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給我猜個謎》是美國著名猶太女作家蒂莉·奧爾森1961年問世的短篇小說集《給我猜個謎》中的同名中篇小說。本文將借助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別扮演理論,西蒙·波伏娃看待女性角色的觀點以及馬丁·布伯的猶太人的兩重性觀點具體分析一直屈從的女主人公伊娃在房子問題上堅持的原因,解讀伊娃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從屈從到堅守的心理狀態,由此探索移民女性在不同人生階段做出選擇的可能性和必然性,以及這些選擇對其整個人生的影響。
關鍵詞:蒂莉·奧爾森 《給我猜個謎》 伊娃 屈從 堅守
《給我猜個謎》是美國著名猶太女作家蒂莉·奧爾森(Tillie L.Olsen,1912—2007)1961年問世的短篇小說集《告訴我一個謎》中的同名中篇小說。小說(Tell Me a Riddle)發表于1961年,并一舉獲得當年的歐亨利最佳小說獎,這部作品被譽為同時具有“艾米莉·狄金森詩歌的深度和巴爾扎克小說的廣度”(Frye,1995:15)。小說主要探討了移民女性的生存困境。女主人公伊娃在移民到美國后四十七年的婚姻生活中完全淪為家庭奴隸,她順從丈夫,養育七個孩子,失去在社會上的位置。現在孩子們長大成人離開了家庭,丈夫大衛卻主張賣掉房子搬去共濟會的養老院,但是伊娃已經習慣了孤僻的生活,堅決反對賣掉房子,兩人成天為此爭吵。本文將借助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別扮演理論,西蒙·波伏娃看待女性角色的觀點以及馬丁·布伯關于猶太人的兩重性觀點,具體分析伊娃在房子問題上堅持的原因,解讀伊娃在人生的不同階段,從屈從到堅守的心理狀態和生存狀態,由此探索女性的多重身份對其在不同人生階段所做選擇的可能影響,以及這些選擇對其整個人生的影響。
1.被禁錮的移民主婦
小說開始時,女主人公伊娃已經過了四十七年失去自我的生活,順從丈夫,照顧孩子。在晚年生活,她唯一需要的是一個屬于自己的房子,可以安放自我的空間。這時丈夫大衛卻吵著要賣掉房子,搬去共濟院,擺脫責任和金錢的束縛,因為他受了一輩子的窮,他已沒剩多少精力去折[騰]了(奧爾森、侯毅凌,1994:46)。大衛認為搬去共濟會就能不再需要承受家務和金錢的重擔,可以參加讀書會,醫療服務也能得到保障,但伊娃已經不再需要這些“顯而易見的益處”了。伊娃曾經是一位年輕的妻子,有著求知和自我實現的愿望。但由于家務的束縛和生活的壓力,她放棄了青年時期的理想、社會工作,失去了朋友,甚至最后在家庭生活中喪失了自我,總要苦苦掙扎去維持家庭的生計。為了滿足“孩子們的一大堆需要,她放棄自尊和優雅,看雜貨店老板的臉色,不顧臉面地向商人的老婆賒帳”(奧爾森、侯毅凌,1994:46)。作為母親的伊娃在許多方面都受到了壓迫,她的創造力被限制,她的身份認同感被否定,她的主婦角色給她帶來了無盡的家務勞動。而作為新到美國的移民,由于教育水平低下和缺乏社交,她只能被外部世界長時間的邊緣化和禁聲(Schultz,1997:118),只能選擇扮演一個順從的家庭主婦來實現自己的母性身份。
