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緣

邢潔

十歲那年，我和家人一起乘坐綠皮火車做長途旅行。坐我對面的是一個剃著平頭的年輕叔叔，他很樂意和我聊天，聊得很認真很投入。我也特別喜歡他，呱唧呱唧說個沒完。他說他會背很多唐詩，我不服氣，就跟他比賽誰背得多。我們兩個你一首我一首地背，居然直到他要下車也沒分出勝負。“那怎么辦呀？”我著急地問。只見他拿出鋼筆，在一張報紙的空白處寫下他的住址，然后撕下來塞進我的小手，笑著說：“等你長大了，背的詩夠多了，就到這里來找我，咱們接著比賽！”我鄭重地疊好這張紙片，心想：我一定會赴這個約定的。

幾十年歲月更迭，我的家遷移了數個城市，這張紙片早已不知所蹤。然而直到現在，每當我沉浸于唐詩宋詞的美好意境中時，眼前還常會浮現出那位大朋友質樸的笑容。偶爾，我也會對著他調皮一笑：我是不會認輸的，比賽繼續！

大學畢業后我進了一家事業單位，由于沒有正式編制，處處“低人一等”，我的心情非常糟糕。這年年底，領導派我參加局里舉辦的演講比賽，可臨上場前卻發現稿子找不著了，我一下慌了神兒。雖然我早已背熟，上場拿稿不過是以防萬一，但還是很害怕。當我硬著頭皮站到臺上時，嘴唇發僵，半天開不了口。

就在這時，坐在第一排的一位中年局領導竟然帶頭為我鼓起了掌！那掌聲仿佛一簇烈焰，令周身的熱血重新沸騰——我終于鼓足勇氣開始演講。這位女領導我以前從未見過，但她那滿含贊賞和信任的目光仿佛一只大手，有力地托起了搖搖欲墜的青春信念。從始到終，在她的微笑注視下，我把一切擔心拋在腦后，聲情并茂，慷慨陳詞，發揮極其出色。演講結束時全場掌聲雷動，我出人意料地獲得了一等獎。不久后我從單位辭職，再也沒見過她。但是我忘不了，是她那無言的激勵，讓我重拾激情和自信。

我所經歷的最奇特、最短暫也最長久的緣分，來自于生命之初那一年。

母親懷我時已三十好幾，加上體虛病弱，小縣城里的醫生都說，不能生，否則性命不保。就在舉棋不定之際，一個工友勸她到成都婦產科醫院找張友云大夫——一位小有名氣的產科醫生——看一看。想不到素昧平生的張醫生非常熱情，在認真為母親做了全面身體檢查后，她力主生下這個孩子。她讓母親到時就在這家醫院分娩，由她接生。考慮到母親在成都無親無故，她還請母親產前和產后就住在她的家中，解除她的后顧之憂。張醫生的話給了母親極大的勇氣和信心，她最終決定生下我。

后來，我是在母親的娘家所在地上海出生的。一個8斤沉的白胖女嬰，給全家尤其是母親帶來巨大的幸福。母親對張醫生充滿感激之情，因為假如沒有張醫生，她極可能會失去一個女兒。所以當母親帶著已滿一周歲的我返家，在成都下了火車后，便滿懷激動與喜悅直奔張醫生家中，想要親口告訴她：這個孩子全托了她的福。可是萬萬沒想到，迎接我們母女的竟是雪白的挽聯和花圈！原來張醫生不久前偶染小恙引起并發癥，猝然離世！母親那一句沉甸甸的“謝謝”永無讓恩人親耳聽到的機會了，她惟有抱著她來之不易的孩子，對著遺像深深鞠躬。她把我拍醒，讓我睜眼看一看相框中的人。那一眼，既是初見，亦是訣別。

彼時的我尚一片懵懂，那一眼沒有在我的腦海中留下一絲一毫的印記。然而，在后來四十年的光陰中，我們不斷談論她，就像談論一個奇跡，我不斷地在腦海中勾勒她的形象，直至音容重生呼之欲出。她從記憶的深處來到陽光下，和我分享生活。

一面之緣，一生牽念。有什么比住在一個人的心底更長久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