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其
怎么會走到這兒,我說不清楚了。
天氣很好,出門前我和女兒靜伊說,我們向環繞著我們房屋的山慢慢走,隨意玩耍。山道四通八達,向南向北都可以,向東向西也都是可以的。“要緊的是我們拋在身后的距離。”我擺出一種流放他處的姿勢。
“可是,媽媽永遠不會走很遠。”她撇撇嘴,不以為然。
“是的,日落之前平安地回到自己的家。因為家人在等我們。”那時是晌午時分。
我們經過人來車往的牯嶺街,公園牯牛石雕,菜市場,石頭或是木質的老別墅,呼嘯而過溜冰的男孩們,背包的游人,貓,垃圾箱,廣告牌,亭子,山谷……那么多的畫面、詞語、符號、生活,還有彌漫在山中那種奇特氛圍,似乎那些山的記憶、那些逝去的缺席者,正與在場的風景盤根錯節交相融匯——整座山中小鎮就像一個閃閃發光的阿拉丁山洞,那么有魔力。我有時會渴望這種漂游在風景中觀望的奇妙感覺,就是穿梭在巷道石階樓梯、觀景臺與晾曬的衣物之間,我都有可能迷失了自己。也時常看看身邊走著的女兒,想從她的表情中探尋一個孩子對周圍世界的感受。
我們這樣一路漫步,像是在觀賞,又像什么也沒看到。視線中的風景似乎和我們經歷著同一時刻同一地點,又一一擦身而過。不知何時我們走進了這片密密的松樹林,我記得松樹林中有一條通往回家的松樹路。
一輪很大的落日擔在西山那條細線上。幾棵倒下的枯樹干斜穿過我們正要探尋的方向,小路在我們相信它的地方突然折斷:前方是斷崖溪澗。
高處的山坡上,樹木太稠密了,密密的葉子如同云彩。我們要找的松樹路在哪里呢?
看看四周,還有一條小道通向松林中的一棟屋舍:石頭疊上石頭,故事加上故事聚集起來的,就像山中所有真正活著的老建筑一樣,聯系著往昔的光陰。它們多半很有些年頭,有一堆無法回答的問題。尤其是那些隱藏在密林深處的老房屋,更令人有一種夢境般的迷惑感。
那條白狗就是這時向我們轉過身來的。起先我們沒注意到它,屋檐有那些掛在晾衣繩上的布巾衣物,它背對我們蹲著,如同屋檐的一塊大石頭。它是這房屋的一部分,不過它是鎖鏈拴住的活物,它站起來,用眼睛盯著我們。這是一只高大的短尾牧羊犬,毛色全白。這熱情的美麗囚徒開始汪汪汪咆哮起來。
“別怕。”我感覺女兒在往我身上靠,“它被鎖在墻上。”
“樹林里也有打狗隊來么?它會很難受的。”
“主人生怕它出去迷路了,出危險。它會習慣的。”
“它還在叫。”
“因為我們的出現。”我從地上撿起一小塊石頭。
“我不喜歡那根鏈子。還有——媽媽可以換一種方式么?”靜伊發現了我的小動作。
一個男人走了出來。他腰桿挺直,瞇著眼看了我們一眼,并不予以理睬,但與他的狗交談。用動作,他伸出雙手與它輕輕扭打,互相推來搡去,又摸摸它的下巴,狗安靜下來,男人轉身進屋了。想來這是一個緘默的家伙,如同他的房屋。
“他是牧羊人嗎?或者是……山林強盜?”
“松樹林里沒有羊。他也許是鎮上的導游、司機、設計師,說不定也是畫師、作家……總之是跟我們一樣的山中居民,做自己的事,有自己的喜好和習慣。”
“他剛剛在和他的狗說話。”
靜伊盯著狗看了一會兒,又看看那棟林中老別墅,漸漸不再害怕。這里人跡稀少,但腳下的濕土和枯葉的氣味、四周蔓生的植物和的這棟房屋的生命跡象,令一個七歲的孩子置身于又奇妙又自豪的勇敢探險之中。甚至是,她本能地就可以進入這個世界,和樹林、鳥鳴狗吠及流水的生命接軌。
房屋的幾扇門或敞開或虛掩著,但并未等我們。山風輕柔卻綿而有力,頭頂的樹木在天空交匯,有些穩定的,幾乎像要永生的雀巢很醒目地攀在樹枝上。鴉雀晚歸了,看看山那頭,余下半個落日。
“他們住在真正的樹林里,可是永遠這樣也挺無聊的。”靜伊嘆了口氣。
男人再次出來時,手里拿著一個大鐵桶,大步朝我們走來,我們可以聞到他身上的煙草味。“它不可怕。出口就在那兒。”男人抬起下巴歪了下頭,朝屋后示意了一下方向。隨后跨過枯樹干,下得溪澗,再不說話了。他的熱情全都傾注在那嘩嘩噴瀉而出的水流上,一段歷經潛流地底、又飛躍四濺的旅程。
“走過去。”我和女兒將手對在一起,彼此手指交叉,似乎會獲得一種神奇的力量。
白狗站在那兒。在最初的警惕興奮之后,它不再狂吠,而是用它的眼睛凝視著我們,試圖了解什么。我們裝出若無其事的輕松模樣走過去。在悄無聲息的靜默中,我們彼此等待著相遇,接近。它會不會在某一剎那間掙脫鏈子向我們撲過來?我的眼睛不斷撇見墻壁的鎖鏈末端,那兒在搖晃,這么近。一切解放都蘊含著美感和危險。如果鎖鏈和一切的慣例都掙脫了,我手心里的小石頭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過來吧。”一個聲音從我的喉嚨里輕輕飄出。我伸出了我的手,小石頭無聲落在小徑草叢中。
它把潮乎乎的鼻子伸過來,它美麗的皮毛柔軟而氣味奇特。
哺乳動物的眼睛,潭水一般憂郁。
站在松樹路上,我和靜伊回過頭,看了看那只狗。它依舊站在屋檐,凝視著我們的方向,犬吠聲再次傳來。這四足動物困擾著我,它同我一樣置于萬物之中,為何身在此處?“生命雖四處皆是,但少有全然的呈現或完美自由的個體。”一位終生使用黏土表現可怕壓力和束縛的偉大雕塑家如是說。如果鏈子加長一些呢,它可以從屋檐走到陽光下的小路、松林又回來,是否會如我一般多一些快樂了呢?
山林的言辭是富饒的,多神而凡間的。林木、風聲、溪流、星辰、炊煙,或許是站在屋檐下看世界的一種補償?我閉上眼睛這樣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