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記憶里的那場大雨

午歌

大三那年的暑假，我參加了一個赴河北趙縣的社會實踐小分隊，深入趙縣貧困地區開展支教活動。

我們在一個黃昏到達了趙縣，中學里已經放了暑假，校長把我們安頓在學生寄宿的土坯房里。查看了地形以后，我和帶隊的小麗老師商量，最終選擇到“小瓦房”的教室里睡覺。教室里沒有床鋪，我們就把課桌、凳子拼成一張大通鋪，男生、女生各睡一間。于是所謂“支教”，變成了名副其實的“支桌睡覺”。白天，我們偷雪花梨到集市上換西瓜；夜里，集體出動去捉白楊樹上的幼蟬，然后一邊在操場上烤著吃，一邊講聳人聽聞的鬼故事……

那年我們21歲，青春茂密而蔥郁，像施了鉀肥的植物一般拔節生長著。

臨行前的最后一晚，小麗老師決定帶我們去村口的一家小飯館里解饞。小飯館里剛燉了一鍋排骨，香得能把我們的十二指腸勾出來。

天氣悶熱得厲害，男生在里屋，光著膀子，大塊大塊地啃起排骨。女生在外屋，一樣大塊大塊地啃著排骨。一鍋排骨瞬間見底。

小麗老師善良而美麗，她是我高中的師姐。我和她一起找到了同樣善良而美麗的飯店老板娘，苦口婆心地談了半天，最后把他們一家人用作晚飯的排骨也買了過來，總算讓同學們解了饞。

晚飯還沒吃完，妖風大作，黑云壓頂，花生米大小的雨點砸下來，瞬間就把村里的黃土路澆得稀軟。由于搶了東家的排骨，實在沒臉繼續賴下去避雨，小麗老師埋單后，我們便一起沖進雨簾中。

回到教室，衣服已經完全濕透。由于一場暴雨迅速拉近了矜持的男女關系，大家各自換好衣服后，又意猶未盡地坐到了一起。

我們在教室中央用破書本和爛凳子升起一堆篝火，濕衣服晾在篝火的一側。女同學拿出最后珍藏的零食和男同學圍坐在一起，沒有幼蟬肉，也不講鬼故事，那天夜里，我們一直在教室里唱歌——唱破了喉嚨，唱跑了調，唱得心里直癢癢。大雨就在窗外不知疲倦地下著，“嘩嘩嘩”的聲音仿佛從亙古地平線走來，傳向遙不可及的天際。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才發現中學宿舍的土坯房在昨夜的暴雨中坍塌。我們睡在小瓦房的教室里，幸運地毫發無損。大家望著坍塌的土坯房卻久久不肯離去。我們開始幫村民一鏟一鏟地把坍塌的土坯從宿舍里鏟出來，整齊有序地排成一隊，在太陽下揮汗如雨，直到暮色沉沉，才依依不舍地向村民揮手作別。

那是生命最好的時光，那是青春里最大的一場大雨。

后來的后來，小麗老師考研離去，漸漸沒有了任何消息。當年那些一起下鄉支教，說好一起打鬧、永不分離的同學，也散向各自的遠方。

此后很多年，我在異鄉生活，經歷了各種各樣的大雨，像無數穩重的成年人一樣，撐傘在雨中疾步，沒有幻想，也不帶情緒。直到有一天，我看到電影《重慶森林》里的金城武在雨中狂奔的情景，方覺那應該就是青春特有的荒唐、生澀又肆無忌憚。這時音樂響起，一首激揚悅耳的《California Dreaming（加州之夢）》擠進耳朵，歌里唱道：

“樹葉轉黃，天空灰藍，我散著步，在一個冬日里，感到安全又溫暖。”

不知怎的，我的眼眶竟然濕熱起來，恍然間，我有了邁起大步穿越雨簾的沖動，樹葉、天空和冬日的暖陽，和一切在許多年前被大雨打濕的記憶，在冰冷的都市水泥森林里破土發芽，抽條瘋長。

青春從未因經歷雨季而褪色，我們走著，在向上生長著的虬枝條葉里，仍珍藏著最晶瑩的水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