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瑋
為了實現中國的航天夢,戚發軔毫無倦意地鏗鏘前行著。他走的那條路,一頭連著光輝的過去,一頭通向輝煌的明天
2016年4月24日,是國務院批復同意的首個“中國航天日”。這是為了紀念1970年的這一天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東方紅一號”成功被送入太空。
戚發軔,這個名字在中國航天領域成了一個符號。走在大街上,很少有人知道他曾參加過中國第一顆衛星的研制工作,歷任過“東方紅一號”衛星技術負責人,“東方紅二號”、“東方紅三號”衛星總設計師,直至執掌設計“神舟”載人飛船的帥印。豐富的經歷,使他被稱為共和國航天事業發展史的縮影。
耄耋之年的中國航天界元老戚發軔依然精神矍鑠,談起中國航天事業的發展就關不上話匣子……
愛夢:侵朝美軍“炸”出的飛機夢
“發軔,原來是開始的意思,”今天,戚發軔如此詮釋自己的名字:“我是上中學后才明白了它的含義。起名的是位私塾館的老先生。說來也巧,中國航天的許多第一都讓我給趕上了——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第一枚導彈、第一次兩彈結合、第一枚運載火箭、第一顆通訊衛星、第一艘載人試驗飛船、第一艘真正載人意義上的飛船……”
留在戚發軔少年記憶里的,是深受日本軍國主義奴役的情景。當時的家鄉是日本霸占的滿洲國,日本把這里的中國老百姓當成他們的臣民。為了實現長期霸占東北三省的野心,日本在東北實行了奴化教育,戚發軔每天背著書包走進校門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被強行集中到操場中間,面向東方三鞠躬,然后大聲高頌:“我們是天皇陛下的臣民!……”然后才能走進教室上課。“中國人為什么被說成是日本天皇的臣民?”戚發軔不明白,回家問母親,母親告訴他,因為我們是亡國奴。因此,亡國奴的恥辱在他幼小的心靈中深深地扎下了根,同時也埋下了雪恥的種子。
戚發軔的高中是在大連讀的。此時,正趕上朝鮮戰爭爆發,美國的飛機經常轟炸鴨綠江大橋,有時還轟炸沈陽,可就是不敢轟炸大連。這一奇怪的現象使戚發軔納悶。是老師的話解開了他心中的疑團,原來由于當時大連由蘇聯軍隊駐守,蘇聯有強大的空軍和炮兵,美國飛機不敢來。戚發軔回憶說,“抗美援朝時正上高中,那時美國的飛機在東北地區狂轟濫炸。大批的傷員被運到大連,我和同學經常幫助抬傷員時看著那些被炸得血肉淋淋的同胞,當時最強烈的想法就是,國家沒有強大的空軍,就沒有制空權,就會被人欺侮。”于是,他發誓將來要為壯大中國的空軍奮斗一生。
高考填志愿時,他報三個專業全都是航空專業。“我這一生只做過一次選擇,就是在1952年大學填報志愿時,選擇了北航的飛機系。那時我們還沒有航天專業,而這個選擇我終身無悔。”戚發軔的理想終于實現了,他以優異的成績走進北京航空學院的大門,成為飛機設計專業的一名學生。
從東北進京,他是一身“老土”打扮:剃著光頭,上著藍布褂,下穿黑色肥腿褲。提著簡單的行李走下火車,站在前來接站的打扮入時的北京“洋”學生面前,初見世面的他有了一點不好意思的感覺。
因為高中沒有畢業就考上了大學,連拋物線也沒聽說過的戚發軔,一開始學習比較吃力,但憨厚的他知道用功,學習進步很快,成績越來越好。大三那年,在同學們的擁戴下,他當上了團支書。在班上,最用功的戚發軔立志將來要造出世界上第一流的飛機,保衛祖國的藍天不受侵犯。
