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莽塬傳奇

陳年紅

賊 王

如果告訴你，他就是北莽塬大名鼎鼎的王不留，你肯定不相信。

別看現在的王不留低眉順眼一副不搭眼的式子，可當年，他卻是北莽塬上叱咤風云的一代梟雄——北莽塬賊王。

王不留是他的外號，本名已經沒人知道了。王不留這個外號的來歷是：下手不留情、下手不留錢、下手不留痕。王不留的特點是：長相英俊，動作瀟灑，謙虛低調、話少事硬，從來沒進去過。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王不留上中學，不好好上學，肥皂倒是用了不少——用一個大搪瓷缸，里面盛滿水，放在爐子上燒，水開以后，把肥皂頭放進去，用兩個指頭夾，別人是練兩個指頭，王不留是練兩個手的好幾對指頭，最后竟然練得單指絕技，一個指頭也有辦法把那玩意弄出來，絕了。還有更絕的，把毛線挽個死結，放在沸騰的開水里，迅速打開死結，手上連毫毛都不少一根。自己練不說，還帶徒弟，按電視劇里面的江湖規矩搞，初中臨畢業時，徒孫都有了。

初中剛畢業，王不留和他的徒子徒孫“嗷”的一聲，撒著歡奔向江湖，終于自由了。從此游龍入海，鴻鵠沖天，再也不受老師的鳥氣了。

王不留和他的徒子徒孫們在江湖上胡混，雖說沒有什么組織，卻也有那么一點規矩，例如：不偷本地，只偷不搶，徒手做活，不用鑷子、鉗子等各類工具，不偷老、弱、病、殘、孕，取錢還證件等等。漸漸地，王不留和他的徒子徒孫們在江湖上有了一點名氣。這點名氣引起了遠在東北的另一股老榮的注意。這股老榮能人眾多，工具齊全，組織嚴密，做了許多大案。這股老榮的老大張老疙瘩聽說了王不留們的“光輝事跡”后，派人找到他們，約他們技術比武，王不留和他的徒子徒孫們一聽就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立即就答應了。雙方商定，友誼第一，比賽第二，比賽分三個內容：1，自由搏擊，雙方各出場二十人，是否用工具不限，時間1天，晚上收隊點數，錢多為勝，如有一人被發現即為輸方；2，徒手搏擊，雙方各出場二十人，不用工具，只能用手，時間1天，晚上收隊點數，錢多為勝，如有一人被發現即為輸方；3，首領比武，王不留和張老疙瘩親自比武，內容形式自定，輸贏由王不留和張老疙瘩自己協商認定，時間10分鐘。時間地點就是第二屆洛陽牡丹花會。

甲子年戊辰月已卯日第二屆牡丹花會開幕式在王城公園牡丹閣舉行。臺下人山人海，人頭攢動。王不留和張老疙瘩站在一個角落里，剛準備宣布比武開始，就聽大會廣播處在播送一條尋人啟事：“東北來的榮同志，東北來的榮同志，丁師傅找您，丁師傅找您。”一連廣播了好幾遍。就見幾個身手利索的小伙子沖向大會廣播處，大聲責問；“誰讓廣播的？”廣播員說是個小女孩送來的條子。聽到廣播后王不留和張老疙瘩對了一下眼神，不約而同地打了一個散的手勢，立即閃了。春秋戰國時期，捕快為丁，盜賊為榮，干這行的都知道。原來，留下望風的毛賊發現東北警方跟過來了，就給一個小女孩買了個米花糖，讓小女孩幫忙去廣播處送了個尋人啟事，用文言文通知大家快跑。

知道東北警方跟來以后，比武的事就黃了。在洛陽逛了幾天花會，沒有動手。這種事情是要抓現行的，人家沒動手你就沒脾氣。王不留和張老疙瘩商量了一下，決定把比武的地方挪到西南的一個城市進行，時間是一個月以后，大家散開各自按時到達，比武之前不得惹事。

一個月后，西南某市。比武開始，第一天自由搏擊，張老疙瘩一方贏；第二天，徒手搏擊，王不留一方贏，贏得沒有任何懸念。第三天，王不留和張老疙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來，不慌不忙，洗漱完畢，兩人吃了一點當地特色小點，慢慢悠悠，溜溜達達的出了酒店。

兩人不慌不忙的在大街上轉悠了一陣，慢慢走到熱鬧處。這里是市中心，歷來是看美女的地方。兩人看了一會美女，忽然同時眼前一亮：那個女娃太漂亮了！簡直是國色天香，賽過洛陽牡丹，兩人對了一下眼神，就是她了！王不留做了個請的手勢，張老疙瘩也沒有客氣，直接就撞了過去，擦身而過的一瞬間，就見張老疙瘩得意地笑了一下，得手了。

