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晉暉
從來沒有一個村像大寨一樣對中國農村產生如此深遠的影響。她濃縮了新中國成立后中國農村的發展和變遷,承載了中國農民幾代人追求溫飽和富裕生活的夢想。
短短的20年間,大寨被時代洪流沖上波峰又跌入低谷。20世紀90年代后,不甘落后的大寨人經歷了痛苦轉型,努力適應市場經濟的規律,走上了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的道路
8月1日,建軍節。
每年的這一天,山西省太行山深處的小縣城昔陽都會舉行一場還算盛大的廟會,在商業流通并不便利的年代,廟會吸引著方圓幾十里的老百姓。
大寨村距離昔陽縣城5公里,這場廟會也是村里老百姓的大節日。可是,1963年這一年卻讓大寨的老百姓有些失望,因為天陰沉沉的,馬上就要下雨,他們可能去不了縣城了。
然而,失望很快就變成了盼望。大寨是一個十年九旱的地方,如果能下場透雨,也就能保證今年秋天糧食有個好收成。
“從2號到8號,誰也沒有想到這場暴雨整整下了七天七夜,大寨村幾乎都被沖沒了。”80多歲的宋立英坐在自家的旅游紀念品商店門口回憶起了那段歷史。
更讓大寨人沒有想到的是,這場百年不遇的洪災在給大寨造成巨大損失的同時,也給大寨帶來了難以想象的榮耀。在日后的半個世紀中,這份榮耀不僅帶給了大寨不盡的鮮花和掌聲,更帶來了無數的荊棘和淚水。
自力更生的富裕村
洪水來的時候,新中國最傳奇的農民陳永貴不在大寨,他正在昔陽縣城開會。宋立英回憶說,陳永貴回來的時候路都斷了,村邊河溝的水已經有半腰深,是村里會游泳的年輕人把他馱回來的。
洪水沖垮了大寨農業合作化以來10多年整修的土地,房屋、窯洞大半坍塌,存糧也被水沖走。據史料記載,1963年洪災之前,全村共有270多間(孔)房屋和窯洞,且大多破舊不堪,洪水沖垮了190多間(孔),近半村民無家可歸。
陳永貴回來以后,村里的老人們忍不住痛哭。陳永貴對村民說,人沒有損傷,牲畜也在,這就是大喜事。洪水沖走一個破大寨,咱建設一個新大寨。
其實,在洪災之前,大寨已經是山西省農業的典型。由于地理條件惡劣,為了解決全村300多口人的吃飯問題,大寨人在耕作土地方面發明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辦法。
最被那個時代中國人熟知的是三戰狼掌窩。大寨地處太行山土石山區,大自然的七道溝八道梁將一面山坡的土地分割得支離破碎。狼掌窩是大寨最大的一條溝,1955年、1956年兩次治理均被洪水沖垮,1958年大寨提出打弓形壩。
大寨村委會會計賈海文說,弓形壩是陳永貴的發明,當年大寨造田的主要方法是在溝里面壘砌石頭,再用土來填平,這樣就造出了海綿田。但海綿田經不起洪澇災害,洪水連續兩次將石壩沖塌,泥土全部被沖走。
陳永貴下雨的時候出來觀看,發現之所以下雨的時候窯洞沒事,是因為窯洞上面是弓形的,把雨水帶來的沖擊力從兩邊分散走了。第三次治理狼掌窩時,大寨人就建了弓形壩,從此,大寨梯田多次經歷了洪水的考驗。大寨人大戰狼掌窩的事跡后來被編入了中小學語文課本。
大寨人改造“七溝八梁一面坡”也取得了明顯的效果。原來,大寨最大的地塊也只有1畝多,最小的只有幾厘,全村一共有4000多塊土地。經過改造之后最大的有20多畝,最小的也有1畝多。
大寨人還總結出來諸如合理密植、深種深刨、一茬變兩茬等科學種田的方法,使得畝產量超過了平原地區良田的產量。像“一茬變兩茬”小麥和玉米套種,一畝地產量達到1600多斤。
據《大寨村志》記載,1960年大寨人均收入突破百元大關,勞動日分值達到1元,成為昔陽縣首屈一指的富裕大隊。
大寨村的事跡引起了山西省委、省政府的關注,1960年8月3日,《山西日報》發表社論《陳永貴——支部書記的好榜樣》。此后,山西省內去大寨參觀的人就陸陸續續地多了起來。
宋立英說,1963年的大寨雖然土地耕作得非常整齊漂亮,但村容村貌依然是破破爛爛的。突然而至的洪災,讓大寨人不得不重建家園。而這個時候,陳永貴作出了一個決定,提出“三不要三不少”的口號。
“三不要”是不向國家要糧、要款、要物資;“三不少”是,當年賣給國家的糧食不少、分給社員的口糧不少、集體收入不少。
這是一個艱難的決定。當時昔陽縣送給大寨的救災物資已經運到了村口,陳永貴讓他們拉回去送到受災更重的地區。宋立英還記得當時的情景,為了鼓勵村民,陳永貴提出了自力更生十大好處。陳永貴吸煙且不識字,他想到一條就說一條,下鄉干部就記在煙盒上。