但是這個性別角色是在時間的過程中建立的一種脆弱的身份,性別的效果是通過對身體的風格/程式化而產生的,而這種扮演并不是原初的,而是后天獲得的,具有時間性的(Butler,2002:184)。在長達半個世紀的婚姻生活中,伊娃要一直訓練自己的眼光,成為一個合格的家庭主婦,“從那些大堆大堆的舊衣服中找到還能穿的(她沉沉的眼鏡上于是又加了放大鏡),她一邊翻找,一邊挑選——這件要么賣給舊衣鋪要么捐給義賣會,那件需要補補洗洗,而這件可以送出去”(奧爾森、侯毅凌,1994:47)。奧爾森在《沉默》一書中認為母性是一片近乎禁忌的領域,性別歧視的最后避難所,也是女性壓迫的最不被理解,最少被探尋,折磨復雜的核心要義(Olsen,1979:25)。作為母親的伊娃,為了家庭奉獻了自己寶貴的青春,當了一輩子的家庭奴隸,然而她的犧牲并沒有得到來自丈夫和孩子的承認和尊重。母性一直壓迫著伊娃,她無法追求屬于自己的生存空間,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但她并非生來就要扮演這樣一個角色,而是被種族、性別、宗教還有經濟地位限制在了這樣的一個角色中,失去了自我生存的空間和自我選擇的權力。伊娃和那時大多數的俄國猶太人一樣,她們信仰猶太教正統派,婚姻和養育孩子是猶太教的核心教義(McGoldrick et al.,2005:669)。女性應該承擔照顧家庭的任務,順從自己丈夫的意志。但是在內心深處,伊娃想要保住自己的房子,她不愿放棄自己的孤獨,也不想強迫自己順著別人的節奏去生活(奧爾森、侯毅凌,1994:47)。伊娃外在和內在的表現顯示出她心靈的多樣性:表面上,她是一個順從的移民家庭主婦;而內心里,她是一個有著堅持的獨立個體。人類心靈的這種多樣性周期性地顯示為一種兩重性(布伯、劉杰,2002:22),從伊娃身上可以看出:一方面,伊娃被家庭瑣事和責任困住多年,她將自己的身份定義于為家人的服務上,順從丈夫,照顧孩子;另一反面,她在房子的問題上卻有自己的堅持,想要爭取屬于自己的空間,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孩子們長大之后,她不用再守著家庭生活,這時她“終于可以隨著自己的心愿來生活了,再也不用順著別人的節奏過日子,這全是生活將她推到了這一步:是生活拒絕了她,剝奪了她,孤立了她……——最后,生活便給了她這一份孤獨”(Olsen,1995:38)。
2.擺脫家庭重負后對自我的堅守
關于房子的爭吵觸發了伊娃內心真實的想法,她想要守住屬于自己的空間,追求屬于自己的人生。孩子們已經長大成人,她在丈夫和孩子們中間成了一個無足輕重的調停角色,不再被家庭需要。她不用再做一個無私的母親,也不用再扮演一個低聲下氣的家庭主婦,可以按照自己的節奏生活。過去幾十年服務家庭的責任與按照自己意愿生活的想法是對立的:她用假象來哄騙自己,無條件地取悅丈夫,不求回報地愛他;當丈夫可以獨自生活,孩子們都要離開時,她真正的感覺開始浮現,原來孩子和丈夫一直或多或少都是忘恩負義的,孩子們并不關心她的真正需要,甚至支持他們父親的意見,勸她賣掉房子。這種現實性和潛在性的體驗往往被人們視為一種傾向于對立兩極的活生生的實體(布伯、劉杰,2002:22-23)。伊娃內心的真實想法開始浮現,她對房子的堅守也就變得更加堅定。
此外,伊娃生活的外部環境較移民之初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進入20世紀以后,幾乎所有的宗教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沖擊。人們不再看重人種、膚色、性別和宗教的差異,而把追求平等和廣泛的人權看作至關重要(Solomon,1996:108),西方猶太教對女性的束縛不再像以前那么嚴苛。伊娃開始思考自己的生活。她此前所有的成就、扮演、犧牲和幸福都與孩子、丈夫還有家庭密不可分,然而她多年的付出和順從并不能得到丈夫和孩子的認可和理解,她開始放棄扮演一個合格家庭主婦的角色,選擇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存在。存在主義的中心觀點認為存在先于本質,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能夠獨立行動,對自己負責,并有意識的存在——而不是標簽化、模式化、扮演出來的已經被定義和分類的個體存在(Macquarrie,1972:14-21)。因此,家庭主婦的角色扮演并不能定義伊娃,她在內心深處依然堅守著自己的理想,希望在屬于自己的空間里生活,在孤獨中尋求聊以自慰的安寧。在大衛用自己一貫的風格勸她賣掉房子的時候,伊娃堅決地拒絕了他的意見。
