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村長”張淑琴：為服刑人員的孩子守住希望

新月

從一級警督變身“兒童村長”

今年68歲的張淑琴當過知青，做過赤腳醫生，辦兒童村之前是陜西省監獄管理局一級警督。1984年，張淑琴在陜西監獄局主辦的一張內部報紙《新岸報》任副總編，因特殊的工作性質，她得以接觸到許多犯人和他們的孩子。

有一次，張淑琴采訪一個男犯人，這名犯人因為揭發監獄中的暴動未遂立了大功，還被減了7年刑。張淑琴告訴他立功減刑的消息時，那名犯人卻像沒聽見似的，木著臉不發一語。張淑琴要離開時，那名犯人突然跪下來求她：“大姐，您能不能看看我的孩子？我已經幾年不知道他們的消息了！”

張淑琴趕緊讓那名犯人起來，問他：“你妻子呢？”他說：“她在女子監獄服刑。”隨后，張淑琴到女子監獄找到了他的妻子。張淑琴說：“你丈夫立功減了刑，我準備去看看你們的孩子。”服刑的母親一邊哭，一邊高興地翻自己的包，翻出來一袋白糖、幾條小褲頭和幾雙鞋，捧給張淑琴，說：“麻煩您帶給我的孩子。”

帶著那對服刑夫妻的囑托，張淑琴踏上了探訪之路。正是這次看似普通的家訪，卻改變了張淑琴后半生的人生走向。

那對犯人的家在陜北扶風縣一個偏僻的村子里，張淑琴一路泥濘地趕到他們家，被他們家里的貧困驚呆了：兩座破舊的窯洞，因為近日雨水較多，里面昏暗潮濕，炕上沒有席子，僅鋪了幾張硬紙片。犯人的老母親臥病在床，5個孩子中的老大，因生病無錢醫治死了；其余4個孩子最大的還不滿14歲，一個女孩腳上穿著兩只不同顏色的涼鞋，一個小女孩的胳膊摔斷了，胡亂地用幾塊破布包扎著，一個小男孩被村里的孩子欺負，牙被打掉了，五口人晚上睡覺，只有炕上一床破被子……

此情此景，讓張淑琴異常心酸，臨離開時，她掏出身上所有的錢，讓老人買兩床被子，以應付快要到來的寒冬。

從扶風回來，張淑琴分別找到那對犯人夫妻，把探訪的情況講給他們聽，并把拍的照片給他們看。看著家里熟悉而又破舊的窯洞，男犯人嚎啕大哭，女犯人掩面長泣，他們都痛恨自己，如果不是犯了罪，家里不至于如此破落，孩子也不至于受人欺負。張淑琴承諾將盡量幫助他們，夫妻倆都跪地向她表示感謝，并發誓好好服刑，爭取盡早出獄。

張淑琴曾目睹過一個男犯人，因為牽掛著家里無人照料的孩子，一個月之內竟頭發全白。還有一個犯人，在馬蘭農場改造時，想方設法逃了出去。后來，警方在這名男犯人的老家抓到他時，他表情平靜，并對警察說，他知道逃跑會使自己的刑期延長，如果不是牽掛孩子，他是不會逃出來的。

孩子的問題處理不好，犯人就無法安心改造。而失去父母庇護的孩子們，情況又會如何呢？此后，張淑琴利用工作之便特意去了解犯人的未成年子女的情況，她發現，犯人的孩子作為一個社會特殊群體，大都因為無人照顧和收養被迫失學、流浪、遭受虐待，甚至下落不明，他們既不能像普通人家的孩子那樣享受父母的關愛照顧，也不能像貧困地區的孤兒那樣獲得政府救濟。她想為這些背負十字架的孩子探尋更好的生存方法。經過慎重考慮，張淑琴決定創辦兒童村，專門收留罪犯無人照管的孩子。

張淑琴創建兒童村的義舉得到了上級領導的支持。依據我國有關法律規定，創辦兒童村這樣的社會救助機構必須有個正當的名分。于是，張淑琴創辦了一個叫“回歸研究會”的社會團體，意思是幫助犯人和他們的子女回歸善良，回歸愛心。

有了正當的名分，張淑琴又開始為兒童村選址而奔波。經歷各種碰壁之后，她抱著最后一線希望找到了陜西省“小康示范村“——三原縣東周村村長，村長表態支持兒童村的創建，并捐出村辦大樓作為兒童村的村舍。

1996年3月，中國第一家無償代教代養服刑人員未成年子女的兒童村在陜西省三原縣東周村開村。張淑琴，從一級警督成為一名特殊的“村長”，開始了她20年做慈善的艱辛歷程。