那個女孩見張老疙瘩撞了過來，本能地閃了一下，站立不穩，王不留順勢過去扶了一把那女孩，禮貌地笑了笑，走了。

兩人走過拐角，王不留說話了： “還是哥哥厲害，你給兄弟一分錢都沒有留啊！”張老疙瘩嘴里謙虛“哪里哪里”實則心里非常得意，剛才的擦身而過，雖然不是千年等一回，卻也在一瞬間把那女孩包里和兜里的錢全下了，看你王不留拿啥和我比？

正暗自得意，就聽王不留小聲喊道：“糟了！”嚇了張老疙瘩一跳。“咋的了兄弟？”就見王不留從褲兜里掏出一個粉紅奶罩，說：“兄弟我剛才沒有啥拿，看那女孩穿得多，熱的出了一身汗，就把那女孩的衣裳給幫忙脫了一件，讓她透透氣。現在想想不對，咱倆給人家送回去吧。”張老疙瘩“唉”了一聲：“兄弟，你贏了！”

2比1，王不留和他的弟兄們贏。友誼第一，比賽第二，比武過后，兩幫人馬在這個城市里大吃三天，大偷三天。這里民風淳樸，以前沒有什么小偷，直讓這班家伙折騰得烏煙瘴氣，市民心驚膽戰。

比武以后王不留名聲大噪，整天吃香的喝辣的，就這樣渾渾噩噩過了好幾年。

初冬季節，閑來無事，在街道胡轉，心不在焉信步走到火車站附近，忽然聽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哎呀，疼死了，你踩到我腳了！”抬頭一看，是個和自己年齡差不多的女子，長相雖然很一般，可是對男人卻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很特別的殺傷力，特別是那雙眼，看你一下，勾魂奪魄。王不留沒來由的心動了一下，癡了。“對不起，對不起，要緊不？去醫院看看。”愣了一會，王不留回過神來，趕緊道歉，就扶了她找了換個地方坐下，給她脫鞋，要看。醫院倒是沒去，不過兩人就算認識了。

這個女孩也是個江湖兒女，名叫任君爽，高中畢業，上學的時候比自己高一級，渠南西村的，和渠南東村的上學時就混在一起的同班同學任笙寇是初戀情人，因為任笙寇他爸任犟驢不同意，給任笙寇說了個媳婦，剛分手，郁悶的不行，就出來胡溜達，誰知走到火車站卻被王不留踩了腳，正想發怒，抬眼一看，卻是低一級的學弟王不留，也就不生氣了。兩人一見如故，互相看著眼熟，一說，原來卻是學姐學弟，任君爽說她想出去逛逛，王不留說那我們去北京吧。兩人一拍即合，任君爽立即就答應了。恰好有去北京的火車路過，兩人混進車站，票都沒有買，徑自上了火車，在車上補了票。每逢火車到站停車，王不留就在下車的人身上施展空空妙手，大發其財。

車到北京，王不留身上已經有大筆的錢了。

王不留和任君爽走出火車站，在初冬北京的街道胡球溜達，準備找個地方住下，好好逛逛北京。轉了一會，無意中看見一個穿皮夾克的小伙子，精瘦精瘦的，從皮夾克里面口袋里掏出一扎百元大鈔，在手上甩了甩，吹了一聲口哨，又裝了回去。王不留一時手癢，心說：“誰讓你顯擺，不拿你拿誰。”就靠了過去。誰知在剛一近身的一瞬間，眼前一花，臉上挨了一耳光，就聽那皮夾克罵道：“哪里來的鄉下土賊，首都北京竟敢偷人，反了你了！”罵完，皮夾克揚長而去。

王不留呆立當場。到底是首都，有高人啊，第一次栽了。任君爽也已經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了，不過她不但不嫌，還覺得刺激。見他被人打，心疼地趕緊過來，問他疼不。忽然，任君爽愣住了。原來，王不留身上衣裳的衣兜全部朝外翻了出來，也就是說，現在的王不留，身無分文了。

幾十年后，任君爽的腦海里，還時不時冒出這樣一個場景：初冬的弱陽下，北風吹動著王不留身上外翻的衣兜，王不留那漂亮的身影，呆呆地立在北京的街道，像個瓜屄。

獵 槍

甄漢志是一個帥氣超過許文強的小伙子。

20世紀80年代初，《上海灘》風靡全國，許多地方一到《上海灘》播出時間，就是萬人空巷的景象。許文強成為少女們的偶像，北莽塬上也不例外，竟有女學生半夜喊著許文強的名字哭醒的，一時傳為笑談。許文強的帥氣，深深地扎根在少男少女的心中。