入夢:沒有“洋拐杖”照樣攻頂尖
1957年,戚發軔大學畢業后即被選入剛剛組建的國防部第五研究院一分院,穿上了軍裝。在緊張的工作之余,一個叫姜福玲的姑娘悄悄走進了他的生活。姜福玲與戚發軔是大連老鄉,而且兩家相距很近。戚發軔考入北航后,姜福玲也考進了天津紡織工業學校,1958年畢業分配到了內蒙古。這年5月17日,毛澤東在黨的八屆二中全會上提出中國也要搞人造衛星的號召。中國科學院新技術局就把人造衛星研制任務列為1958科學研究發展規劃的第一項重點任務,簡稱“581”任務。
此后,根據當時的形勢,中央提出集中精力搞導彈,強調“兩彈為主,導彈第一”。組織上準備選送戚發軔去蘇聯軍事院校學習導彈的總體設計,便讓他參加了俄語集訓班。可等他專門學了幾個月俄語,滿心歡喜準備赴蘇時,上級又突然通知不去了,原因是蘇方不接收軍人。
為了學導彈,戚發軔只好脫掉軍裝。1959年,上級決定讓戚發軔前往蘇聯莫斯科航空學院學習“導彈總體設計”。為怕這一走五六年,把終身大事給耽誤了,領導特批他把婚先結了。于是,戚發軔給姜福玲寫了一封信,請求她能做自己的新娘。1959年的“十一”,姜福玲從內蒙趕到北京,兩人在戚發軔的單身宿舍里,把兩張行軍床拼在一起,這就是他們的新房了。
蜜月過后,妻子姜福玲回了內蒙,而等待赴蘇的戚發軔卻突然被告知,因所報專業涉及機密,被蘇聯拒絕了。“那時我國的航天事業可以說是一窮二白,連能發射衛星的火箭都沒有。只有小型的近程導彈,計算機、電子等專業都很落后,整個國家的科技水平都很低。畢業后我被分配到國防部第五研究院,先下連隊學技術。本來準備結束后到蘇聯學習,可我是軍人,并且是學習導彈總體設計的,人家不愿意中國能夠制造自己的導彈,發展中國的航天事業。因此,蘇聯不接收。”今天,戚發軔還無奈地回憶說,當初臨行前還特地回老家看了看父母,可是人還未返京,一紙因為自己是軍人而不能赴蘇學習的通知先到了。
沒能去蘇聯學習,讓戚發軔悵然若失;但因為這促成了他和心愛的人結合,總算對他是個安慰。隨后,他打定主意,想跟在華的蘇聯專家學。1959年中國還有蘇聯專家,戚發軔就跟著他們學了幾個月。不多久,中蘇關系惡化,蘇聯專家幾乎是在一夜之間全部撤走了,并帶走了所有圖紙與資料……
一系列的變故讓戚發軔再次明白,“中國的國防建設已被逼到了一個死胡同里,頂尖技術是買不來的,只有靠自己的力量,獨立地發展我們的航天事業”。
離開了“洋拐杖”,戚發軔走上了一條自學的道路。不管是搞導彈、導彈核武器,搞“長征一號”運載火箭總體設計,大學畢業后的10年里,戚發軔邊學邊干,整天與導彈和火箭打交道。盡管沒能搞航空,但是戚發軔還是愛上了搞彈道,因為他知道,這個家伙敵人照樣害怕。
“那時沒有了蘇聯專家,錢學森先生那么大的科學家親自給我們講導彈概論。錢老說,航天工程,不是靠幾個人就能做出來,它需要一批航天人才,要花精力培養一批航天人才才行。”當年,望著講臺上那位曾被美國官員稱為“無論在哪里,他都抵得上5個師”的傳奇人物,臺下的戚發軔生發出許多感慨。他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像錢學森這樣赫赫有名的大科學家會親自來給他們上課。有意思的是,在這個有點“掃盲””性質的培訓班里,后來居然真出了不少火箭、衛星專家,除了戚發軔外,還有王德臣、沈辛蓀、錢振業等人。正是他們,將中國航天事業經歷了“從無到有”的過程。