用愛為罪犯子女營造溫馨港灣

按照兒童村代養代教條件，進兒童村的孩子一般是父母至少有一方在監獄。為了找回服刑人員下落不明、顛沛流離的孩子，張淑琴和她的伙伴們跋山涉水，足跡遍及陜西省16個縣市，行程數千公里。

黑豆的母親因殺害父親而入獄，親友把怒火發泄到了他身上，伯父辱罵，姨媽嫌棄，他不停被領養又被退回。當張淑琴找到他時，還沒有羊羔高的他卻在幫著代養人放羊、涮碗，頭上、身上全是傷疤，嘴巴被火鉗子燙傷，門牙被打掉，神情畏縮而呆滯，眼里滿是恐懼。看到這個可憐的孩子時，張淑琴眼淚刷地就出來了，她緊緊地擁住黑豆，一字一頓地對他說：“孩子，跟阿姨走吧，保證沒人敢欺負你！”

6歲的小芹和8歲的小艷兩姐妹在父母入獄服刑后，被領養人放到海拔2000多米的大山深處放牛養豬，每天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背著比自己重得多的豬草在崎嶇的山道上穿行，常常連人帶東西一起滾進溝里……當張淑琴一行找到姐妹倆，拿出新衣服給她們換上時，兩姐妹撲到張淑琴的懷里，哭著喊：“媽媽——！”

隨著兒童村的聲名遠播，以及張淑琴的多方努力，“村”里的孩子漸漸多起來。剛到兒童村時，許多孩子睡在地上，或者蹲在墻角打盹，還有的孩子一吃完飯就跑到垃圾堆上扒拉，工作人員奇怪地問他們：“軟軟的床為什么不睡呢？”那些孩子的回答是：“習慣了！”

還有個男孩，剛進“村”時，工作人員問他將來干什么。他抿著嘴說：“報仇，給爸爸報仇！”報仇就是他的理想，因為他的爸爸被警察抓走了。

知道這些情況后，張淑琴很是吃驚，這些孩子沒有是非感，他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怎樣危害社會，必須對他們進行教育。于是，張淑琴就請心理專家來給孩子們做心理輔導，希望他們能夠走出家庭陰影。

文龍是第一批走進兒童村的孩子，他的爸爸有了第三者，然后殺害了媽媽，爸爸也被槍斃了。帶著這樣的家庭創傷，文龍非常自閉，一天不說一句話，也不和別人交流。

經過交談，張淑琴認為文龍心里還是放不下爸爸媽媽。于是，她帶著文龍來到他的老家陜西隴縣，讓他到爸爸媽媽的墓前祭奠，和父母說說話。

文龍祭奠完父母，張淑琴又帶他來到生活過的地方，讓他跟外婆以及村里對他不錯的親戚話別。通過這樣的方式，張淑琴讓文龍與過去的生活作個告別。

回到兒童村后，張淑琴無微不至地關心、呵護著文龍，文龍性格漸漸開朗起來，并醉心于自己的雕塑創作。

王龍和妹妹在父母因盜竊罪入獄后，曾經歷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流浪生活，餓極了，甚至連樹葉都吃，后來還染上了偷竊的惡習。剛進兒童村那段時間，王龍連“村”里的窨井蓋、鋁合金梯子都偷出去賣掉，還用賣來的錢買東西分給大家。王龍性格很犟，張淑琴批評他批評得狠了，他會把自己關在房間里鬧自殺。為了防備他從樓上跳下，張淑琴讓員工在下面鋪了好多床棉被。

王龍油鹽不進，誰的話都聽不進去，著實讓張淑琴犯了難。后來，她觀察到王龍對母親很孝順，就通過監獄局的領導，允許王龍的母親在獄警的陪同下，走出監獄，來到兒童村與兒子相見。見到母親，王龍和妹妹非常激動。母親和孩子團聚的同時，告誡兩個孩子要聽張奶奶的話，不能走媽媽的老路。王龍聽著媽媽的話，一個勁兒點頭。

走出兒童村后，王龍參軍入了伍，在撲救森林大火的行動中，他因表現勇敢，還獲得了“救火英雄”的稱號。抗洪救災時，因表現突出受到嘉獎，還光榮入了黨。消息傳來，張淑琴高興極了。

四處化緣被稱“丐幫幫主”

2000年12月，在中華慈善總會的支持下，張淑琴在北京市注冊成立了北京“太陽村兒童教育咨詢中心”，希望這里是一個充滿陽光的地方，孩子們能夠在這個美麗的、花園般的太陽村里走出陰影，快樂生活。此后10多年間，張淑琴帶著助手在河南、北京、青海、遼寧等地建立了9家這樣的太陽村，20年來已無償代教代養服刑人員未成年子女6000多名。

