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冬
“鄉愁”在時下是個熱門的文化選題,雖然它從未遠離過作家們的筆端。
讀了作家石紅許的散文《夢里幾回前湖咀》之后,更加堅定了我對鄉愁的一份執念。人們對故鄉的關注也許并不狂熱,但是一定更持久,深沉,溫暖。從這個角度揣測,散文家寫得比游記更多的,一定是故鄉。
如果鄉愁是一個標靶,范疇可以一圈一圈由祖國往里面縮小,最后的靶心一定是一個可以具體到某某村或者某某街甚至某某屋舍的準確位置,這藏在內心正中令自己一刻不敢無視其存在的故鄉,這近似生命原點的小小故鄉,才是每個人鄉愁的來處。
“前湖咀”確實是個小村莊、小漁村,卻存在于大大的鄱陽湖畔已經六百多年了。“在這個小村,我用了近二十年的時間一寸一寸長大,操練了近二十年終于可以說一口標準的母語,積蓄了近二十年的鄉情也在綿綿無盡地發酵成數百里長的鄉愁。”“離開前湖咀有三十多年了……告別網舍里也有三十多年了。”鄉愁只有背在身上足夠久了,有了足夠的距離,才能催生作家那赤子般的心靈使鄉愁在筆下流淌成河、馨香如詩。讓我們瞧一瞧作者心里的故鄉是什么樣子的:“丘陵旁是田垅、水塘、湖泊,漲大水時一片水鄉澤國,成了魚蝦的樂園,也貯存了幾多兒時捕魚垂釣的快樂記憶。”“祖先是元朝末期從饒州府郊外十七里弄搬遷到前湖咀一帶的,以打魚放鴨為生,稱武威堂荷塘石家,有家譜為證。六百年后,大隊在村西邊樹了一排平房,名曰水產組,村里人都稱作網舍里。”“兆西叔叔幾乎每天都要下湖放網放鉤打魚,這給了我很大的興趣,圍在一邊,仔仔細細地看著兆西叔叔怎么晾曬網,怎么理鉤,還有活蹦亂跳的魚蝦,這個完全可以在等待中打發很多無聊的時間。”故鄉是兒時的快樂記憶,故鄉是家譜歷史和網舍里,故鄉是兆西叔叔的漁事……這樣的故鄉是不是跟許多生長在水邊的人差不多,跟魯迅筆下的故鄉“海邊的沙地,碧綠的西瓜,手捏鋼叉的少年”畫面的美好近似。這樣的寫法并不是雷同,恰恰是生活的真實寫照,我想,假如以脫離生活為代價去追逐寫作的新奇,毋寧老老實實尋一塊適宜的土壤扎根駐足。
“前湖咀”——如此具有贛北方言語境的地名很容易把讀者吸引,除了地名,那些土里土氣的方言母語(如:姆媽、細爹、牛仂叔、螺螄蚌殼、石家宗呢、做工夫、簞飯等)在文中都被運用得游刃有余,這些文字可謂是“鄉氣”誘人。或許在作家看來,文章的魅力更應該來自語言魅力,來自真實的生活,不能真誠地面對生活,不能真誠地面對自己,就不可能有真誠的表達。《夢里幾回前湖咀》的文字保持在一種最質樸的狀態中行進,盡量克制文學常用語言和技法的使用,卻為當地方言甚至是日常俚語提供了闊綽的篇幅,展現了作品較強的辨識度和文學本質的魅力。讀石老師的文字,可以感覺到一種淡淡而舒緩的自然況味,與淡水湖的氣質相溶相生。
做為“一個在鄱陽湖畔一抓一大把的小漁村”,對前湖咀漁俗文化生動而詳盡的描寫也是該作品的成功之處。“船是網舍里劈波斬浪的重要出行工具。在湖區,船的種類豐富多彩,肚子船(渡船)、烏篷船、劃子船、雁排、盆(只能容納一個人)、蓮子船等。在湖區,還有船匠這一手工藝職業,打船,修補船,桐油、泥灰、苧麻、鐵鉤鐵釘、木板等是船的最基本組成元素。”如果說對船的介紹已經讓人目不暇接,那作者對鄱陽湖地區特有的捕魚工具“卡子”的描述則會讓老練的漁夫都會贊嘆不已:“所謂卡子,是用青竹篾做的,只有幾公分長,像微縮版的弓,輕輕一摁,尖尖的兩頭合攏套在一個剪好的蘆葦管上,再在蘆葦管里面塞進麥芽、或者谷芽,一個美麗的誘惑就完成了,魚兒只要輕輕一咬,蘆葦管瞬間脫落,就會被崩開的卡子牢牢卡住嘴巴,乖乖等待就擒。”
漁俗是鄱陽湖文化的一座難以估量的富礦,把漁俗鄭重納入文學寫作尚處于起始階段,從推動家鄉漁俗文化的文學性發展來看,作家石紅許的作用不可忽視。
細細讀來,我覺得《夢里幾回前湖咀》里面并不只是有一個漁村,幾件漁事,更有一個滿懷鄉愁的徘徊身影,一個為土地思考、為故鄉的明天而憂慮的心靈。也許,文章的第一部分還可以叫“網舍里”,第二部分可以叫“下岸”,“網舍里”是“前湖咀”作為故鄉的核心組成部分,“下岸”則是兒時相對于故鄉的一個不遠的夢想,第一部分更側重憶“鄉”,第二部分則由淺入深,由景入思,更偏重寫“愁”。也許,這漂蕩于水和岸之間的鄉愁,在徘徊者的腳步中,已經悄然分開成了“鄉”和“愁”。
“村頭的研屋舊址還殘存著臥在地上的研槽、散落的研輪等,在新農村建設的背景下,研屋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卻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像魚鉤一樣釣起我對前湖咀的回憶。”“現在加工米再也不需要了原始的作坊,但研屋是我們這一代人不能忘卻的鄉村風景,研出的是米,也研出了濃濃的鄉愁。”“端起手機,我將下岸的對岸鎖定在圖庫內,畫面是一大片湖水與一條長長的由山丘、房屋、田地構成的弧線,弧線下一批年輕的鄉村后生又在摩拳擦掌展望過了上七后的外出打工,他們并不關心下岸地里來年種什么。”在我的閱讀庫中,名家寫故鄉的作品連篇累牘,佳作也不可勝舉。可當觸碰到這樣的文字時,我竟然覺得自己的目光是直通心靈的,鄉愁,如此震顫人心。
我相信,文學精神是天地間最穩固的存在。真正的鄉愁不會太熱,也不會太冷,鄉愁的體溫適中,生命堅韌平和,符合人的七情六欲和兒女情長,就像作家石紅許筆下悠然透露的“我愿意搖擺一只小船,每天在菱角塘撒下一網,打撈一天的溫飽足矣,剩下的時光都交給文字,交給故鄉的水草。”
這樣的鄉很溫暖,這樣的愁很健康。
我雖然與石紅許是廣義上的老鄉,但是他更是我文學領域的一位良師。與他結識不過三年多時間,卻得到太多的教誨和幫助,這幾年自己能將寫作斷續堅持下來,石老師對后學的引領作用是潛移默化的。如果說鄉愁也是一面精神旗幟,隨著他一次次回到故鄉的山水間徜徉,我的步伐也正在漸漸平穩而安定。
這樣的鄉愁真的讓人滿懷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