走出培訓班的大門,戚發軔與他的那班同學們很快就“真刀真槍”地學以致用了。1964年,我國“東風一號”導彈在酒泉首飛成功,戚發軔榮立三等功。1966年,承擔“兩彈結合”任務的戚發軔在酒泉衛星發射場一呆就是5個月。這年10月底,發射任務圓滿完成,親臨發射場的聶榮臻元帥高興地請研制人員吃手抓羊肉。伴著發射成功后的愉悅心情,第一次吃手抓羊肉的戚發軔,感覺羊肉的滋味別提有多香了。
光陰荏苒,往事難忘。如今再去酒泉,手抓羊肉作為一道特色菜,已經經常可以吃到。發射基地的人們風趣地說,這里的羊吃的是中草藥(駱駝草等)、喝的是礦泉水(地下水)、持“兩國護照”(基地地處中蒙邊境,一不留神,羊就出了國),這么特殊的羊,肉味兒能不好嗎?盡管食客們對這羊肉味道嘖嘖稱贊,但是戚發軔卻總感失望,“現在再也找不到當年吃手抓羊肉那份香噴噴的感覺了”。
追夢:“追星”為叩太空之門
“兩彈結合”的任務成功完成之后,戚發軔又參與了我國第一枚運載火箭“長征一號”的結構和總體設計,他提出的火箭三級與二級分離方案,經飛行試驗證明既簡單又可靠。正當他準備在運載火箭領域大干一場的時候,聶榮臻元帥將他和另外17名骨干調往新組建的中國空間技術研究院。
受命于多災多難的動亂年代,肩負著中華民族早日叩開太空之門的重托,“航天十八勇士”離開了自己從事多年的專業,二話沒說,很快卷起鋪蓋,來到了新的崗位,投入“東方紅一號”衛星研制的戰斗。
然而,和絕大多數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一樣,這位東北漢子所要承受的往往不只是技術上的考驗,更多的是那場革命風暴的沖擊。正當他準備甩開膀子大干時,愛人姜福玲卻被送進“五七”干校進行“勞動改造”。家中的賢內助一走,便扔下60多歲的老母親和一個6歲、一個只有一歲半的兩個孩子,一家三代四口,老的老,小的小,端屎倒尿、燒水做飯,就全扔給了戚發軔一個人。
在那個年代里,能靜下心來搞衛星研制,成了戚發軔最大的奢望。“東方紅一號”衛星的研制任務本來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許多技術難題等待著他去組織攻克,可是他卻不能以主要精力去解決技術問題,因為還要不斷地被“請”去抓所謂的“革命”。這邊正在為解決一個技術問題干得熱火朝天的時候,那邊突然喊他們去搞“大批斗”、學文件——即使你再忙,縱有一千零一個理由也要乖乖地服從,否則就會被扣上“白專”的帽子,就會被說成“用生產壓革命”,輕則批評檢查,重則批斗。再加上什么“早請示、晚匯報”這些每天必須做的“節目”,常常搞得他和同事們焦頭爛額。于是,他們只得在“革命”的間隙搞衛星研制。面對這些,戚發軔急得火燒火燎,不得不把資料、書本帶回家去,夜深人靜,在侍候完老小后才開始自己的工作。
長期勞累,鐵打的漢子也會垮下來。一天晚上下班后,戚發軔騎車回家途中,突然覺得肚子疼痛難忍,四肢發軟,滿頭冒汗,連衣服都濕透了。他只好一手推車,一手捂肚子,一步一歪地艱難地挪到了一家醫院。經檢查,得了盲腸炎,并已穿孔,必須立即住院手術,否則就有生命危險。然而,手術需要家屬簽字,但妻子在干校勞改,怎么回來簽字呢?再說他也不想給妻子受傷的心再撒一把鹽,于是他讓醫院把工宣隊的領導請來,在手術單上簽了字。
就是在這樣困難的情況下,戚發軔仍然沒有放下他心中的那個理想,并夜以繼日地向著那個目標挺進。
1970年4月中旬,“東方紅一號”衛星從北京運至酒泉發射基地之后,作為其總體技術負責人的戚發軔更是開始超負荷地忙碌。他要負責對衛星發射前的總“體檢”,要了解衛星各個系統的“健康”狀況……必須經過精細的檢查測試,保證衛星與火箭的順利對接。
