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之城，淚雨之城

語笑嫣然

成為精神病院實習醫生的第一天，李漁就有了第一個病人莓格。

莓格從來不哭。據說她認為自己的眼淚會變成珍珠，她不想暴露這個特異功能，所以堅決不掉眼淚。

但是——

“這個世界上是不可能有人的眼淚會變成珍珠的，你自己哭一下就會發現你是錯的了。”“醫生，我都不能哭，怎么發現我是錯的呢？”“既然你都不哭，又怎么知道眼淚會變成珍珠呢？”

李漁和莓格的交談就是從這場辯論開始的。

兩個月過去了，從烹飪旅行到瑜伽探戈，天文地理，從古到今，李漁和莓格都聊了。雖然李漁經常覺得莓格并不能跟上他的思路，總是他說得多，莓格說得少，但他并不介意，能打開話匣子就好了。

有一天，李漁告訴莓格：“你知道嗎？你令我想起我的一個中學同學。”

莓格問：“是初戀？”

李漁笑了：“你怎么一猜就中呢？”

莓格笑而不語。

李漁卻緩緩收起了笑容，說：“她跟你一樣，也不會哭，但她并不是認為自己的眼淚會變成珍珠，她是不想哭。”莓格聽著，靠向椅背，蹺起了二郎腿，有點嚴肅而且很端莊地看著李漁，問：“什么叫作不想哭？”

李漁的女同學幸子有一段很慘痛的經歷。高三那年，她家隔壁搬來了一個心理變態的鄰居，鄰居闖進她的家里對她做了不好的事。后來，幸子一家把鄰居告上了法庭，鄰居罪有應得，但事情也傳開了。

莓格問：“那幸子怎么辦？”

李漁說：“幸子很堅強，發生了那樣的事情，我知道她肯定很難受，但我從來沒有看見過她哭。就連撞破別人在背后嘲笑她，她也還是淡淡地說，沒關系，走到哪兒都被人議論，習慣了。”

“我對她說，你要是難受就哭出來吧，哭出來會舒服點。很多遭遇了不幸的人都會聽到別人這樣勸自己，但幸子說，沒關系，她不想哭。”

莓格說：“她真的很堅強。”

是啊，她真的很堅強。李漁嘆了嘆氣，此刻，他好像失去了專業醫生應有的素質，在病人還對這場談話興致勃勃的時候，他站起來說：“今天就到此為止吧，你休息休息。”莓格笑而不語。

隔了一個星期，有關幸子的對話才又繼續下去。

出事那年的夏天，幸子的奶奶去世了。李漁跟幸子的奶奶住在同一座大院，李家父母和她奶奶的關系又很好，所以，他們全家也去送了奶奶最后一程。李漁知道她跟奶奶的感情最好，以為她肯定會很傷心，但是，他還是沒有看見她哭。火化之前，大家跟遺體告別，她的父母都跪在遺體前磕頭大哭，但她還是很冷靜，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她又跟李漁說，她不想哭。

從那時起，李漁開始覺得幸子是個有點奇怪的女孩。

再后來，還發生了一些事情，一些通常都會令女孩子哭到昏天黑地的事情，但幸子就是不哭。

莓格問：“你知道是為什么嗎？”李漁無奈地搖搖頭：“我也不知道。”莓格問：“那后來呢？”李漁說：“后來我們就畢業了，大家考了不同的學校，天南地北，很少見面。我沒有告訴她我喜歡她。”

莓格問：“為什么不告訴呢？”

李漁說：“我……可能是害怕了吧……”一個無論遭遇多大的痛苦和打擊都不肯掉一滴眼淚的女孩，在年少的李漁看來，有一種說不出的可怕。再后來，大學一畢業，他們就失去聯系了。

聽完李漁和幸子的故事的那天晚上，城里下了很大一場雨。莓格站在屋檐下，從背包里掏出提早預備的傘，但那把傘壞了，怎么都撐不開。她突然往屋檐下的廊柱上面一靠，竟然哭了起來。

李漁站在房間的窗口，正好能看見一盞夜燈照著莓格。

“她哭了哎？！”為撐不開傘這么小的事，她竟然哭了。

“明天她應該就會告訴我，眼淚不可能變成珍珠了吧？”李漁滿意地笑了起來。

有護士來敲門：“李漁，吃藥了。”

李漁慢慢地回過頭：“我為什么要吃藥？”

因為李漁不是醫生，相反地，他是一個病人，在一場特大事故里撞傷了頭部的病人。

李漁總是幻想自己是個醫生，而那個站在屋檐下準備下班回家的莓格其實才是真正的醫生。

莓格為了能夠跟李漁有很好的交流，假扮病人來迎合他，跟他聊天的同時，也會不著痕跡地對他進行一些心理輔導。

只是莓格沒有想到竟然還會從李漁的嘴里聽到關于幸子的故事。莓格沒有告訴李漁，其實幸子所謂的不想哭，就是不想在李漁面前哭，她不想在自己喜歡的男孩面前流露出軟弱的一面。她要假扮得很堅強，才能夠令他相信她是一個有足夠的力量從那場巨大的災難中重新站起來的人。他得相信她已經走出陰影了，才會對她表白吧？她一直在等，可是，沒有等到。

雨越下越大了，男朋友的車緩緩開進了病院的大門。

一束車燈照射過來，男朋友探出頭招了招手：“上車，幸子。”莓格有點走神。

男朋友喊得更大聲了：“上車啊，幸子！”對啊，莓格緩了過來，不扮演病人的時候，自己就不是莓格了。

自己的真名叫幸子。

這時候，剛吃過藥的李漁恍惚聽到樓下有人在喊幸子，他跑到窗邊看了看，只看見一輛私家車的門正好關上。

車一開走，滿世界就只剩下茫茫的雨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