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采夫 高培蕾
在北京十里堡一個小咖啡館采訪綠妖,她穿著一襲白底紅色小碎花連衣裙,妥帖地裹著瘦瘦小小的身體,認真地化了妝,打著眼影,右手腕上戴著兩個鐫刻有精致花紋的銀鐲,一抬手之間,便相互碰撞,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音。
“我已經(jīng)12歲了,這輩子還沒有見過大江大海!豈不年華虛度?”《少女哪吒》里,綠妖借主人公王曉冰之口抒發(fā)著感同身受的吶喊。
更決絕的時候,她寫道:“有時真希望自己是個孤兒,無父無母,誰的情也不欠,浪跡天涯……”
2001年,外省姑娘綠妖,如自己小說中的主人公一樣,義無反顧地告別故鄉(xiāng), “奮身躍入萬千生命熱望匯成的熱氣蒸騰”,于生活的迷宮中尋找出口。
她的落腳點,從河南小縣城到北京,從紹興到大理、林芝,走來走去,不斷遷徙。縣城養(yǎng)育,北京錘煉,終得自由,她終于在烈火與鮮花的交織中,一刀一刀塑出了文藝青年綠妖最初的輪廓。
《少女哪吒》中,李小路和王曉冰生活的城市叫寶城,那是綠妖虛構的地方,但故事中出現(xiàn)了無數(shù)次的老城墻跟河堤,在綠妖的生活中都曾真實存在過,那是她上中學時最愛去的地方。
綠妖,河南許昌人,出生在襄城縣,從小癡迷看書,說話文縐縐的,常引來親戚的逗弄。父親是電力工人,不愿意綠妖看閑書,采取了最直接粗暴的手段制止——只要抓到她看書就撕書。不管綠妖把書藏在什么地方,哪怕是在爺爺?shù)娘L箱里,父親都總能找出來并且撕掉。有一次,下著雪,綠妖買了四五本書,快到家時,在附近找到一個廢舊的房子,她把房子破墻上一塊很大的青磚抽掉,把書塞進去,再把磚放回,只帶一本書回家。“這樣撕掉了一本,外面還有幾本書,不至于全軍覆沒。”書其實很正常,多是《簡愛》之類名著。
初中畢業(yè)后,綠妖沒有考上高中,但對她來說,只要能離開家,去哪兒都無所謂。上電力技校第一天,綠妖出去找書,在校門口的書店,找不到深沉的書籍,就租了一本亦舒的小說。去上課時放在枕頭底下,回來一看,書沒了,被沒收了。綠妖搞不清楚為什么收書,只覺日子不好過,非常絕望。
夢游般上了3年技校,畢業(yè)后,綠妖回到襄城,分配到變電站工作,工資待遇不錯,在同齡人中算有錢的。這讓父親很滿意。
變電站的幾年,是綠妖比較開心的日子,一工作父親就不管了,也有錢買書買碟。變電站很閑,干一天歇兩天,每個職工還分了一分多地,可以種菜。拉閘的重活綠妖干不了,都是男同事代勞,菜地老職工拿去種了,綠妖的工作是拖地。
父親對綠妖管束過嚴,母親則放任自流。母親是文藝青年,地主家的女兒,比普通農(nóng)村姑娘敏感一點,小時候把能找到的書全看了,《苦菜花》什么的。“她纖細的感情在生活里沒有辦法安置,這樣的人在農(nóng)村一般都比較悲劇。”
綠妖對母親很理解。“我媽在我小時候沒顧得上我,她在折騰別的事情,折騰過好幾輪,然后幻滅之后,發(fā)現(xiàn)有個信仰也不錯,就被趁虛而入了。”那是上世紀是90年代末的事情。母親后來上訪,被截訪,勞改,整個人精神都不行了。
在變電站工作幾年,綠妖報了成人高考,去武漢上大學,法律專業(yè)。大學畢業(yè)之后,她想去北京。
那是2001年夏天,母親入獄,姐姐離婚,綠妖要拋掉工作當北漂,父親的世界分崩離析,在他的認識里,去了遙遠的北京,這個孩子就等于沒了。他叫來4位最有權威的長輩到家里,5個人坐成一個圓環(huán),綠妖坐在圓心中。他們困惑于這個家族的女人都如此“不正常”,下結論說:“你媽是大神經(jīng),你是小神經(jīng)。”最后父親揮揮手說:“你走吧,你這一走,咱們就是家破人亡。”
綠妖原地站了一會兒,拎著箱子離開了。
她說自己后腳跨出家門的一刻,心態(tài)上已經(jīng)是個孤兒。綠妖的講述,讓人想起《少女哪吒》中的王曉冰,一樣的倔強,一樣的逃離。
作為內(nèi)陸縣城的女孩,綠妖對北京滿懷憧憬。她當時聽的很多唱片,都是從北京來的,“校園民謠、搖滾、魔巖三杰,唱片上都標著北京某某胡同出品,在我想象中,老狼一直永遠都在北大的草坪上背著吉他唱著歌,風吹日曬的,反正就是特別向往。”綠妖笑著回憶。
2001年,綠妖趕上了媒體擴張期,還有網(wǎng)絡論壇的繁盛,很多文學青年進北京,大家都去做媒體。
初到北京的綠妖住在呼家樓,第一份工作在體育類報紙,跟《體壇周報》名字很像,領導叫徐星,寫過《無主題變奏》那個,成名前在全聚德工作,后來就各種漂著。
