傾注更多的同情心。作為一個人,我們之間究竟有多大的區別呢?它讓我回到了日常的生活,回到了常識。這個時候我有了新的寫作沖動。我覺得自己有了進入人物內心的能力。我要寫一對日本戀人和一對家鄉的戀人,在這場戰爭發動之前,他們的生活與生存狀態其實并無多大區別,真摯的愛情,待人接物的友善,日常生活里的溫情。戰爭來臨,這一切急劇變化,這個出征的日本青年懷抱報效天皇的忠誠,告別親人,遠赴征途,從一個正常人一步步變成殺人魔王。我從隨后獲得的侵華士兵日記里看到了大量豐富的細節,看到了這一變化的歷程。

戰爭扭曲人性,摧毀生命,它一經發動,就像一部機器,誰都無法控制了。兩對毫不相干的戀人成了不共戴天的仇敵,這是荒誕的現實,卻是戰爭的邏輯。從國家到民族到個人,悲劇開始在每一個個體身上發生,無人可以幸免。營田發生的慘劇由一個個被殘害的生命呈現,地獄般的景象于是成為現實……

在這場戰爭中日本人的遭遇引起了我的關注,他們的處境、感受和想法是怎樣的?他們怎樣看待這場戰爭?他們回想起殘暴的一幕會有怎樣的思考?這都是我渴望了解的。特別是悲劇還會不會重演,這是一個隱隱地令人不安的現實問題。

帶著諸多的疑惑,壬辰年春天我去了日本的九州和關西。甲午年冬天又一次去了東京、房總半島、伊豆半島和北海道,一個月里我仔細地體驗著、觀察著、思索著。

在房總半島千葉縣鴨川市江見町,我見到了岡部喜一,他的父親就是侵華士兵,是步兵第二一二聯隊第一機槍中隊的機槍手,從昭和十四年到十九年,他參加了魯東、魯西、魯南、魯中作戰,陣光作戰、華南作戰、浙贛作戰、中原會戰、武號作戰、勇號作戰、輝二號、三號作戰、勢三號作戰,作戰之多時間之長都是令我驚訝的。他在高齡去世。他家佛堂神龕中立著他的照片——清瘦之臉上深深的八字紋分開了兩頰與人中,一副憨厚的老農形象。他的法號為喜翁全徹居士。法號寫在牌位上,擺放在神龕右側,正中供著佛祖的銅像。按日本人的宗教信仰,人死后無論善惡,靈魂都能與神佛同在。它的靈魂已跟佛祖在一起了。這就是當年以機槍掃射殺人無數的士兵?!是“雙手沾滿中國人民鮮血的劊子手”?!

岡部喜一的父親從不談他在中國的經歷,一提起他就感到難受。岡部喜一說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是,客廳顯眼的位置掛著一個鏡框,里面是毛筆字寫的中隊歌、參加的戰役和時間,中間是三個伏在機槍上的士兵線描像,大號字的部隊名稱寫在上面,兩邊各飾有一顆五角星。岡部喜一說他父親是在家被強行征兵走的,當時不去就要坐牢。

這是一棟百年老宅,巨大的坡屋頂從四面傾斜而下,翠竹樹木長滿山岡,墓地與神社在山坡下彩幡飄揚。冬日的稻田之上,群鴉鳴叫,鷹在低空翱翔,來自海上的風托舉著它的雙翅。屋內百年火塘仍燃著紅紅的炭火,取暖、烤魚、燒水,賓主圍爐而坐,晏晏笑語。一個人在這里出生、成長、遠征、歸來、耕作、終老,看不見他的一生與罪惡有染,秘密全在他的緘默里,帶入了墳墓。即便是罪惡,這里的人也早已忘卻,一切就這樣翻過去了。沒有真相,沒有反思、反省,一顆靈魂也許曾經痛苦過,也許只是麻木、遺忘。而時間已經往歷史的深處走去了……

找人翻譯,中隊歌唱的是:“黃河的流淌/為楊柳新芽帶去青蔥/春天里/聚集在軍旗下/我們是第一機槍部隊/啊,戰友呀/騎上我們的愛馬/奔走在魯西無邊的泥濘里/借手中的韁繩傳遞給它一個永恒的信念/留存在那馬蹄下的/是崇高的豐功和偉績”。

在滿田清家我看到了一套十六卷本的《昭和日本史》,第三卷是《日中戰爭》,打開來,圖文并茂。我看到了當年他們準備慶賀武漢淪陷的照片:圓柱形的大燈籠上寫著大大的“祝漢口陷落”。接著是學生參加陸軍墾荒訓練的隊伍,少年們舉槍向校園里的天皇照片致敬,幼兒參加軍隊體驗活動,小女孩用紅蘿卜喂馬,表示對軍隊戰馬的慰問,幼兒的劍道訓練,兒童軍小隊的選拔,婦女支前集體勞動的場面,市民排隊購買“支那事變報國債券”,炸毀的街道上行進的軍隊,歡送參軍上前線的人潮與旗幟的海洋,城市里各種群眾活動,各種行軍打仗的場景……對于戰爭,只有過程與技術性的描述,所有的屠殺都看不見了。

