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云濤
清明時,我特意請假回到四川老家,去大山上看望外公。
大山雄居于古蜀道上,巍峨挺拔,氣勢磅礴。北面懸崖峭壁,怪石突兀,崖下嘉陵江東奔而去。南面走勢平緩,頂部土地貧瘠,雜石相間,不宜耕作。山腰為亂墳崗,那兒墓磚四棄,雜草叢生,頹破不已。山腳土地平坦肥沃,為膏腴之地。大山的子民在此春播秋收,繁衍生息。外公就生于山腳,長于山腳,葬于山腰。
外公的墳頂上長滿了野草,零星地分布著幾顆蒲公英和馬齒莧。幾株結實健壯的苦菜從碑縫里伸出來,遮住了碑角。掃墓時,我突然想起一件往事,幼時有次跟著外公上山摘菜,外公從路邊雜草叢中拔了一棵苦菜,摘片葉子讓我嘗。我嚼進嘴里,瞬間感到極苦又帶有腥臭的味道,舌頭也開始發(fā)麻,不禁張嘴吐出且連連叫苦。外公當時沒理會我,而是慢慢地摘了片葉子放進嘴里咂著咀嚼,臉神凝重,若有所思,仿似打開了回憶的匣子。他自言自語道:“饑荒年代,它們可是好東西。”
饑荒年代,它們真的是好東西。外公給我講述了一段往事。
五十年代末,川東北地區(qū)連續(xù)發(fā)生自然災害,農業(yè)大幅減產,百姓缺吃少穿,日子越過越緊。但那時地里還略有收成,鄉(xiāng)親們節(jié)衣縮食,摻著野菜、粗糠吃糧,勉強還能撐過來。
一九六一年,川東北地區(qū)連續(xù)四個多月沒下一滴雨。老百姓望著米缸里不斷減少的糧食,心似火燒。四月底的一天晚上,天氣驟變,電閃雷鳴,大雨滂沱。村民大喜,連夜圍垅蓄水。次日雨停后,全家老小趕緊赤著胳膊挽著褲腳下田插秧,怕誤了農時影響收成。隨后的時間里,氣溫漸升,天氣漸干,雨量極少,嘉陵江的水位不斷下降,露出了多年未見天日的河床。等到抽穗時節(jié),稻苗株株矮小干瘦。隨著田里的蓄水不斷蒸發(fā),焦急萬分的村民挑著水桶去深井取水,再倒進水田,盼著稻苗別枯死。但老天持續(xù)重旱,挑水灌田無異杯水車薪,于事無補。最后,束手無策的村民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水田變成旱田,旱田再龜裂,張開條條可以插進手掌的裂縫,此時秧苗已全枯死在田里。
儲藏的糧食吃光了,村民們就上山挖野菜。上百號人彎著腰提著籃子分布在大山的角角落落,尋找著口糧。山上野菜品種多、產量大,但禁不起眾人的日挖夜刨。很快,野菜被挖光了,村民們開始剝樹皮。山上有大面積的松樹和榆樹,松樹皮纖維粗,含大量松樹油,不能吃。而榆樹皮薄纖維細,勉強能下咽,于是最先受到劫難。村民們全家老小拿著柴刀上山剝榆樹皮,再把樹皮曬干碾碎,摻入粗糠當糧吃。等到榆樹皮被剝光,村民們又爭先恐后地刨榆樹根。最后,除了長在大山北面懸崖中段凸臺上的榆樹逃過一劫外,其它樹無一幸免。
在饑荒蔓延的過程中,幾個村子里陸續(xù)發(fā)生了饑民為爭搶一個芋頭、半根玉米棒子而打得頭破血流的事,這些事和饑荒一起,加重了恐慌和不安的情緒。那時正發(fā)生著全國性的糧食短缺,無人顧及這川東北地區(qū)一個深山溝里發(fā)生的事。等到被子里的棉絮、皮帶、皮鞋等一切能吃的東西都被吃了后,村民們開始收拾家中值錢的行當,然后年壯的背著小孩,老人扶著樹杖,開始了向隴南地區(qū)逃難的生活。
外公堅決反對逃難,理由是四位老人病病怏怏多年,現(xiàn)已凸胸駝背,走路踉蹌。而外婆面黃肌瘦,病骨支離,整天低頭耷腦,沒精打采。并且全家人數(shù)月沒吃飽過肚子,走不了十里地就會倒下。最后家人聽從了外公的建議,選擇了留下尋活路,但活下去的希望全壓在了外公一個人肩上。
