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培
我每年都要讀一遍約翰·斯坦貝克的一本書。他的書在那么多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行列,已經成為冷門書了。我相信此一現象不光中國,在歐洲,在作者的故鄉美國本土亦如此。只因他是20世紀少數有堅強面貌、清晰理智的作家。他像普通質樸的農夫一樣寫作,他不待見現代派技巧。他投入生活一如專業的游泳運動員遠遠望見遼闊的大海。而我每年必重讀的他的一部著作也不是小說,是他的游記散文《俄國紀行》。
在二次大戰期間,中、美、法、俄、英曾經并肩戰斗過,都曾是同盟國成員,不久之后,“鐵幕”落下,世界范圍之冷戰如火如荼展開。直到1960年代結束“蘇聯老大哥”在中國經濟文化政治生活各方面的地位,前蘇聯,或者俄國,在過去一百多年,幾乎可以說從中國的清朝開始,就一直深深地影響左右了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和國家模式。當我翻開斯坦貝克這本訪俄的游記時,我幾乎覺得《憤怒的葡萄》作者彪悍的身軀某種程度上也曾、或者說已經踏上了我們的土地,我們的北京城和東北。他書中不少前蘇聯場景我竟感覺眼熟。機場、官員、莫斯科街頭或基輔的鄉村,怎么讀來像我國的天津、河北、河南?如果說,一名平常不免以托爾斯泰、契訶夫為榜樣的俄國讀者,讀到斯坦貝克這本書,會驚出一身冷汗,那么,我很愿意和他交流:我讀時也一直在流汗!《俄國紀行》這本書是悄悄被翻譯進來的,在中國還沒有多少讀者。如此奇妙的旅行,堪稱典型20世紀的旅行,因為一名俄國人和中國人從中讀到的,將會比一名美國人、德國人獲取的印象和教益,要多得多!
其他的旅行文學,有各種目標和準星。獵奇、遠方、風景,異國情調,甚至私人性質的自我痊愈。只有本書的目的地,是一個充滿血腥和暴力廢墟、各種誤解、毀滅和虛空的一個世紀,本書開篇作者出發的1947年7月,他是去重新以一名資深文學人和新聞記者的眼光冷靜打量人人自危的20世紀。他和羅伯特·卡帕無意中出發去往地球上絕無僅有的一個黑暗世紀。而這本書,就是此次充滿驚奇的旅行留下來的證據,一部旅行日志,一個人性光輝的明證。我從沒有在別的旅行類著作中獲得這么多令人感奮的教益和信息量。斯坦貝克的《俄國紀行》,堪稱20世紀的《格列弗游記》,是20世紀版的大人國和小人國故事。全書多數篇幅亦有著相同噸量的驚奇比例,絲毫不遜于他的英國先輩。
作為普通無國籍的文學讀者,我明白旅行是過去一千年來人類精神的新寵。古代,當特洛伊城被攻破,那些在海上漂泊數十年的勇士們,已經開啟了現代旅行之先聲。在中國,東漢以來的佛學東漸,促使了越來越多的心靈自在者步出家門、國門。然而,作為文學樣式的旅行日志,在我國,卻是很晚甚至隋唐時才有的。我們是讀非常多的書籍的一代人,在讀斯坦貝克的這部游記之前,我的榜樣,我的目光僅限于斯文赫定的《亞洲腹地旅行記》,或者清代姚瑩的《康輶紀行》。這兩部旅行書,分別分東西方兩個界面,限定了我的眼球。我明白了一個思想者的旅行,是如何讓人類在大地上留下前行的足印,看起來不僅僅是有人,還有人的思想存在閃爍。誠如作者自己在悼念他俄國之行的同伴,攝影師卡帕(1954年,越南戰場,觸雷身亡)所言:“……請看他如何以一條長路的煢煢一人,捕捉漫漫(長夜)無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