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兮
春寒料峭里,西陵的山水仍是如此寧靜平和,就像那個曾經守護著這里的人一樣,帶著吳儂軟語,謙遜而溫和。那時,彌留之際的陸遜倚窗看去,驀然想起建業城的那一山梅花,不知是否已開到盛時?
很快,眼前便只剩下火光殘星,點燃了那一領白鼯裘的衣角。這領帝王親授的白鼯裘曾為他錦上添花,如今卻成了莫大的諷刺。火光漸漸熄滅,衣袍化作灰燼,而那些并轡笑看江山的歲月似乎也過去很久了。
到底是多久遠的往事呢?
只記得那時的西陵還叫夷陵,那時的他還名陸議,字伯言。彼時,建業城早梅初開,他第一次踏進侯府。年少的孫權端坐堂前,眉目輕斂,問他姓名。
眼前這尚顯稚氣的少年在兄長亡故后執掌江東,下令招延俊秀,聘求名士,21歲的陸議正是在這時來到了孫權面前。
世家出身的陸議是溫文爾雅的一介書生,卻有著指點沙場的志向。兩人一見如故,忘卻了君臣之分,多少次對坐而談,徹夜漫聊,從兵法簡牘談到治國安天下。那時窗外的梅花簌簌落下,漫長的歲月仿佛看不到盡頭。
后來,他去各縣歷仕,身為世家子弟,胸中自有韜略,他為人謙遜平和,為官卻剛正不阿。不僅親督農桑、同百姓共御天災,還虛設伏兵一舉平定山越亂賊,使得所向皆服,贊他既有治世之才,亦有調兵遣將之能。
陸議果然沒讓孫權失望,欣喜之余,孫權將自己的侄女嫁與他為妻。那日江南的春花開得正好,孫權和陸議立下誓約,承諾此身榮辱與共、死生同命。
一次次運籌帷幄讓陸議的將帥之才得以施展,謙遜而溫和的性子也讓他在朝中聲望漸高。后來,陸議受命成為江東最后一任大都督,迎來一生中最為重要的夷陵之戰。
那時劉備揮師伐吳,將大軍駐扎在夷陵堅守不出。如此數月,等到蜀軍不耐酷暑,在樹林中扎營之時,陸議知道時機來了。而后,便是說書人口中的一段火燒連營七百里的傳奇。多年前,周瑜一場大火點燃了三江水,奠定了橫絕江岸的三分天下;如今,陸議的這場大火挽東吳于狂瀾,讓江東轉危為安。
夷陵之戰令陸議一戰成名,世人都道江東才子風流俊賞,先有周公瑾,后有陸伯言。從此他披堅執銳,只愿有朝一日,江東猛虎得以君臨天下。
隨著孫權對他越來越信任,陸議在江東的聲望也越來越顯著。繁華鼎盛之時,應是那年破敵于石亭。已經稱帝的孫權大喜過望,解下御金校帶親手為他系上,待到酒酣后,還將身上的白鼯子裘賞賜給他。幾十年如白駒過隙,兩人仍是那年梅花樹下初見的少年。
之后,陸議更名為陸遜。有人說是為了避諱,有人說他是告誡自己為人要謙遜,也有人說“遜”字的古義又同“孫”,當年榮辱與共、死生同命的誓言,至此圓滿一半。不忘少年初衷,不忘明主知遇之恩,一心一意守護孫吳江山,踏平山川萬千。
都道江東英雄出少年,如伯符、如公瑾、如仲謀,如今要再添上一個陸伯言。
四十載春秋,也曾御蓋同覆,也曾執鞭相握,建業城的早梅花開花落已有四十個年頭,梅花樹下相視而笑的少年也從弱冠到白頭。他心思依然如舊,可那人卻早已不是當年與自己徹夜漫聊的人了。暮年的帝王變得多疑而固執,他寵信佞臣,心生猜忌,朝中已是奸臣當道,舊人漸遠,看著眼前這一切,陸遜長嘆之余忍不住潸然淚下。