身為太陽村的獨立法人，張淑琴最頭疼的還是經費問題。陜西兒童村建立之初，因為缺少資金，張淑琴不得不7次遷徒“大本營”。1998年底，兒童村的賬上只剩600多塊錢，20多個孩子借居在老年公寓中，吃飯、取暖都成了問題，艱難的境況讓很多“回歸研究會”的元老們黯然退出，只有張淑琴咬牙堅持著。

為了籌錢，張淑琴一家家企業跑，練就了一身“籌錢演說”的功夫。企業效益好，她就要錢；企業不景氣，她就鼓動他們捐些實物，什么油呀、面呀、圖書、用具呀，只要能用，不管什么都要。有一個月，張淑琴挨家挨戶地拉贊助，連續跑了58家企業卻沒要到一分錢，有人戲謔地稱她為“丐幫幫主”。

一次，張淑琴到一個規模很大的民營企業去“化緣”。為了取得對方信任，她特地穿上了警服。當時，企業的大老板外出了，張淑琴在他的辦公室門口站了4個多小時，才等到他回來。張淑琴跟著他進了辦公室，剛說明來意，那老板便揮著手不耐煩地說：“趕緊回吧，我的錢就是燒了，也不給那些罪犯的孩子。”

這句話激怒了張淑琴，她回擊那老板說：“父母犯罪，孩子無辜，我為你的思想境界感到擔憂。”

“化緣”接連碰壁，張淑琴認識到，太陽村不設門檻，收留的孩子會越來越多，要想維持正常運轉，不能把希望全部寄托在社會捐助上，還要加強自身造血能力。

為了增加收入，張淑琴在北京太陽村附近租了500畝地，種下草莓和各種疏菜。溫室大棚里有黃瓜、西紅柿和綠葉菜，外邊地里有胡蘿卜、白蘿卜和卷心菜。

2014年8月的一天，北京一家基金會的領導帶人前來獻愛心，他們給太陽村捐了10萬元。張淑琴帶大家參觀了太陽村承包的農場，中午招待客人的只有兩個菜包子和一小碗紫菜蛋花湯。二三十人坐在簡陋的工棚食堂里，頭頂是一串串葫蘆和干絲瓜，每個葫蘆能為太陽村帶來二三十元的收入，一只干絲瓜能賣5元。田里的蔬菜可供采摘，譬如大白蘿卜每斤10元，用來出售給愛心人士。張淑琴和員工折騰一年，靠農場能有五六百萬元的收入，這些錢連同收到的捐贈物資，被分流到全國各地的太陽村，供養著數百名服刑人員的孩子。

為了籌資，張淑琴念叨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撿到籃里的都是菜，抓到手里的就是錢。”來太陽村參觀的人很多，而太陽村遠離市區，人們一般都要在這里吃一頓飯。張淑琴除開放食堂外，還常辦小集市，做涼皮、菜餅、燒烤之類的小吃出售。

張淑琴清楚，太陽村的孩子一旦成人，或父母刑滿釋放，還是要走出去的。因此，她特別注重對孩子們生活能力的培養，教他們種地、洗衣，她還搞了一個小集鎮，有小商品一條街，小吃城、茶社、修車、補鞋、擦鞋鋪等，這些都是孩子在運作，所有的孩子有自己的小攤位，把他們的玩具、菜、水果賣出去。

對于滿12歲的孩子，張淑琴開始給他們教授技能，比如木工、電腦、美容美發等。她希望太陽村的孩子走出去，都能靠自己的能力生存下去，并力所能及地回報社會。張淑琴每次參加活動，她的發型都是由太陽村的孩子精心打理的。

讓張淑琴自豪的是，創辦太陽村20年來，孩子們陸續從村里走了出去，他們有的找到了工作，過上了自食其力的生活；有的考上了大學刻苦深造；有的當兵立功入了黨。當年飽受欺凌的黑豆長成了帥小伙，在一家飯店當廚師；小芹和小艷姐妹有了自己的服裝店，1996年第一批入住兒童村的文龍，已有4件雕塑作品被國家博物館收藏，成了一名雕塑家。

風雨坎坷20年，張淑琴從孩子們的張阿姨，變成了張奶奶。談到將來，張淑琴希望有生之年能幫助一百萬個孩子，在最需要幫助的地區相繼辦起太陽村，營造一個大的“太陽系”，去溫暖更多的孩子，也為未成年人的健康成長撐起一片明亮的天空。

責編/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