甄漢志從部隊復員回來的時候正值《上海灘》熱播。女孩子們看著《上海灘》，為許文強高興、難過、傷心、落淚。可當甄漢志出現在女孩子面前的時候，女孩子們連正在看的《上海灘》都不看了——回頭圍觀甄漢志去了。那時候電視很少，有的地方幾個村一個電視，主要的娛樂還是看戲和看露天電影，如果哪個村私人或者生產隊過事唱秦腔、放電影，方圓幾十里的鄉黨都來看的，熱鬧非凡。

甄漢志雖說家境一般，可他本人高大帥氣，瀟灑倜儻，語言幽默，身體健壯，在部隊三年氣質更加威武，加之又是北莽塬本地人，活脫脫一個北莽塬版的許文強。一時間追求的、提親的踏破門檻。

精挑細選，千里選一，甄漢志和宮靜妍結了婚。宮靜妍知書達理，文靜漂亮，為人賢惠，娘家家境殷實，宮家是北莽塬上大戶人家，宮靜妍嫁過來時妝奩豐厚。宮靜妍像呵護熊貓一樣呵護甄漢志，不讓他下地干活，不讓他做家務，自己家里家外全包了，把個甄漢志打扮得像個花瓶一樣，擺在家里，供起來。那時物價低，加上宮靜妍娘家也時常接濟，甄漢志雖然什么都不干，經濟上倒也沒有什么壓力。

甄漢志結婚了。那些追求甄漢志的女孩大部分死了心，也有極個別放不下的，想辦法找借口挑逗了幾次，由于宮靜妍看得緊，倒也沒有發生什么事情。不過這些事情提醒了宮靜妍，把甄漢志管的更嚴了。

新婚的新鮮感很快就過去了。甄漢志圈在家里實在無聊，出去干活又下不了苦，悶急了就偷偷溜出去胡逛。還是有一些女孩膽大一點，也不計較名分，和甄漢志又混在一起了。西門慶說得好“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漸漸的甄漢志偷腥成癮，成了獵艷高手。方圓幾十里，哪個村過事、放電影、唱大戲，甄漢志都要去湊湊熱鬧，出出風頭，勾勾女娃娃，基本上沒有失過手。

沒有不透風的墻，甄漢志在外面那些事終于讓宮靜妍知道了。娘家的小姐妹給宮靜妍出了個高招。

宮靜妍給甄漢志準備了兩套服裝，立了規矩：在家里，什么都不干，西裝革履，皮鞋擦的能照影影，頭發梳得像牛犢舔過一樣，吃香的喝辣的，當爺著服侍，面子給得起起的，來了人招呼好就行了；單個出門，先把錢下了，另換一套衣服，四處開花的破棉襖，上面連扣子都沒有，就那么一裹，腰里拴根草繩，下身穿上不知從誰家找來的黑老布大襠棉褲，發一根布條勒上，扒掉皮鞋，脫掉襪子，光腳換上一雙磨掉半拉子鞋底的老母雞棉窩窩，在抓一把面面土，撒在頭上，刨幾下，把頭發弄得像個麻雀窩才讓他滾蛋。

這一招讓甄漢志措手不及，又不敢言傳，畢竟錯在自己。

曹操也有幾個知心友，甄漢志朋友倒是不少。弟兄們見此情形，好笑、傷心、氣憤、同情等等不一而足，開了個會，決定湊錢贊助甄漢志一套行頭，不能讓兄弟難堪嘛。大家商議，只要甄漢志一出來，立即就換上另買的衣服，愛干什么就干什么，完事換上原來的行頭回家。

初冬季節，已結薄冰，驢莊村放映電影《少林寺》。驢莊村因每月三次牲口集市主要交易關中大叫驢而得名。驢莊村今年得了個先進，公社獎勵，放映一場電影。

《少林寺》今年年初就開始公映了，好多人都看過了。都怪《少林寺》太精彩了，大家百看不厭。電影就在驢莊村一個大空場開演。銀幕前人山人海，大部分是年輕人，男男女女，一堆一攤，熱鬧非凡。那個時候是人民公社的最后幾年，人們都分田到戶了，也都能吃飽了，萬元戶也開始出現了，總之人們的精神面貌也都變了。

甄漢志和他的伙計們也來了。一會就有一個伙計向他“匯報”：“驢莊一枝花賈淑女也來了，在東北角和她的兩個小姐妹諞呢。”就把甄漢志帶了過去。那個伙計走后，甄漢志就開始撇火，可賈淑女就是不理他。甄漢志從來沒有被人如此低看過，惱羞成怒，仗著身強力壯，冷不防把賈淑女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賈淑女想不到甄漢志如此膽大，嚇得忘了叫喊，她的兩個女伴也愣住了。等她的女伴靈醒過來去叫賈淑女的兩個哥哥的時候，甄漢志已經把賈淑女扛著走出了村外。

