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譽與誓言

鞠文博

兩個孩子在迷途之森葬下了父親。

迷途之森位于布爾薩斯和利諾亞特兩國交界處，那里滿是雪楓樹和歐洲白楊。

相傳雪楓樹是已逝神靈所化，微風吹過可隱隱聽見有低語聲，所有進入這片樹林的人都會迷路，故取名迷途之森。

兩個孩子出身布爾薩斯聲名顯赫的伊坦赫斯家族，他們的父親，布爾薩斯國王死于謀反的親信之手。整個伊坦赫斯家族復興的重擔壓在這兩個少年身上。面對叛賊追殺，兄弟二人走投無路，才抬著父親的棺材逃進了迷途之森。

若想拯救伊坦赫斯家族，哥哥聽說需要明暗兩種勢力相互配合才能成功。于是兄弟二人抓鬮，一個人要回到布爾薩斯去與叛賊斗爭，奪回王位，恢復伊坦赫斯家族的地位，另一個人則要到處闖蕩，建立地下帝國，做陰影中的皇帝。抓鬮的結果是桀驁不馴的哥哥要回到布爾薩斯去做國王，敏感孤獨的弟弟卻要去陰影中闖蕩，但他們服從了命運的安排。兄弟二人在雪楓樹下發誓：

“我，卡爾·杰·伊坦赫斯，要去整個歐洲闖蕩，組建地下勢力，鏟除邪惡之人，助哥哥一臂之力。”

“我，亞摩斯·杰·伊坦赫斯，要回到布爾薩斯，奪回王位，給布爾薩斯人美好的生活，為伊坦赫斯家族創造光明的未來。”

兄弟二人抱頭痛哭，兩人說好再不聯系，在關鍵時刻互相幫助。

卡爾與亞摩斯背靠背站好，各自向相反的方向跑去，誰也不敢回頭，他們背后是父親的墳墓，眼前是濃密的雪楓林。

“阿彌陀佛”一聲響亮的佛號響在卡爾耳邊，將他從睡夢中驚醒。他猛地坐起，一身是汗。“我佛慈悲，卡爾施主，現在已經是上午九點了。”卡爾看向眼前的和尚，身穿淺灰色僧袍，一身超然之態，眉宇間散發著一股睿智之氣，一看就是個得道高人。

“魔和尚，你少裝高僧相，你吃肉的時候我可都看見了。”卡爾站起身整理著身上的衣服。

“想當年，我差點成為方丈，但由于違反佛家規矩，被趕了出來。”和尚不緊不慢，隨手給卡爾倒了一杯茶水。“最近布爾薩斯對利諾亞特開戰了，利諾亞特的六成土地被布爾薩斯占領。我想過不了幾天戰火就燒到圣城了。”

“一切在神手中，你不要怕任何事情臨到你。”卡爾轉身穿上白色的衣服，熟練地將匕首與飛刀放入身體各個隱蔽處，合起袖劍，捆綁在手腕上，手指輕拉刀鋒出鞘。反手扣上衣服上連體的帽子，擋住了大半張臉。“魔鬼來叩門時，就讓耶穌去開門吧。”卡爾腳上帶有防護鐵片的靴子走在地上卻聽不見任何聲音。“我佛慈悲，諸法從緣起，如來說是因。貧僧與卡爾施主道法不同，但有佛緣，真是幸事。”格文微笑，好像什么也沒看見。

卡爾走出房門，一躍跳上屋頂，在屋頂間跳躍著前進。

整個城市是典型的歐洲中世紀建筑，有著厚重的藝術感。中央教堂周圍滿是做禮拜的貴族，街邊小巷里到處都是行人和商家。

卡爾在房屋頂部之間不斷地跳躍、奔跑。身為刺客，早已不再習慣在大街上走動。他繞開兩國戰士交戰的地方，越過一道又一道高墻，最后來到迷途之森邊緣。在這里不用擔心會有人跟蹤，不同的人只會走向不同的道路。他在樹林中來回穿梭、跳躍，最后跳到一棵粗壯的雪楓樹上，從樹枝上起跳，程序般地站在石臺上，推一下眼前的石壁，石壁向兩側洞開，卡爾一步邁入，石門自他身后關閉，看起來什么也沒有發生。