那時,山上的樹被剝皮后已大面積死亡,野菜也沒了。為了找吃的,外公首先想到了凸臺上的榆樹。之前有餓極了的村民嘗試通過麻繩滑到凸臺上去尋找食物。但解放初期,川東北一帶制繩原料主要來自本地產的苘麻,農閑時婦女們用經(jīng)車將苘麻打成單股經(jīng)線,再用繩車將其擰成五股繩。制作簡單,工藝落后,麻繩極易脆斷。先后有三位村民下崖時因麻繩斷裂而墜落四十多米,摔死在干涸的河床上。之后,再無村民敢下崖尋食。外公曾答應過家人,堅決不下崖。但有一天清晨,外公看到幾位老人虛脫得無力站起,小女兒餓得哇哇大哭。他嘆了口氣,躡手躡腳地走進側房,掩上門,撕下墻上破舊的印著洪湖赤衛(wèi)隊的水粉畫,把毛筆蘸上水,歪歪扭扭地留了兩行字,然后背上竹簍,放進大圈三指粗的麻繩和一把柴刀,就出門了。
直到晚上,外公都沒有回來。
第二天夜里亥時左右,全家人躺在床上破布堆里奄奄一息的時候,外公背著竹簍赤著腳一瘸一拐地推門進來了。外公的衣服破了,身上到處時血口。竹簍里有半簍榆樹皮,半簍零散的薺菜、馬齒莧、苦菜、魚腥草、紫背菜,還有十來個斑鳩蛋。這一背簍食物把家人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事后家人才知道,由于四肢無力,外公前往山頂時不得不走走歇歇。之前一個小時的路程,這次卻花了半天時間。在懸崖邊上,外公找了根結實的樹樁,將繩子繞在上面打了幾個死結,再使勁拉了幾把,感覺牢靠后,就開始了他平生最危險的一次行動。下崖過程中外公非常害怕,不敢低頭看下面,因為他相信人死魂在的說法,他害怕低頭時會看見三位村民站在河床上抬頭望著他的場景。一陣陰風吹來,外公在懸空中搖擺不定。驚慌中的外公似乎聽見麻繩撕裂的聲音,他死死地抱住麻繩,腿腳顫抖個不停,大腦一片空白。那時外公好像看見自己的父母相互扶著出現(xiàn)在崖底。外婆抱著小女兒也在那。小女兒扯著稚嫩的嗓子大聲喊爸爸回家吃飯。自己去世多年的爺爺奶奶扶著拐杖出現(xiàn)了,幾年前得天花夭折的大女兒也來了,大女兒臉上白白凈凈的,似乎結痂沒了。家人都在了,自己也該去了。外公突然感覺到釋然和解脫,正想松開死死拽繩的手,突然一陣疼痛傳來,神志迷離的外公被扯回到現(xiàn)實中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順利地降到了凸臺上,繩子沒有斷,外婆縫的布鞋丟了一只,著地時赤腳踩在了刺柏上,被扎得血直流。
在這兩間堂屋大小的凸臺上,長著幾株茂盛的榆樹,樹上有好多鳥窩,樹下野菜遍地。驚魂未定的外公先胡亂往嘴里塞了些野菜,以填飽肚子積蓄力氣,然后就開始剝樹皮挖野菜,中途休息過好幾次。天黑之前,終于弄了滿滿一背簍。當晚,外公在樹下蜷縮著睡了一晚。崖上風大溫低,外公夜里凍得直發(fā)抖。次日天微亮,外公準備上崖時,意外發(fā)現(xiàn)有棵樹上掛著一根長長的麻繩,那是之前墜崖人斷掉的繩子。于是外公放棄了沿原路返回,選擇了繼續(xù)下崖,因為順著繩子下滑時繩子斷裂的風險遠低于順著繩子上爬。就這樣,外公有驚無險地到了崖底,然后光著腳踩著碎石,走了很遠的山路,在午時到達了村口。那時外公多了個心眼,他在雜草叢中待到了天黑,再摸黑回家。
后來,在外婆的協(xié)助下,外公又下過幾次崖,每次都險象環(huán)生,但最終總算平安無事,并能帶回一些吃的。吃了東西有了力氣,外公開始去大山深處挖野菜。那時村里逃難的人多了,卻意外給了留守村民一條活路。前期的濫挖,使野菜遭受了滅頂之災。但巴蜀大地土壤肥沃,野菜的生命力又極為頑強,經(jīng)過短暫休養(yǎng)后,又像擠牙膏一樣往外冒。外公每天大清早就背著竹簍上山了,然后就漫山遍野找菜,累了就席地而坐,餓了就吃個糠饃,渴了就喝山水,然后在傍晚時就背著滿滿一背簍野菜回來了。漸漸地,靠吃野菜勉強能活下去了。偶爾老天下幾場小雨,吹幾陣風,野菜瘋長,外公挖回的野菜就更多了,然后外婆做飯時還能做出些花樣來。挖回的薺菜,焯過后就用來涼拌。挖回的馬齒莧,加上幾個鳥蛋,做成野菜炒蛋。挖回的蒲公英,用來燒湯。挖回的苦菜,摻幾兩糠,做成苦菜粥。就這樣,全家人從年初賴活到了年底。年底時,下雨天晴逐漸正常,地里也開始有點收成,再加上政府拔來了救濟糧,家人的日子漸漸好過起來,饑荒慢慢過去了。
