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
我曾經寫過一首歌叫《父親》,里面寫道:你為我驕傲,我卻未曾因你感到自豪,你如此寬厚,是我永遠的慚愧。
去年我重新錄制了這首歌,在最后加了一句:我終于明白在你離去的多年以后,我卻為此,因你感到自豪。
我知道了,我為他感到驕傲的,是他對生活的隱忍和對家庭的忠誠。
若不是因為最近搬家,無論如何我也想不起來這些來自上個世紀的家信。其實那是大約20年前我在大學讀書時,家里寫給我的信件。感覺它遠得已有一個世紀那么長,長得讓人有些恍惚,近乎不真實;可當我重新讀起這些書信,從前的一切又逐漸清晰,仿佛就發生在昨天。
我出生成長在哈爾濱,這是一個美好的城市,至今我也這樣認為。這里的人們喜歡談論生活,尤其喜歡談論自己遙不可及的事情,甚至是高于生活的形而上的問題。盡管這不是一個經濟發達的城市,但人們的幸福感很強。他們熱衷于過節和聚會,記憶中,家家都是人口眾多,每到節假日親朋好友聚會連連,也讓我從小就感到無處不在的親情。
由于早年是殖民城市,人們一直延續著曾經的生活習慣,愛吃香腸、面包、喝啤酒,不停地裝修裝飾房屋。幾年前,我第一次去俄羅斯的伊爾庫茲克,看到的城市景象似曾相識,心想:這不就是我小時候的哈爾濱嗎?
哈爾濱人中有無數的文學和藝術愛好者,我想這跟景色優美以及天氣寒冷有關。夏天的松花江畔,有很多人在畫風景,那時我常常蹲在那些畫家旁邊觀看。記得有一次,估計一個畫家對我長時間蹲在他旁邊感到不耐煩了,說,“小孩兒,你看得懂嗎?”我大聲說了一句“你畫得不像!”就趕緊跑開了。印象中他畫得很好看,可就是跟眼前的景象對應不上。江邊也常常有戴著眼鏡、若有所思地手里拿著書的人在走來走去,小時候我都把他們稱作搞藝術的。后來我一度認為,一個人要是不戴眼鏡就不會太有學問,我甚至在那段時期很羨慕班里的那些近視眼。
江邊還有許多表演猴戲的,不知為什么那個年代會有那么多的猴子,而其中一個耍猴人竟也戴了一副眼鏡,這讓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感到費解。
哈爾濱的冬天是真正的冬天,冰雪帶給我的不僅僅是寒冷,更多的是歡樂。以前的哈爾濱一年中有一半時間是冬天,那些描述冬天的所有詞語,在這里都能一一找到。冬天,在我的記憶里意味著腳踩在雪地里的嘎吱聲和打雪仗凍紅的雙手;意味著即使是深夜也能看清的白茫茫的世界;意味著大街上不時看到滑倒的行人和此起彼伏的掃雪的聲音;意味著松花江邊那些惟妙惟肖如夢如幻的冰雕雪雕......
而哈爾濱給予我的,除了得天獨厚的美好景色之外,更多的是人與人之間的情誼。
我的父母親都來自人口眾多的家庭,他們結合在一起之后的家庭就更加龐大了。我記得一次我的太奶奶過生日,我數過,竟然有一百二十多個親屬,而這僅僅是來自我父親的這一支。
親屬之間的走動很頻繁,彼此了解,我想那時的人們都不太富有,沒有什么存款,否則,每個人的家底也會互相了如指掌的。
受家庭影響,同學之間的關系也很近,學生家長之間有時比親屬還熟悉。我不知現在的孩子們之間關系怎樣,我們那時建立的同學感情很深,至今經久不衰。每次我回到哈爾濱,看望老同學和探望親屬一樣,必不可少。高中畢業后前往北京讀大學那天,去火車站送我的親朋好友一大群人,現在看來一定會覺得夸張,可在當時,這是習以為常的。
我至今還記得那個傍晚,離別的愁緒和涌動的情誼讓我心潮澎湃,也成為觸發我寫第一首歌的動機。
由于我之前從來沒有離開過家,剛上大學時,很不適應一個人獨立生活,總是不停地想家,而盼望家信,則成為我校園生活里一個不可或缺的內容。每天放學,就在傳達室信件堆積如山的桌子上,尋找自己的名字。其實每封信的內容大致相同,而我總是不厭其煩地讀了一遍又一遍。家信中,除了囑咐我努力學習和注意身體外,就是告訴我別怕花錢。事實上,我從來不是一個在錢財上懂得計算的人,有時還愿意請客吃飯什么的,可每次自覺花錢多了的時候,也會深深自責。那時候每個人的家庭情況大都差不多,不會太富裕,尤其是我們家里有三個孩子,撫養的過程像是在爬上坡路一樣,多少還是有些費力。可是信中,母親經常有意無意地透露,家里的經濟狀況很好,讓我安心學習,而我也是竭力找出一些有可能讓他們高興的事情,甚至是自我描繪對未來的暢想。
1995年,我隨學校藝術團去香港演出,那時香港還沒有回歸,去香港相當于出國一樣,看什么都很新奇。我在信中向父母描繪了香港的樣子,還告訴母親,其中的一所大學非常喜歡我,有可能以后去那里讀研究生。母親來信說,這個消息讓全家興奮了好幾天,還說了將來學成歸來要好好建設國家,將來也會趕上香港之類的話。當時我感覺這就像一個有覺悟的黨員說的話,事實上,我的父母都不是黨員,在政治上也毫無進取心,可不知為什么,卻時常站在國家的立場講一些話。
到后來,也許是時代發展得太快,母親慢慢對許多社會現象開始感到疑惑,如今她已經是一個佛教徒了,不知佛教能否開解她心中的疑惑,我從未問過她。
清華,對于一個普通家庭來說,相當于一份很大的榮譽,而這份因我而得的家庭的榮譽讓我覺得更有責任去守護它。這也是一個功課繁重的學校,尤其是我們電子系,更是以學習壓力大著稱。說實話,從小到大我的學習成績比絕大多數人要好,但在強手如云的清華里,基本就沒有任何優勢了,那時我才發現,原來很多事情是靠天賦的,僅僅靠勤奮是不夠的。
三年級的時候,我開始厭學,心中竟隱約閃現了退學的念頭,整天都郁郁寡歡。記得有一天,我在宿舍里整理書信時,翻看了大一時家里的來信,那來自父母的滿篇的喜悅與自豪還有信誓旦旦讓當時的我羞愧難當,一時竟淚流滿面。心想,我不能為難善良的父母,不能打消他們在社會生活中剛剛建立的自信,更不能讓我的家庭布滿愁云。我暗暗下了決心,我一定要堅持到畢業,拿到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