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銘
小時候過年,最喜歡去舅公家。不是因為舅公和藹可親、熱情好客,不是因為那里有小伙伴陪我玩耍,也不是因為舅公家群山環抱,風景如畫,只是為了看一眼舅公家那只青花瓷碗,一只比我還“寶貝”的青花瓷碗。
那只青花瓷碗做工精細、圖案精美,正應了一句話:“珍珠白沁就煙雨,孔雀藍映著月光?!彼蔷К撎尥傅乃仡?,給人一種柔美清爽的感覺。年夜飯前祭祖,舅公總是鄭重其事地捧出一只紅木匣子,仔細地凈手,小心翼翼地將碗捧出,輕輕地放在桌案正中,旁邊放著各色祭品,然后焚香跪拜。看著那典雅的青花瓷碗,望著舅公虔誠的神情,我十分好奇,總想去“親近”一下。有一次,我實在按捺不住,趁舅公鞠躬彎腰的時候,偷偷伸出手,想去摸一摸。“啪”的一聲脆響,我的手被一向溫柔的媽媽一下子打了回去。摸著被打得熱辣辣的手,好奇心立馬轉變成嫉妒心,我忍著眼淚委屈地問媽媽:“不就一只碗嗎,比我還寶貝嗎?”媽媽板著臉不說話。我不死心,仍纏著要看要摸。舅公轉回身心疼地摟著我,溫柔地說:“等你再長大些我就告訴你為什么。”然后拉著我到桌前一起祭拜。
我天天盼著長大。每到過年時我都去找舅公,問他我是不是長大了,可不可以給我講為什么,舅公總是笑瞇瞇的,從不正面回答我。直到去年,舅公終于抵不過我的軟磨硬泡,把我拉到堂屋里坐下,挺了挺腰板,神情嚴肅地給我講起來。
故事要從我的曾曾祖父母說起:那是1941年秋,日寇攻打浙江的時候。當時我的曾曾祖父母家境殷實,有錢有糧,在當地算得上大戶人家。曾曾祖父在上海經商,目睹了日寇進攻上海時的兇殘,也目睹了自己辛辛苦苦建起來的廠子在大火中化為灰燼,對日本鬼子恨之入骨?;氐郊亦l后,他不僅支持自己的子女參加抗日,還暗地里把家里的糧食送給抗日軍隊。日寇攻打紹興前,曾曾祖父召集全家,把大部分糧食都送給了抗日軍隊,只藏了一小部分自己吃。紹興淪陷后,日寇物資緊缺,特別是糧食根本不夠吃。聽說曾曾祖父家是大戶,富甲一方,就把曾曾祖父一家“請”進了日軍駐地,威逼利誘,要他們交出糧食,說出知道的一切。
舅公說到這里,臉色微紅,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講。我曾曾祖父母都是性子剛烈的人,他們受盡了種種折磨,還是什么也不肯說。當日寇得知糧食早已送給了抗日軍隊時,氣急敗壞的鬼子便殘忍地殺害了曾曾祖父母一家,并強闖家園,搶的搶、砸的砸,最后一把大火燒毀了一切。只有在外讀書的小女兒一一我的曾祖母幸存了下來,當她費盡周折回來時,一切都晚了。她受不了沉重的打擊,一度快要瘋掉。大火燒了一天一夜,宅院一片灰燼,什么都沒了!最后,她只從灰燼中刨出一只精美的青花瓷碗,雖然火燒了很長時間,這碗卻毫無污損,輕輕拂去灰塵,依然潔白如玉。因為這是曾曾祖父母留下來的唯一物件,也是我曾祖母的唯一念想,自然就成了她的心頭寶貝。它是我們家族歷史的見證,更是我們家族的驕傲。這只青花瓷碗就這樣一代代傳了下來。
說到這里,舅公輕輕摸了一下我的腦袋,語重心長地說:“它是不是比你還寶貝呢?”
“嗯!”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舅公拉著我來到桌案前,輕輕拿起了青花瓷碗,把它放在我的手心里。我捧著它,仿佛捧著一段波瀾壯闊的歲月、一種生生不息的精神。我凝望著它,心中早已頂禮膜拜。
去年暑假的一天,舅公來電話,要我無論如何去一趟他家,我連忙讓爸爸送我過去。到了舅公家,堂屋里早已坐滿了人。舅公告訴我說:“銘銘,這碗你最后好好摸摸、看看。幾十年間,一撥一撥的古董販子來光顧,去年一個香港商人出價三萬多要我這只碗,我都舍不得。今天區宣傳部領導、市博物館專家都來了,我決定把青花瓷碗捐給市博物館,為‘抗戰勝利70周年做一份貢獻,以后你再想要看,就得到博物館去了?!闭f罷,舅公朝桌案正中擺放的青花瓷碗深深鞠了三躬,然后鄭重地捧起了碗,交到我的手里說:“銘銘,就請你把它捐給市博物館,這也算是精神傳承吧……”
9月3日上午,我看完了盛大的閱兵式,心情澎湃之余,跑到了市博物館。那里人頭攢動,我佇立在舅公捐贈的青花瓷碗前,認真讀著解說詞:青花瓷碗,民國時燒制,本地藏友陳順德捐贈的祖傳之物,因其祖上抗戰時期給當地軍隊送人送糧而遭日寇報復,此碗是唯一留存的物品,具有較高的歷史紀念價值。
陳順德就是我舅公的名字。
佳作點評
習作以一只青花瓷碗為線索,記敘了曾曾祖父一家在抗戰過程中所做的犧牲,以小見大,反映了中華民族面對外敵侵略不屈不撓的抗戰精神。文章開頭濃墨重彩地渲染了這件青花瓷碗在舅公和媽媽眼里的珍貴,引人入勝。中間講述的那段令人悲憤的歷史,催人淚下。結尾舅公將意義重大的青花瓷碗捐獻出來,將這段沉甸甸的往事珍藏在博物館。全文結構嚴謹,行文扣人心弦,情感真摯動人。
(楊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