饑荒過去后,山腰上多了些新墳,但外公全家沒有人在饑荒中離去,是大山挽救了全家人的性命。此后,外公對大山感恩戴德,敬重萬分,如虔誠的信徒朝拜神佛一般。
外公的這段往事一直在我的腦中根深蒂固,以至于我在很小的時候便認全了大山上所有的植物:什么能吃,什么有毒。什么味苦發(fā)澀,什么可口甘甜。什么能燒湯,什么能烙餅,等等。但后來我考上了大學,離開大山前往北京求學。在大城市的車水馬龍與嘈雜喧囂中,逐漸淡忘了外公和他的大山的故事。偶爾深夜里萬籟俱寂時,自己會突然想起外公,還有大山上野菜的味道。
十幾年前,家鄉(xiāng)開始退耕還林。山上陸續(xù)種上了銀杏、酸棗、油茶等經(jīng)濟林木。地里農活漸漸少了,但外公卻閑不住。吃過早飯,他就背著手叼著旱煙上山了,去自留地里看看樹苗的長勢。偶爾久旱無雨,他還會擔水上山澆樹。隨著樹苗一天天變高,外公也慢慢衰老了。年輕時健步如飛,慢慢力不從心,再慢慢地開始駝腰了,走幾步就氣喘吁吁。后來,他得了冠心病并愈發(fā)嚴重,開始步履蹣跚,只能手持拐杖緩慢地挪動步子。那時他還堅持一周上次山,去自己父母的墓前看看,去自留地田埂上坐坐。再后來,外公再也走不動了,日常只能安靜地坐在屋前空地上,靠著柏木椅,望著大山走神。偶爾山腰上有舉著白幡帳扛著花圈紙屋的出殯隊伍,他還能聽到司儀沙啞的歌聲:
“一呀一炷香呀,香煙升九天,爹爹歸天去,兒女跪地邊,爹爹躺在棺槨里,兒女來送別……”
外公走得很順利。
那天清晨朝陽初升,外公安靜地閉目坐在屋前空地上,呼吸著清早夾著泥巴味的新鮮空氣。他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似雕像一般。突然他心神不定,坐立不安,揮手把母親召喚過來,指著大山,咕嚕咕嚕吐了幾句不清楚的話,示意母親扶他上山看看。母親答應后便進屋為外公取大衣?lián)躏L。出來后,發(fā)現(xiàn)外公已經(jīng)垂著胳膊,張著嘴,軟軟地躺在椅子上睡著了,沒有一絲痛苦的表情。
人死如燈滅,世間萬物或者大抵都如此。
想到外公的往事種種,不禁喟然長嘆。當時天色漸晚,清掃完墳頭雜草泥土后,我點燃香蠟插在墳頭,燒了紙錢,恭敬地磕了三個頭,便匆匆下山了。
清明后的第二天,我回到了湘南偏僻山溝里的部隊。那天晚上,外面電閃雷鳴,風雨交加,機場上的塔臺在濃濃的水霧中若影若現(xiàn)。淅淅雨聲中,一陣急促的鼓聲敲過后,喇叭嗩吶聲悲傷地吹起來,然后樂器聲突然打住,漆黑的村東頭傳來了沙啞的夾著哭腔的唱詞。那唱聲如泣如訴,哀怨無限。我仿佛看見昏暗的靈堂里,香蠟焚燒,煙霧繚繞,壽棺置于堂中,眾人身著孝衣,撫棺痛哭,場面凄涼,讓人動容。窗外大雨滂沱,遠處的山在閃電間隙里若隱若現(xiàn),那輪廓似乎如此熟悉,仿似故鄉(xiāng)的大山,讓我又想到了外公。
想到父母早年外出掙錢糊口,經(jīng)常披星戴月,風餐露宿,無暇顧及我們姐弟倆。外公把我們從小帶大,含辛茹苦,未曾有一句怨言。而自己工作多年,為了仕途疲于奔命,不遑寧息,無意之間疏忽了他。如今想再回家中聽外公叨嘮舊事,卻已和他生死相隔,永遠失去了機會。我突然想起外公和老人們談及外面世界時眉飛色舞神采飛揚的樣子,想到他平生八十個年頭,為了生計沒命地在地里刨食,以微薄的收成將子女拉扯大,一生貧苦至極,未曾離開大山半步,心頭不禁一陣難過。他的很多同齡人在戰(zhàn)爭與饑荒歲月里沒有挺過來,不幸離世,如今已成冢中枯骨,或許早已尸骨無存,而外公至少還可偏居于大山一隅,茍活到老。想到這,心里又有了一絲慰藉。佛說,一切皆為有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或許這就是外公的宿命吧,他的一生應該只屬于故鄉(xiāng)的大山吧。
故鄉(xiāng)的大山呀!
大山里的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