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紅蓓
現今適齡的單身男女,遭遇父母逼婚的情況太過稀松平常,以至于幾乎讓人忽略了這一現象背后的時代因素。也就是說,在他們之前或者之后,這樣哀鴻遍野的大逼婚可能都是難得一見了。可以注意到,無論是75后,還是85后,他們的父母都是同一代人:成長于文革前后。
討論“逼婚是什么”之前,先來看看不婚和晚婚是什么。
非要說按時結婚就是正常的話,沒錯,一個身體和智力都無嚴重缺陷的人不能按時結婚那一定是哪里出了問題。從心理角度看,問題顯然就出在親密關系。當事人在婚姻所賦予的責權利壓力之下,在進入和維系穩定而高質量的親密關系方面能力不足,更重要的是信心不足。這里的信心不足不一定是壞事,我們不妨把它視作一種自知之明,雖然帶著一點憂郁,但仍舊寶貴,甚至慈悲。這意味著當事人不僅看到了或感到了問題的存在,而且想有所改善;即便沒有改善,至少不愿累及他人。
反觀那些不必為逼婚所苦,按時完成婚姻任務的人里卻是魚龍混雜:有真沒問題的,有有問題而不自知的,有明知有問題甚至有很大問題卻想遮掩、逃避或憑著一腔愚勇碰運氣的。有很多的婚姻雙方,從一開始就注定是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對婚姻望而卻步這件事,只看起來不正常,或者被命名為不正常,但事實上它不僅和所有那些最終解體的婚姻,或者百般隱忍的婚姻一樣正常,而且多了一份理性和真誠。
在難以進入婚姻的人里邊,有些是公然不從,有些看起來很努力,但似乎就是沒有結果。比如一位上進又孝順的女孩子,工作樣貌都好,在婚戀網站花大價錢注冊了會員,每周都過去相親,可是相親結束對方不問聯系方式的十中有九,網站的婚戀顧問想破頭都不知道原因。因為她不會告訴婚戀顧問,她由上一段感情中受傷太深尚未復原,她只是急于用一個外顯的勝利來迅速替換掉內隱的失敗,然而潛意識里,她對再進入親密關系的抗拒卻在暗中破壞著她每一次相親的表現,于是那些男人用第六感讀出了她精致外表下的冷漠。如果一個人在親密關系的體驗中受傷太多,潛意識里不愿進入親密關系的力量就如深林猛獸,遠非意識所能抵擋。即便痛徹心扉地大喊“我想愛人,我想有人愛我”也沒用,每當有一點點外界刺激,心底傷口迸裂的巨響還是淹沒了意識的呼告,而阻止她進入親密關系。
未出柜的同性戀在被逼婚者中有一定比例。現在的同性戀很少再為自己的性取向本身所困擾,但會有其他相關的困擾。高校咨詢中,一些明確的同性戀學生在大二、大三的時候就開始擔心畢業以后被父母逼婚的事了,哪怕只是想到這種局面就會覺得抑郁。成為同性戀,本身已是對親密關系的一種防御,然而,即便你躲開了最難去愛戀的性別,也不能保證就能談好戀愛。尤其是拉拉中的T、男同志中的受,很多仍不敢期待長情的愛人。我們現在說性少數人群(LGBT)很正常當然是政治正確的,其深層含義,仍可理解為:人類用這種方式防御親密關系的傷害很正常,也就是說,可能LGBT中的大多數都是在親密關系方面受傷的人,而他們努力通過創造自己愛的方式去繼續進入親密關系。但現在,這種本來可以更加有效的防御卻因為主流的偏見而受到很大限制,LGBT的模式理論上可以減輕愛的壓力,但隨之而來的買一贈一的負面壓力卻沖抵了前面的紅利,如逼婚。而當我們越能給予LGBT公平的權益和寬松的接納,這些愛的方式越可以發揮更大的心理上的保護作用,心理醫生也就不用這么繁忙了。
也許有的人說,我從初中就知道自己只喜歡同性了,我并未在跟異性的親密關系中受過什么傷害。我們說的在親密關系中受傷,是指那些來自親密關系的最早的傷害,即來自雙親的心理傷害,這種印刻在潛意識中的傷害,在你青春期發動的時候會自動幫你選擇避開什么尋找什么。