一有機會我就詢問日本人對中日戰爭的看法,他們全都諱莫如深,就連二松學舍大學年過花甲的教授源川彥峰也說不知道,他說自己出生于二戰之后,但政府從沒有說出過真相,他所受的教育也沒有這方面的內容。

想著營田田野調查那些日本兵的行為,我很想告訴他這一切,但沒有說話的語境。對他來說,這些是遙遠陳舊的歷史了,與現實生活沒有關系。

真的沒有關系了?當然不是。當事者還在,被傷害者仍然感受到又一次的傷害。日本右翼正在抬頭,開始占據統治地位,銷煙味似乎越來越濃。靖國神社,每天都在展出一個二戰士兵的遺書。神社四周栽種的紀念樹斛樹,獻木者大都是海陸空部隊、遺族會、戰友會、軍校。神社前的常陸丸殉難紀念碑,是日俄戰爭被俄艦擊沉的運兵船,題詞者是元帥伯爵東鄉平八郎,他就是甲午戰爭下令向中國運兵船“高升”號開炮的日軍“浪速”號巡洋艦艦長。還有田中支隊忠魂碑、慰靈之泉、戰跡之石。戰跡之石的石頭來自沖繩、硫磺島、馬尼拉郊外等各個戰場。即便千葉縣安房鴨川這樣偏僻的小城市,也有紀念的神社,私家宅院里,到處埋有二戰士兵的墳墓。一處神社高大的忠魂碑也是東鄉平八郎題詞。

特別是靖國神社北面的帕爾博士表揚碑,2005年建立,立碑表揚其功績。帕爾曾在遠東國際軍事法庭上擔任印度代表法官,他是法官團中唯一提出判處被告團全體成員無罪意見的人。我在雨幕中走近他的塑像,暮色籠罩著城市,兩個保安在不遠處盯著我,突然,我感到周圍有無數的魂靈環繞、簇擁,他們冷眼看我,令人心寒……

面對日本的農民、教授、學生、店員,我困惑于該把他們與從前的日本人切割還是相連接,有關侵華的問題,翻譯梁鎮輝總是窘于表達,他的眼神告訴我:不要糾纏這個問題了,這會造成不友好的氣氛,沒有必要。

我一路留意日本人的行為,奈良東大寺,有捐款者在泥瓦上留言,這些留言的瓦燒制后寺院翻修時將嵌入屋頂。一個壯年男子用毛筆認認真真寫下:世界和平。

源川彥峰教授帶領一個班的學生,以《論語》為題材,在鴨川町的一個漁村進行創作,學生們以彖書刻寫了“禮樂”“忠恕”“德不孤,必有鄰”……對儒家文化,學生們十分喜愛,他們真誠地向我請教。

在熱海,賓館服務員全體出門送行,他們為我搬運行李,一次次深深鞠躬;一個女子跑得氣喘吁吁,她發現房間丟下的東西,趕緊沖下樓來,送到我的手上。酒店里,無論用具的設計還是服務都極盡體貼之能事。凡問路,他們必熱情指引,有的親自帶路。睡在鴨川的晚上,大門、臥室都不用上鎖。各地神社的繪馬,寫滿了家人平安、學業有成、良緣成就、無病息災的祈愿……他們與那殘酷的一幕風馬牛不相及了。

但是,我卻無法體察,在大和民族的精神深處,恥感文化、武士道精神,他們看重的信仰與清潔的藝術的生活,這些民族重要的特性是否發生了變化。那些喜歡盲從的習慣,那些內外有別與強大的集體意識,部落時代遺留下來的這些特性,在現代社會又如何演變?他們連“氣氛”也是可以讓一個人放棄自己的意見呵。

武士道視偷生為羞恥,把求生的愿望看作卑怯,二戰時它賦予暴力宗教一般神圣的意義:“每一顆子彈都必須注入帝國的光輝,每一把刺刀的刀尖上都必須烙有民族精神”。殘忍與審美竟然可以糅合在一起,越是殘忍越顯得美。死亡成了一種表達手段,一種抒情的方式,舍身赴死的儀式化甚至達到了“凄美”的至境。日本人對復仇和捐軀盡忠津津樂道,四十七士為主尋仇而集體剖腹,日本人將之代代傳頌。

現在,赤穗城四十七士的墓地成了旅游地。在東京成田機場,我在書店仍然看到了新渡戶稻造的《武士道》,還有《日本刀知識》。靖國神社當年鍛打日本刀的匠人還在鑄刀。東京日本武道館,第三十八回日本古武道演武大會開始,這天,入夜時分,下起了一場早春的蒙蒙細雨,舊江戶城田安門的古城道上,傘若長龍,人流如鯽。年輕人對演武的熱情不減。在明治神宮至誠館,練習劍道、射箭的人也都是年輕人。城西國際大學渡邊淳一院長的女兒也遠道從鴨川來東京學習劍法。這些能否證明武士道精神,至少是尚武精神,仍然保留在大和民族的血液中?一如浪漫民族主義的精魂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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