在衛星發射之前,戚發軔隨錢學森、任新民、楊南生等前往人民大會堂向周恩來匯報工作,周恩來對衛星能不能入軌、入軌后能不能準確地唱響《東方紅》樂曲問得非常仔細。“周總理問,衛星到底能不能一次發射成功?我不敢打保票,就跟總理匯報說,凡是能想到的、在地面能做的試驗我們都做了,都沒有問題,就是沒有經過空間環境的考驗。”
在“長征一號”火箭、“東方紅一號”衛星完成發射前的測試后,就放在水平運輸車上進行水平對接,準備轉運至發射場。轉場前,周恩來總理要求相關人員寫個書面報告,等政治局討論后決定是否轉場。“我很緊張,跟總理說,來不及了。因為用的是蓄電池,之前我們只做過橫放4天4夜的試驗,現在衛星已經與火箭對接了,時間長了怕有問題”,戚發軔回憶說,“當時總理就問,為什么不多做點試驗?你們搞總體的人要像貨郎擔子、赤腳醫生那樣走出大樓,到人家部件研制單位去,告訴人家怎么做,人家不就做了嘛!”這個意見戚發軔終身難忘,“所以在以后的工作中,每次都老老實實地把總體的要求一樣不漏的告訴分系統”。
“東方紅一號”衛星研制條件很苦。戚發軔舉例子說到,當時他的主要任務是完善地面試驗方案,但在完成試驗的過程中,缺少的條件實在太多了。
“‘東方紅一號的4根3米長的短波天線發射時是需要收攏起來的,上天解鎖后靠衛星自旋力量甩出來,動作挺復雜的,輕了甩不開,重了又會因離心力太大而對天線結構造成不利影響。當年沒有計算機仿真模擬,完全是靠地面試驗。試驗需要設備、場地,設備是我們自己研制生產的,場地當時受限于條件,就用中科院力學所的一個倉庫。試驗很危險,但是那時我們也沒有任何專用的防護裝置。做天線試驗時,老同志每人拿個紙箱子蓋擋著,從木板間的縫隙往外觀察;年輕人就爬上(沒有頂棚的)房梁,騎在上面往下看。”戚發軔說,在當時的環境下,類似的情況還有很多。
“點火——”這年4月24日21時35分,隨著現場總指揮一聲口令,乳白色的運載火箭尾部噴出一團橘紅色的火焰,直沖云霄。“我永遠忘不了發射那天,晚上天氣一開始不太好,大家都很著急,直到晚上9點,天空中的云層在發射軌道上裂開一道縫,懸著的一顆心才落了下來。”戚發軔說。
當火箭與衛星順利分離時,那些從事運載火箭研制的科研人員歡聲一片。發射基地的祝捷大會隨即開始,戚發軔被安排在會上發言。周圍那有節奏的熱烈掌聲催促著他上臺,可他心里卻忐忑著,堅決不肯登臺。“星箭分離只表明火箭發射成功,衛星呢?它還沒有入軌,還沒有傳出悠揚的《東方紅》樂曲。所以,搞衛星和火箭區別還是挺大。”戚發軔說他當時必須耐著性子等。
很快,測控站報告:衛星順利進入軌道。21時50分,新疆喀什觀測站報告:已經收聽到太空中傳來的《東方紅》樂曲,聲音清晰洪亮——此時,激動萬分的戚發軔一個跨步跳到臺上,代表所有衛星研制人員抒發心聲……
接受采訪時,戚發軔對記者說:“我國的第一顆衛星、173公斤的‘東方紅一號在酒泉發射升空。這是我一生中最高興的事,打上去了,入軌了,聽到樂曲了……那些聲音至今還在耳邊。聽到東方紅樂曲飄出,是我這一生最激動的時候。”
中國航天事業從零起步,到進入航天大國的陣列。作為中國航天工業的重要參與者、見證者,戚發軔感觸頗多。他說,每一個行業都有自己的精神。而幾代航天人在實踐經驗中凝煉出來的中國航天精神是“自力更生,艱苦奮斗,大力協同,無私奉獻,嚴謹務實,勇于攀登”。
為了實現中國的航天夢,戚發軔毫無倦意地鏗鏘前行著。他走的那條路,一頭連著光輝的過去,一頭通向輝煌的明天。
責任編輯 王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