3.完全掙脫束縛
房子的問題尚未定論,伊娃卻被診斷出患了癌癥,身體狀況越來越糟,她卻堅持留在家里,不去看醫生。大衛帶著她去拜訪孩子們,她一次又一次地拒絕。在孩子們的家里,她過的很不舒服,也不去親近自己的孫子們(Olsen,1995:52)。她并不是不愛自己的孫子,只是那會讓她想起以前艱辛的日子,那個時候她有七個孩子要養活,要讓他們吃飽穿暖,還要供他們上學,生活的負擔太過沉重。現在的她已經不再是有著青春活力的年輕人,而是一個疲倦虛弱的老婦人。她意識到死亡的臨近,渴望自己的生活有所改變。但是改變又談何容易,從承認變老的那一天起,她的處境就改變了。當女性放棄與時間的厄運斗爭時,另一種戰斗開始了:她必須在人間保持一席之地(波伏娃,2011:427)。對伊娃而言,只有堅守住自己的房子,她才能擁有屬于自己的空間。
丈夫大衛沒有勇氣和能力獨自面對她的疾病,他瞞著伊娃賣掉了房子,帶著她踏上了這段漫長的旅途,并試著說服她重新扮演母親的角色,他不知道這個角色已經將伊娃束縛了近半輩子。大衛說:維維想讓你去看看她剛出生的孩子。機票已經訂好了,我們一定要去維維家。一個剛出生的嬰兒,多暖心、惹人憐愛的孩子呢(Olsen,1995:51)。但是和孩子們相處的日子并沒有讓她得到一絲母性的感覺,反而更加激勵她去踏上找尋自我的征途,她越來越喜歡冥想,想要擁有屬于自己的空間。“時間還有她周圍的環境一再地想要重新賦予她母性的身份,讓她存在于一個性別決定身份的社會里,繼續扮演一個妻子、母親和祖母的角色”(Maierhofer,1999:133)。而女性不可能僅僅通過養育后代甚至是撫育再下一代來實現自己的人生,她需要的是在將人生看成一個整體的基礎上對自我的定義。
在人生的最后時刻里,伊娃開始發現寧靜和孤獨,她質疑自己曾篤信的機要信仰和人生信條。回顧自己的人生經歷,她移民到美國之后的生活毫無價值,這個失敗的人生讓她失去了繼續向前的信心。臨近生命的盡頭,她開始回想過去的生活本來的可能性,正如年輕的時候在俄國她也曾夢想未來的可能性一樣。她想要找到一個地方,在那個地方生命是連續的、一致、有意義的(Olsen,1995:52-53)。過去的生活將她壓抑成一個沉默孤僻的家庭主婦,這個身份讓她缺乏存在感和自我實現的成就感。生病住院的時候,醫院的工作人員讓病人在清單上填上自己的種族和宗教。雖然她是猶太人,她卻告訴女兒,“不要填猶太教。你讓他們改過來,寫上:種族,人類;宗教,無”(Olsen,1995:49)。猶太人的最終理想是通過一生的經歷獲得豐富的智慧,從那些仍然在經歷人生前幾個階段而奮斗的未成熟的人們那里得到尊敬和景仰(Solomon,1996:105-106)。她既沒有活出一個充實的人生,也沒有從自己的孩子和丈夫那里得到尊重或敬佩。她幾乎沒有朋友,也沒有社交活動,她悲哀地發現自己已經沒有時間和能力去實現自己的理想,無法讓自己的孩子們或孫子們感到欽佩,所以她只能緊抓著過去,在那些珍貴的記憶中找尋自我,找到自己人生的意義,為自己的故事找到一個“發聲者”——那首50年前的俄國愛情歌謠(Olsen,1995:44)。