這里是地下刺客組織總部，所有刺客中高手中的高手皆聚集于此。憑借他的“鷹眼”，可以毫不費力地在蠟燭的微光下看清這里的所有人。

所有人向他微微躬身，向這個曾經連續刺殺大大小小148名利諾亞特和布爾薩斯貴族及官員的團長致敬。

卡爾站定，面向眾人，不用多說話，這么多年大家早已形成默契，連問好都免了，活著回來的定然都好，戰死的人日后都會在地獄相見的。

“我們在那里探聽到了一些消息，布爾薩斯國王亞摩斯下令，掀起掃清所有地下勢力的風暴。布爾薩斯境內幾乎沒有鬼王團刺客了，絕大部分已被斬首，幸存的都已經在這里了。”

“一定有人告了密。”一個冷冷的聲音傳來。

“把他揪出來，殺死他！”兇狠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

刺客很難出現太大的情緒波動，但大部分人曾經是各國騎士，信奉騎士精神，最容不得違背信仰和背叛同伴。

卡爾默默轉身走向自己的屋子，他很清楚，那個下令者，布爾薩斯國王，是他的親哥哥。他需要冷靜，他更想搞清楚，為什么他的哥哥要殺他所有的部下，還有他自己。

出于疑惑，他從籠中取出當初從皇宮偷出來的黑色信鴿，信手寫了一封信，說地下組織歷史悠久，很多人靠地下活動吃飯。如果摧毀了鬼王團，哥哥的國家難以和平穩定，會有大量的人挨餓，最終必然會導致這批武功強絕之人起義，甚至發起戰爭，這將使歐洲的人民陷入戰火，所有人都將付出巨大的代價，請哥哥取消這一行動。

卡爾將信放在鴿子腳腕上的鋼筒中，在它的翅膀上別上了自己在布爾薩斯的騎士之戒，之后將鴿子放在通風口，目送鴿子飛上夜空，鴿子的羽毛飛落，好像雪楓樹的落葉。

這么多年來，他與哥哥互幫互助，誰也不會想到鬼王團團長的哥哥是一國之君。也不會有人明白，為什么卡爾一次次地能在貴族的報復中幸存。更不會有人清楚，為什么反對他哥哥的人過幾天就會離奇失蹤。

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不出五個小時，哥哥的信鴿便飛來了，上面寫得很簡單：“我未來的規劃中是沒有地下勢力這個東西的，犧牲一些人的利益無所謂，無論是誰都要為我的政治未來讓路。”下面赫然寫著亞摩斯·杰·伊坦赫斯，名字后面印著伊坦赫斯的家徽。

卡爾不再說話，抽出長劍豎直立在胸前。這是鬼王團全體出動前的儀式。所有刺客脫帽起身，沒有任何異議，每個人抽出劍立在胸前。

“上帝與我們同在，阿門。”長劍自各個方向交于一點，發出鑄鐵碰擊的聲音，好像正式成為騎士前的那一下輕擊。卡爾轉身走進自己的屋子，脫掉身上的白色衣服，緩緩走向那件自己從來不舍得穿的衣服前。那是一件銀白色的衣服，掛在人形支架上，外面罩著華麗的鎧甲。他將身上裝備的刀劍扔在一旁，從墻角的木盒里拿起一套嶄新的刀，銀質的刀柄上刻滿了華麗的花紋。他無比正式地將刀一一歸入衣服中，藏在暗處，好像要參加什么儀式。

周圍的雪楓樹在風中不停搖擺，樹間回蕩著兩個少年多年前的誓言。

卡爾向前跑了幾步又停下，回頭看了看昏暗中的洞口。

“我是卡爾·杰·伊坦赫斯，刺殺有罪之人是上帝交給我的任務，我活在黑暗中，但為光明效力。”