第二份工作是時尚雜志,法國第一女刊《費加羅夫人》,經(jīng)論壇上認識的一朋友介紹投了簡歷,本來沒被錄取,結果主編也是個泡西祠胡同“后窗”看電影的主兒,就問她“你是綠妖啊”,就把她留下了。
“我那時候比現(xiàn)在紅,每篇文章后面都有好幾十個跟帖呢。”由于論壇的存在,綠妖省去了很多融入北京的障礙,很多朋友一下就接納了她。
開始寫小說是2003年,第一篇小說叫《我們的主題曲》,那也是她第一本書的名字,書中大多是隨筆,只有一篇小說。
雜志越來越忙,綠妖也越來越苦悶,只有靠寫小說來發(fā)泄苦悶,她覺得又該走人了。
綠妖很文藝地辭職了,離開北京去海邊寫小說,給自己留了一年的生活費,差不多四五萬元錢。小伙伴們都說她的想法不靠譜,她一個人隱居在海邊,寫出了《北京小獸》,直到窮得買不起鞋子。
2008年,綠妖為《讀庫》采訪周云蓬,分好幾次采訪,好感在幾個月的接觸中慢慢滋生,最終綠妖陪著周云蓬離開了北京。“不是為愛走天涯嘛”,綠妖調(diào)侃自己。
周云蓬不喜歡北京,他是一個靠聽覺生活的人,而北京太吵了。他去全國做巡演,轉了一圈落腳到紹興,紹興文氣很重,出門就是名人故居。周云蓬特別喜歡秋瑾,加上紹興比較幽靜,他可以一個人到街上走走。
綠妖和周云蓬在一起5年時間,寫了三四個短篇,《少女哪吒》就是那個時候寫的。周云蓬自己也寫字,有時自己寫,有時他口述綠妖打出來。“他文字挺好的,不是代筆。”綠妖調(diào)侃。
后來兩人分手,網(wǎng)絡傳言洶洶,“沒有在微博上互撕,互相感謝了一下。正常談戀愛的狀態(tài),也算是壽終正寢。其實就是幫了幾年忙。”綠妖說。
再次回到北京的綠妖,多了一個習慣,去首都圖書館。
她一般五六天都在圖書館,原因是在家控制不住自己,一天能刷十幾個小時手機,已經(jīng)刷到要花600元一小時看心理醫(yī)生的狀態(tài)。“怕,怕跟這個世界失去聯(lián)系。”綠妖說。
《少女哪吒》的導演李霄峰,和綠妖是在新浪的電影論壇上認識的,那時還沒有西祠胡同。“當時我在網(wǎng)易做編輯,綠妖人生中的第一筆稿費應該是我發(fā)的,200多元錢。”第一次接觸,綠妖留給李霄峰的印象是,“硬朗又冷峻的女性,很沉默,說出話來硬邦邦的,戳心戳肺。”
十幾年以后,想拍電影的李霄峰找本子,朋友把綠妖的《少女哪吒》推薦給他,他一看名字就喜歡上了,“這是個很女性主義但是又很昂揚的名字,小說本身也具有硬朗的氣質”。
綠妖在論壇上認識的人,遠遠不止李霄峰一個。她2000年開始在網(wǎng)上寫東西,當時西祠胡同的后窗看電影,是當時電影類的第一大論壇。
老六(網(wǎng)名“見招拆招”)當時組織“飯局通知”,也是掛在西祠的電影類。綠妖回憶,當時后窗人很多,以發(fā)帖率和跟帖率排名,老六為了刷自己的跟帖,就搞了個飯局通知,每次吃飯完畢,要求每個人都寫飯局6件事,一晚上就能有幾十個帖子,所以老六人氣很旺。
在北京的最初幾年,綠妖經(jīng)常參加老六的飯局,抽中南海點五喝二鍋頭,經(jīng)常聊著聊著電影就醉了。有的人酒后磕破臉,有的人摔破了下巴,綠妖的裙子也曾在醉后被欄桿刮破。她形容,“那種喝法,就像沒有明天”。
在鼎盛的2002、2003年,一次飯局五六十人常事,每次都得自報家門,報一下自己的ID。飯局通知溫暖了大批北漂青年,綠妖最好的幾個朋友——蔡一瑪、柏邦妮、水木丁都是那幾年相識,并成為朋友。
蔡一瑪說那時的綠妖,外面是冰,但是里頭是有火的。大家在飯局上“找到同類,認出彼此”,開始的時候可能很拘謹很害羞,但是幾杯酒下肚開始聊電影,為電影吵架,為書爭論不休,那時候綠妖會喝醉,還會哭。
綠妖很喜歡當時論壇的氛圍,沒有稿費,大家就是看誰寫東西寫得好。“那就是論壇啊,論壇的全盛期不應該就是那樣嗎,就像是無數(shù)個進修班,你喜歡音樂、電影還是文學,就可以隨便報哪個班,然后混進去。里面會有一些比較受人矚目的,中等受人矚目的和完全不受矚目的,那是憑實力打出來的。”
李霄峰找綠妖拿小說版權的時候,綠妖一直為他擔心,怕他拍電影會虧本。在拍攝過程中,兩個老朋友也會互相尊重,因為對彼此文字風格、脾氣性格都了解。
去年9月,電影拍成,綠妖看完之后哭了,說很喜歡,“我挺高興的,在過去漫長的時光中,她走向了文學,我走向了電影,我們還能保持互相的欣賞,這是很難得的一件事情。”李霄峰說。
對于小說和電影中的“哪吒”的含義,李霄峰認為“他是個叛逆的神”,綠妖說她小時候看過幾十遍《哪吒鬧海》,“她把自己從家庭帶來的東西都還給了家庭,放到社會上,自己把自己養(yǎng)育了一遍”。在《封神演義》中,哪吒為了不累雙親,割肉還母、剔骨還父,當場自戕,最后以蓮花之身復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