這些年陸遜南征北戰得來的聲名原來不是榮光,而是知己的忌憚。曾經才子佳人是吳主親賜的姻緣,如今也成了猜忌的理由。這一池深潭表面依舊平靜,殊不知潭中早已暗潮洶涌。直到陸遜卷入太子和魯王的奪嫡之爭,終于打破了潭水的平靜。
憂國之心讓他屢次上疏陳述嫡庶之分,甚至親自去建業勸說孫權。那日,陸遜長叩于殿前,額上的鮮血已染紅玉階。可他忘了,金鑾殿上的人已是可以隨意決定生死的帝王。
陸遜的執著終于惹怒了孫權,先是不許他還都,將陸家的親信盡數流放,而后數次派人前去責罵他,二十道罪書字字驚心,讓一顆忠義的心千瘡百孔。王座之上的人曾給他一身榮光,如今卻悉數奪回。曾經有多少信任,現在便有多少怨懟。他親手成就了陸遜,如今卻要親手毀了陸遜。
信任是多么脆弱的東西。陸遜為吳國拼盡一生心血,卻不敵君王一道猜忌的目光。年少時以為歲月很長,足夠他施展一身才學、匡時濟俗,后來得遇明主,欲以知交相待,忠義盡付。可最終功高震主,他還是輸給了自己。
罷了,罷了,這一生浮華如夢,轉瞬即逝,何必執著至此。他命人取來那一領白鼯裘,扔入炭火中焚盡。火光無情,點燃了庭院里飄零的殘梅。心如枯槁之際,還是有些東西永遠不會泯滅。年少時的承諾和情懷,幾時記得,又在何時忘卻?
只可惜,病榻之上的陸遜終是沒有等來他的主公。
赤烏八年的二月,建業城早梅初開,一片芳菲之色,梅花樹下的孫權掩上書卷。遠在西陵的陸遜想著都城那一山梅花,覺得有些倦怠,緩緩闔上了眼。陸遜死后葬在了吳地,那是他來時的地方。故事從這里開始,最后也長眠于此。
他的長子早亡,次子陸抗葬父后還都謝恩。建業城里,心情復雜的孫權又一次取出簡牘,那上面寫著的是他人狀告陸遜的二十道罪狀,他問詰陸抗,想要安慰自己滿含愧疚的心,陸遜有罪,死有余辜。可那少年逐條對答,為父辯白,沒有一絲慌亂,不卑不亢的模樣仿佛就是弱冠之年的陸伯言。
再后來,遲暮之年的孫權流下淚來,囑咐陸抗將那些問詰的罪狀一把火燒去,再不與旁人知曉。他還是錯信了旁人,親手將他逼上絕路。
燃起的火光里,他仿佛又看到那個點燈夜讀的身影,那個千軍陣前白袍玄甲的少年將軍,那個在朝堂上和他據理力爭、寸步不讓的丞相,最后是纏綿病榻、憂憤而亡的陸伯言。
聽說他死后家無余財,聽說他燒了那一領白鼯裘。他總是如此,學不會妥協。驀然想起兩人年少時,侯府初見的那一瞬,孫權在梅樹下久久佇立,夕陽將他蒼老的影子拖得很長。仿佛他漫長的生命中已將那個少年遺忘了很久,又仿佛他從未離去。
那之后,舊將已盡,新將未信,江東再也沒有大都督了。很久之后,有個不曾留名的詞人寫下那首著名的《醉紅牽機》:“醉臥紅塵君莫笑,黃泉牽機堪一朝。不見蔣陵清秋夢,猶待蘇吳復歸簫。”詩中“蔣陵”即是孫權墓,而“蘇吳”據說指代陸遜,真正的歷史已經不可考證,但人們愿意相信,這首詩是寫給那兩個少年人的。
一千八百年的漫長歲月風化了石碑上的篆刻,長眠蔣陵的帝王擁著一山梅花,仿佛還在等候一個遲來的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