重建大寨是一個非常艱苦的過程。在1963年、1964年、1965年這3年,大寨村民白天在地里勞作,晚上就蓋房子,有時一天只休息三四個小時。
賈海文還記得兒時的情況:早上天還不亮父母就下地了,然后再派人一家一家把做好的早飯端到地里去。有時候要干活還得等一會兒再吃,如果是冬天,就這么一會兒工夫,飯就凍了。大寨人把這個叫作“冰碴飯”,吃過以后接著再干。夏天也是下午1點多才回家,春秋冬三季早晨、中午根本就不在家吃飯,到了晚上八九點才能回到家。
大災之年,大寨的糧食產量達到42萬斤,畝產745斤,賣給國家糧食24萬斤,社員人均口糧400斤,各項指標均與上年持平。
大寨人艱苦奮斗的精神傳到了北京。1964年2月10日,《大寨之路》在《人民日報》頭版刊登。當年12月底召開的第三次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周恩來總理把大寨精神總結為:“政治掛帥、思想領先的原則,自力更生、艱苦奮斗的精神,愛國家、愛集體的共產主義風格。”
大寨是個名副其實的小山村,迄今仍然只有216戶,523口人。無論是從地理方位、土地、人口、糧食產量以及工業產值等方面來衡量,大寨都沒有優勢能讓自己從中國64萬個行政村中脫穎而出。
然而,大寨又是那么的不平凡。1966年8月12日,經毛澤東主席同意,黨的八屆十一中全會在公報中第一次向全國發出“農業學大寨”的號召。作為全國農業的一面旗幟,在最輝煌的時代,大寨一天接納各地參觀的人數有2萬人。
據官方資料統計,從20世紀60年代中葉到70年代后期,大寨共接待來自全國參觀者多達960萬人。其中1967年達到100萬人,1968年突破200萬人,1969年超過276萬人。
去過大寨的人都可以想象那會是一個多么摩肩接踵的場面。因為大寨村占地面積只有1.88平方公里,而且絕大部分都被虎頭山占去了,村委會前的小廣場也不過幾百平方米。
宋立英家就在小廣場西側的山坡上,與郭鳳蓮和陳永貴相鄰而居。宋立英和她的丈夫賈進財是當年大寨村里最有名的老勞模。
宋立英是大寨第一位女共產黨員,多年擔任大寨村婦女主任。賈進財是1945年大寨解放后第一任黨支部書記,他發現陳永貴的能力之后就主動讓賢,從而成就了新中國歷史上最傳奇的農民陳永貴。
陳永貴的不平凡早在“大躍進”時期就已經顯露出來。在浮夸風最嚴重的時代,陳永貴頂住壓力,堅持把大寨的畝產量按500斤上報,這在昔陽縣只此一家。而同一時期將玉米畝產量報為2000斤、土豆1萬斤的村莊比比皆是。
來大寨的人都想看看陳永貴,但很少有人能夠如愿。因為陳永貴制定了非常嚴格的管理制度,不能因為外邊學大寨而把大寨的生產秩序搞亂。
1975年到1980年,陳永貴擔任國務院副總理,達到了其政治生涯的巔峰。他始終保持農民本色,一塊白毛巾、一件對襟衫、一雙農家鞋是他標志性的裝扮,即使在中南海,這種裝束也從來沒有改變。
在擔任國務院副總理期間,陳永貴提出“三三制”的工作原則,即三分之一的時間在中央,三分之一的時間在面上跑,三分之一時間回大寨蹲點。在任時,他一回大寨就下地干活。
從一個普通農民一躍而為國家領導人,后又復歸于平民,陳永貴這一生是中國特定時期政治的縮影。大寨的命運和陳永貴個人起伏緊密相連,隨著1980年陳永貴從國務院辭職,大寨也迎來了最落寞的十年。陳永貴辭職后在北京定居,一直到1986年3月26日因肺癌逝世,再也沒有回過大寨。
落寞十年
1980年是大寨的轉折點,陳永貴去北京了,郭鳳蓮也離開大寨去昔陽果樹研究所當了副所長。1980年11月23日,中共中央對農業學大寨運動的功過進行了總結,清除了農業戰線上的“左”傾錯誤。文件指出:“在某一地區的實踐,證明是先進的、有效的經驗,在其他地區推廣,就不一定是或完全是先進的、有效的。”
這個文件把大寨推下了神壇,大寨從人聲鼎沸很快就轉為“門庭冷落車馬稀”,大寨村民承受了極大的心理落差。
大寨旅行社是大寨最豪華的酒店,是在大寨最興旺的時候建立的,用來接待黨和國家領導人。隨著大寨被冷落,大寨旅行社空無一人,以前用來招待全國各地的參觀者和外賓的巨大餐廳落滿了塵土。其中一個大禮堂,已經年久失修,從那個破窗戶往里邊看,甚至可以看到鳥在里頭飛。
在這10多年中,大寨的經濟止步不前,村民的精神面貌整體表現出一種時代大潮退去后的迷惘。大寨村第一個從事個體經營的村民趙華曉說,當年大寨人出去都不說自己是大寨人。