甄漢志肩上扛了個人，還是個不配合的人，麥田已經冬灌，偶爾流到路上的小水坑已經結了冰，得小心避開，肯定走不快。賈淑女的兩個哥哥得到消息后叫喊著追了出來。明亮的月光下，遠遠地看見兩個人影越趕越近，其中一個影影綽綽的手里拿著一桿獵槍，時不時地還瞄一下。壞了，跑不過人家不說，狗肏的手里有家伙，肯定打不過。甄漢志把賈淑女放到地上，不顧賈淑女的掙扎，把賈淑女緊緊抱在懷里，猛地在臉上親了一口，手一松，出溜一下就躥了。

賈淑女很快和兩個哥哥會和了。

這幾個家伙嘴不牢，就這么胡說出去了，終于有幾個老幾喊開了，讓劉好古請客：就用那個湯盆，做火鍋，涮羊肉；喝他一箱北莽塬流傳了兩千多年的陳氏養生酒，懷懷古，抒抒懷，怡怡情，補補腎，這次聚會就叫“湯盆會”。

沒辦法，請吧。反正劉好古自己也高興。本來是舍不得的，那東西可是古物啊，燒壞了怎么辦？可架不住大家輟活，也就一咬牙，請吧。那一天，人不多，也就那十來個自己的鐵桿伙計，什么李冷慫，張二蛋，王屎角，老木旦……等等都來了。

美味佳肴木炭火，把那湯盆洗了又洗，用剝了皮的電線吊起來，架在木炭火上燒將起來。六味地黃酒也斟滿了。那個香啊——帝王用過的湯盆，果然不同凡響，燒的湯都倍兒香。再說了，我們吃的不是火鍋，是文化啊，北莽塬上千年的文化啊，而且還是皇家文化。

大家往那盆里下著菜，吃菜喝酒，推杯換盞，吃的好不開心。可是也有人例外，李冷慫就和別人不一樣。只見李冷慫眉頭緊鎖，只是喝酒，悶不作聲，一筷子頭菜都沒夾，一口湯都沒喝。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大家發現李冷慫不對勁，就問李冷慫咋咧，李冷慫惹得大家關心起來：“冷慫咋咧嘛，吃！”李冷慫喝了一杯養生酒，就是不動筷子，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劉好古不高興了：“冷慫得是對哥有啥心病呢？哥沒得罪你麼？”“哥平日照顧我，我感激還來不及呢。”“那你為啥不吃？”“我不想說為啥，嫌影響大家情緒。”“說。”“不說行不？”“不行。”“哥，說了你怪我不？”“你不說我犯病呢，你說了我不怪你。”“那我就說了。”“你那個湯盆是我的。”“啊！”眾皆愕然！劉好古心想李冷慫果然不是個東西，原來是想奪我所愛啊！

就聽李冷慫說道：“流氓哥你知道我是個倩蛋蛋娃，我爸六十歲上才有的我，愛我愛的要命。你也知道我爸是個小爐匠，手藝還不錯。我從小膽小，半夜尿尿都是大人端著尿，可是慢慢我大了，我爸老了，端不動我了，我爸嫌我半夜出去尿尿害怕，就找了一個電壺皮皮，是紅銅的，又尋了一些廢電線，還找咧些子彈殼，擱一噠呢給我打咧個四不像的尿罐罐，銅的結實，摔不壞。我爸愛好，這又是他最后一次打東西，就格外用心，還給上面糊弄咧些花紋，還說這個尿罐獨一無二，奏給罐底弄了個獨一無二武則天皇帝的“曌”字做記號，寫的冷慫的大。我從七歲一哈用到娶了媳婦，我跟我媳婦還兩個人一起用，都好好的，后來給兩個娃用著呢。前幾天半夜正睡著呢，奏聽你侄娃二怪喊逮賊，我領著大怪二怪攆出來，二怪奏拿尿罐罐砸過去咧，沒砸上人，砸到墻角，誰知那驢日的把尿罐罐抱跑咧。想不到今個在哥這看見咧，罐底在磚墻上碰哈的樣樣還在呢，你看我又不好意思給哥要，再加上二怪一直還用著，所以我奏不言傳咧。”

劉好古洋相出大了，想起了師傅留給自己的最后兩句“金同有誤，西貝笑人。”金同不就是銅字嘛，西貝不就是個賈字嘛？大叫一聲“師傅！”口吐鮮血，昏倒在地。

責任編輯：鄒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