現在是時候輪到逼婚的父母顫抖了:理論上說,包括同性戀在內,任何一個在意識上或潛意識上不愿意進入婚姻的人,都因為他們父母的示范作用。最淺白的理解,父母如果關系緊張或在孩子成長的關鍵時期曾經關系緊張,都會成為孩子在成人后邁向婚姻時的直接路障。有的父母表面上關系尚可,但是內在疏遠,其中一方扭曲地把孩子當成自己的小愛人,填補真正的另一半難以滿足的缺失,這樣婚姻的外殼得以延續,然而孩子卻始終處在難以承擔的精神壓力下,在錯亂的親密關系中長大的孩子會變得無所適從,對婚姻畏足止步。即便父母關系好,父母人格上存在某種程度的缺陷,在養育孩子時不能滿足孩子的心理需要而盡滿足自己的心理需要,特別是隨意把自己的情緒、焦慮、壓力傾瀉給弱小的孩子,讓孩子在經常性的不爽中長大的,孩子成人后都可能理直氣壯地抗婚。他們在婚姻中看不到快樂的孩子,自己也不想再創造這樣的產物出來,這是對生命最基本的尊重和坦白。因此,在子女難結婚這件事里,原罪在于父母。
在此,逼婚的意義就要被逼出來了。一個家庭當中是不存在真正的秘密的,比如,孩子難結婚這件事的原罪在于父母,父母對此怎么可能沒有感應呢?在中國人的人生贏家的設定里,當然嚴重包括子孫煙火這件事,父母在外場無論多么風光,受人尊敬,是多么好的人,如果他們的孩子沒有辦法結婚,對于一些父母來說,就像禿頭的假發被風掀掉一樣尷尬。逼婚的深層意義很可能是為了掩蓋罪證,而不是像他們說的,單純是為了孩子好。即使作為一個成年人,在父母面前就算發誓詛咒自己現在過得挺好,至少比結婚好,父母還是咬定你在騙他們。他們不是失去理智,而是想要騙自己相信自己的逼婚動機真的很純潔。
那些在公園擺個地攤寫上自己適婚兒女的情況,等著同樣饑渴的父母來挑選、議價的父母們,在個人的自戀上真的拉了很大的饑荒,以至于需要賣兒賣女來填補。面對原罪不敢承擔,還千方百計想要掩蓋,還要讓自己相信自己無辜,還要搶先把罪名安在受害人的身上,很容易讓人聯想到近些年出現的文革問責的種種公案。看起來,逼婚這個家務事和廟堂事之間,在一代人的框架里,出現了平行關系。
逼婚的父母往往也是小時候逼你不要早戀的父母,逼迫的內容是不是自相矛盾無所謂,關鍵是逼迫的形式是始終如一的,會逼婚的父母一定也逼過你很多別的事。
所以就算在父母逼婚的壓力下從了,很可能發現當初火燒眉毛要你結婚的父母,又開始百般挑剔你的婚姻,甚至以不能湊合為由破壞你的婚姻,這種情況在咨詢中非常常見。然而,父母卻不是故意與你作對,你所痛恨的那種身不由己的感覺,那種由親密關系帶來的束縛、壓力、指責和傷害,或許正是父母自己的感覺,他們只是用這種方法告訴你——他們覺得唯一安全和不變的親人,他們自己所經歷過的,有多身不由己,他們所受到過的束縛、壓力、指責和傷害,有多折磨人。
把自己的痛苦以投射認同的方式浸入到子女的人生中,這是逼婚的第二個深層心理含義。好奇怪呀,為什么愛一個人就一定要讓他體會到自己的難受?
在人格發展受阻的情況下,人們很有可能會這么做,而通常想要促成人格扭曲的話,只需要一個隨時翻臉,讓孩子感覺動輒得咎的母親就夠了。
但對于人格健全的人來說,愛的方式就不是這樣,比如前一陣在一個音樂節目里,有個唱作人說他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曾經賣掉了爸爸為他準備的婚房,跟爸爸商量這件事的時候,爸爸說,“爺爺那一輩是為了生存而活,我這一輩是為了家庭、為了你而活,如果到了你這一輩,你還不能為你自己而活,那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相信這位爸爸一定也承受過許多來自命運的身不由己,但是他卻沒有把這種痛苦加諸到自己兒子的身上,而是希望他能反轉上一代的命運,獲得個人的自由。不知道這位父親是否是同齡人里少有的人格健全者,畢竟一場大的精神瘟疫給一個民族造成的心理創傷,需要至少三代才能洗清。這一規律在歐洲當年受納粹迫害的猶太人后裔那里,得到了明確的結論。民族的集體人格不健全不是沒有可能,因為對于我們來說,一個動輒翻臉的母親,也可以是象征意義上的。
不愿結婚的孩子其實很清白,是該赦免的時候了。而如果作為一個四五十歲還在追求人格完善的父母來說,也可以試著去承擔該承擔的東西。或許當這些父母們都能去承擔的時候,會有更大的赦免和承擔平行地發生。
(作者為心理學博士,林紫心理咨詢中心主任、心理咨詢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