身體狀況惡化之后,伊娃開始神志不清,零碎地念著一些過去的詩歌和歌曲。聽到收音機放出的音樂,她再也抑制不住地放聲哭泣,這些年來她從沒聽過自己內心的聲音和意愿。孩子們到醫院來看她,給她送花,大衛想要哄她開心,便插了一朵在她頭上。“像個大姑娘,”他說,然后將手鏡拿過來,讓她自己看。她看著那一朵跳動的紅花,“她的臉色蠟黃,面容瘦削;臉上現出一絲荒涼、戰栗的笑容,然后她把鏡子推開——卻讓花留在了發上”(Olsen,1995:70-71)。她從來沒有如現在這般自由和獨立,也從來沒見到過自己如此虛弱和蒼老。她拒絕承認鏡子中反映出形象的這個老女人是她自己。歲月讓她在夢中縮減,在那些夢里,有她最激進和瘋狂的青年時光。那首吟唱他們青春信仰的歌謠,那些麗薩教她識字的回憶,那些在Olshana[1]的艱難歲月,所有這些都是她青年時期最珍貴、最重要的東西。這時現實遠離而去,不再與幻想區別開來,不同層次的回憶在這里交織。大衛收拾行李帶她去住院的時候,她的情感頓時爆發了,大聲吼道“你就是個懦夫,一個叛徒,一輩子都在逃亡,都不能帶我回家”(Olsen,1995:73-74)。伊娃埋怨丈夫帶她來了美國,卻無力照顧好她。雖然和自己有過一樣的理想,他最后還是背叛了理想,逃離了俄國,正如他現在想逃離自己生病的妻子。現下的情狀讓她回憶起了那些痛苦的過往,她無法分清過去和現在。更確切地說,她更愿意將自己人生得失敗歸咎于丈夫的背叛。她現在依舊貧窮、孤獨、隔絕,還是一個被診斷患了癌癥的婦女,她已經沒有能力去為自己建設一個更好的未來,所以她選擇相信內心明顯感到的事實,而不是這個陌生的世界。她回到第一次聽那音樂的時間,那時她還是個小女孩,站在自己出生的村莊的路上,遇見了青春時候的自己。
在小說結尾,大衛敬畏地意識到伊娃才是那個對自我忠誠的人,盡管這個自我看似被養育家庭的重擔深深埋藏了,而他卻是沒有勇氣和能力堅守住自己理想的那個人(Maierhofer,1999:135)。不論外部環境怎么變化,要承受多么重的家庭負擔,伊娃在內心深處始終堅定地相信自己的理想,并靠著自己的理想支撐著自己的生命,守護著屬于自己的生存空間。無論在十字路口的選擇是被看成一個人的決斷、一種外部的必然性,還是被看成為一種偶然的事情,基本形式本身是不會變的(布伯、劉杰,2002:22-29)。
4.結語
本文旨在探索小說主人公伊娃在不同人生階段的心理狀態,以此來解讀女性在做選擇時的無奈和困難。在小說中,伊娃在不同的人生階段做的選擇是不同的:年輕的時候,她是一位激進的革命家,懷抱理想,充滿對生活的激情;到了美國之后,她做了47年任勞任怨的家庭主婦,完全失去了自我;在人生的最后階段,她堅持成為一個自由、獨立的個人。伊娃內在的自我夢想是成為一個自由、積極和獨立的人,在對過去的回憶中重拾了自我,守護住了最后一寸屬于自己的空間。
整個人生就是一個不斷選擇的過程,沒有選擇本身也是一種選擇,我們同樣要對此負責(弗林,2013:179)。在伊娃的人生旅途中,她逐漸成為一個成熟的人,有勇氣做出自己的選擇,也愿意為了這些選擇去承受后果。她屈從或是堅守的選擇都表現出了她在不同人生階段的心理狀態,而這些選擇是由外部因素和內部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雖有其偶然性,但也是在她移民主婦的多重身份重壓之下造成的必然選擇。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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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波伏娃."第二性II."Trans.鄭克魯[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
注 釋
[1]作者虛構的一個沙皇俄國時期的村莊名。Olsen's invented name for a typical village of tsarist Russia.
(作者介紹:陳西,東南大學外國語學院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