“此信不絕，此身不滅。”卡爾一字一頓。

“是！”所有刺客全副武裝，他們都曾是幽冥惡鬼般可怖之人，做了違背正義之事的人聽到他們的名字就會震顫。

卡爾堅定不移地向布爾薩斯跑去……最后扭頭看了一眼身后的鬼王團總部，曾經它是刺客至尊的聚點，但如今里面空無一人，蠟燭的火苗在空中搖曳著，隨時都可能熄滅。

這是鬼王團最后的奮戰，戰至最后一人，至死方休。

卡爾剛跑出雪楓林，就遇上了早在郊外等候他多時的格文 。

“阿彌陀佛，諸法因緣生，緣謝法還滅。卡爾施主還是在此歇息一下吧，一會西去也不遲。”格文一身超然之態，依舊不緊不慢。

“你怎么找到我的？”卡爾問格文。“我聽說鬼王團刺客被斬首的消息后就出發了，繞了一大圈，繞過那個迷途之森，坐在這邊等你。我太了解你這個家伙了，知道你一定會來，而這里是必經之地。”格文道貌岸然。

隨后，二人混入布爾薩斯王城。

兩人進入皇城禁區，聽說國王剛剛下達了一個奇怪的名令，除非情況緊急，任何侍衛不得進入中央大殿。

“阿彌陀佛。”格文不緊不慢，“卡爾施主可以盡管進入大殿，貧僧可為你護法。”

“真是他的風格啊，”卡爾看著皇城，又看著自己的老友。

“那就拜托你了。”

“不問我為什么可以擋住那些騎士？”

卡爾沒說什么，直接跳下屋頂，瞬間就消失在大殿內，只聽身后格文對布爾薩斯騎士念誦著佛號：“苦海無邊，回頭是岸，眾施主還是歇息一下吧……”

皇宮里回蕩著清晰的腳步聲。

門被推開，卡爾走進大殿，反手關上門。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們還保持著當年的習慣啊！”亞摩斯仔細看著眼前的弟弟，卡爾則端詳著身穿黃金鎧甲的哥哥。

卡爾拾級而上，走近他哥哥。他抬起頭來，在他眼底仿佛有銀刀組成的花瓣綻放，沒有絲毫兄弟重逢的喜悅。亞摩斯站在那里，手里握著黃金的刀柄，與當年的他一樣，完全是從畫像里走出來的布爾薩斯貴族。

“你的樣子有些可笑，亞摩斯。”卡爾站在他近前，好像在雪楓樹下。

“你的樣子有些可怕，卡爾。”亞摩斯回道。

卡爾與亞摩斯環繞著某個圓形緩慢地行走，好像這里是舞臺，演員們說著早已寫好的對白。卡爾走動起來悄無聲息，所有的刀刃都指向亞摩斯。亞摩斯的披甲在行走間發出沉重的聲響。

“一個可笑的國君，想憑你那空洞狂妄的政治未來殺我么？”卡爾語氣平淡好像雪楓林里的低吟。“有的人為擁有整個世界而想變得無比強大，我不一樣。”他止住腳步，“我只想毀掉曾經貴族們的時代，而且再不重建。”他看著刀身上映出的亞摩斯的影子。

“你真的變了。”

“我是變了，但你也變了，我們變得不一樣。我們本為陰暗中的鏡像，你變成了王冠下的國王，而我是陰影里的刺客。”卡爾的袖劍從手腕下彈出，銀色的長劍直指亞摩斯。

“我的政治未來是為了伊坦赫斯家族，你的勢力卻阻礙了它。”亞摩斯舉劍劈斬。

“貪心使人有所得，但失去的比得到的更多。”卡爾邊戰邊說：“你都忘記了信仰么？”

“信仰？我當然沒有忘記！”亞摩斯大吼，“就憑著信仰我奪回了王位，憑著信仰布爾薩斯的藝術與文化蒸蒸日上！”