賈海文回憶當時的情況說,由于實行了農村聯產承包責任制,村民能粗糧換細糧,還能種小菜園,生活水平比以前好了很多。但集體經濟非常單薄,工業企業和集體福利基本上沒有。
“從各個新聞媒體報道中看到人們對大寨的說法、看法,說村民‘敢怒不敢言,但其實是沒有地方聽我們說,我們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把大寨當年的榮譽奪回來。”賈海文說。
2006年,時任大寨森林公園經理的賈新文在接受采訪時說,大寨20世紀80年代初停下來的原因,一個是當時老百姓轉不過彎子來,二是社會對于大寨宣傳不公正。
宋立英說,大寨10年間換了四任黨支部書記,但始終不見起色。20世紀80年代初曾任山西省委書記的王謙去大寨的時候對宋立英說,如果想讓大寨振興起來,還是要讓郭鳳蓮回來。
從1990年開始,宋立英和賈新文等人多次向昔陽縣委提出要求請郭鳳蓮回來主持大寨的工作。1991年11月15日,郭鳳蓮重返大寨。
二次創業
趙華曉是大寨村第一個個體戶,1983年他不顧家里的阻攔辭去村辦工廠的工作,開了一家小賣鋪。當時村里只有一家供銷社,供銷社上下班的時間和村民在地里干活的時間一樣,給村民購物帶來很大的不方便。
趙華曉瞅準這個時間差,賣的都是村民必需的日雜貨,一兩年下來就賺了兩三萬元錢。“雖然心里高興,但我從來都不敢公開承認自己賺了錢。”趙華曉在接受采訪時說。
在當年村民的觀念中,個體戶是很丟人的,社會地位甚至不如村辦工廠的臨時工。曾經的榮耀讓大寨村民背上了沉重的思想包袱,大部分村民的思想觀念僵化,在新一輪的時代大潮面前無所適從,像趙華曉這樣對于市場經濟有著天然嗅覺的人更是鳳毛麟角。
解放思想成為郭鳳蓮回到大寨之后面臨的首要難題。1992年初春,郭鳳蓮讓大寨一戶出一人前往河北省高遷村學習,一共去了130個人,租了兩輛公共汽車。賈海文是其中一員,他去了之后深受觸動,高遷村工業企業已經形成規模,村民們住的是“小二樓”。
之后,郭鳳蓮又多次組織老黨員、老干部、村委會骨干到大邱莊、華西村、南街村、劉莊等地學習,這些村莊當年都是“農業學大寨”的先進村,而如今他們都成了大寨的學習榜樣。
考察回來之后,郭鳳蓮對村黨支部進行了新老交替改選。大寨新黨支部確定了“發展商品經濟、非農興村”的思路。1992年,大寨經濟開發總公司成立,郭鳳蓮出任總經理。
大寨羊毛衫廠是大寨經濟開發總公司的第一家企業,之后又建了大寨制衣公司、水泥廠、酒廠、農牧公司、旅游公司以及核桃露廠等。在這17年中,這些企業發展有好有壞,但總體來說,大寨的集體經濟有了長足的發展。
2008年,大寨年產值達到3億元,人均收入1萬多元,經濟收入比1980年增長1400多倍,人均收入增長54倍,上繳國家稅金1791.4萬元。
郭鳳蓮表示,大寨經濟開發總公司從2005年開始進入了回報期,近年來每年能夠向大寨村委會上繳純利潤500萬元,用于改善村民的社會福利。
大寨村民享受的社會福利讓鄰村人頗為羨慕。1993年,郭鳳蓮就向大寨村年滿60歲的老年人發放養老金,從每人每月40元起步到2008年已經漲到60~69歲每人每月200元,70歲以上每人每月300元,大寨村每年在這一項上支付24萬元。
大寨村在1998年、2003年和2009年分三次新建了近100戶住宅,村民只需要支付相當于房屋總價的三分之一就可以搬入新居,集體補貼三分之二,總補貼金額達1000萬元。
此外,大寨實行從幼兒園到初中的免費教育,對每個考上大學的學生給予每年800~1000元的獎學金;除去國家統一的農村合作醫療之外,大寨村委還給予每人每年1000元的大病現金補助。
大寨的發展帶動了當地和周邊村民的就業。大寨村基本上沒有閑人,有近200人從事個體旅游業,每戶年平均收入2萬多元。而在大寨的工業企業中,周邊村民占大多數。
從20世紀七八十年代開始,大寨陸陸續續將480畝不便于機械耕種及土壤土質不太好的土地退耕還林,現在大寨可以耕種的土地只有510畝,人均不到1畝,主要用來種植玉米、雜糧和豆類。
曾經為大寨帶來無限風光和榮耀的農業已經在大寨的經濟總收入中變得微不足道,只占0.3%。工業所占比重超過40%,每年到大寨旅游的人數將近30萬人,給大寨村帶來100多萬元的收入,占總收入近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