“那是人類歷史賜予我們的，”卡爾用力揮刀，布爾薩斯貴族劍法應手而出。

亞摩斯沒有搭話。

“我遵從我的信仰，不背棄騎士精神，我為不能戰斗的人而戰斗！我為底層人民追求真理和光明！”卡爾旋轉著斬向亞摩斯。

“哈哈——”亞摩斯仰天大笑，一刀一刀地向外揮，他的笑聲越來越洪亮，整個大殿內回蕩著他酣暢淋漓的大笑，好像遇到了一件極好的事，讓他喜不自勝。

多年以前，有兩個少年在迷途之森立下誓言，要給天下人美好的生活，要給伊坦赫斯家族創造未來。

兩個孩子走著走著就迷路了，一個走回了布爾薩斯，另一個卻走進懸崖邊的山洞，背后是父親的土墳。

卡爾的刀直刺向亞摩斯胸口，亞摩斯用盡全力向前劈斬。

這么多年來，在他們心底最深處，還是那個在雪楓樹下發誓的少年。無論是刺客，還是國王，都只是閃光的鎧甲，鎧甲里是兩個孩子在雪楓樹下的誓言。

長劍刺穿了亞摩斯的胸口，卡爾作為刺客殺死了一位國王，也是他的哥哥。

他的刀留在那里，亞摩斯向后緩緩倒下。

“哈哈——”亞摩斯居然還在笑。“卡爾，我的兄弟，我的弟弟，有許多事你是不明白的。”

卡爾蹲下來看著他，想聽他講完最后的話。

“其實，我已經得了絕癥，活不多久了。”亞摩斯吐出一口血，“我怕死后王位被叛賊奪走，伊坦赫斯家族再次沒落，王位必須在我死前繼承。還有，我死后再也無法暗中保護你了，怕你無法掌控那么多殺手，我便鐵腕掃殺地下聯盟。”

卡爾怔在那里，一動不動，他很難接受現實如此轉變。

“我死后，你立刻繼承王位，讓家族興盛下去。”亞摩斯扶著弟弟那不再瘦弱的手。卡爾把手放在哥哥胸前，終于哭出聲來。

多年后，那個敏感孤獨的小孩又來找他了，那個雪楓樹下的少年，他不是刺客，也不是貴族。他心里沒有什么階級斗爭，所以噩夢找不到他。

“記得我們當初的約定，要做歐洲明暗兩道的皇帝！”哥哥用盡最后的力氣，大聲說：“我的弟弟才是歐洲第一！”之后緩緩閉上了眼睛。

卡爾一口血吐在亞摩斯胸前，染紅了那帶著華麗紋路的銀質刀柄。

“阿彌陀佛，沒想到貧僧還有當官的時候……”格文站在卡爾身邊，雙手合十，顯得道貌岸然。“現在你可是當官的人了，要有點當官的樣子。”卡爾頭也不回。

“善哉……”格文不多說什么，只念了一句佛號。

在他們身后是列隊恭候的大臣。這次事件之后布爾薩斯內部進行了重組，卡爾繼任布爾薩斯國王。鬼王團的刺客們說什么也不去當官，依舊分散在各地，暗中幫助卡爾。

卡爾默默望向遠方，兩個國家已經恢復了和平，大街上人流涌動，皇宮的琉璃瓦反射著耀眼的陽光。

在他的視野盡頭，迷途之森里的雪楓樹在風中搖曳，那輕輕的低語中又訴說著什么秘密？

“我，卡爾·杰·伊坦赫斯，要去整個歐洲闖蕩，組建地下勢力，鏟除邪惡之人，助哥哥一臂之力。”

“我，亞摩斯·杰·伊坦赫斯，要回到布爾薩斯，奪回王位，給布爾薩斯人美好的生活，為伊坦赫斯家族創造光明的未來。”

“我的弟弟才是歐洲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