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對《文選》李善注文本的變遷過程,最早有李邕“補益”說,以及晚唐李匡義提出的“初注”“覆注”說。從情理上看,顯慶三年到麟德年間李善任崇賢館直學士、秘書郎時期(六七年間),以及上元二年到李善去世的載初元年,即鄭、汴講學的十四五年間,李善都有充裕的時間可能再次修改、補苴舊注;從事實上看,如把幸存的敦煌P.2528號《西京賦》殘卷及P.2527號殘卷與宋代明州本、韓國奎章閣本等比勘,寫卷均存在較為嚴重的注釋缺陷,如其自定的“從省”的體例遠沒有貫徹到底,一些重要或關鍵的字詞沒能注釋等,甚至還有注釋的錯誤等。這都能在版本上證實李善注的早期風貌和“覆注”,即文本變遷的客觀存在。至于李善“白塔寺撰《文選注》”、李邕“補益”說不可能、沒有他注的竄入等,均可在事實上佐證“覆注”說的真確。這些進一步的補充、修正以及補釋。極大地提升了李善注的質量,也最終從根本上促使了其注的經典化。
關鍵詞:《文選》;李善“覆注”;敦煌寫卷;文本變遷
中圖分類號:1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5833(2016)09-0172-1l
作者簡介:丁紅旗,華東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副研究員
(上海200241)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以來,隨著《文選》版本研究的深入,凡是探究《文選》李善注者,無不糾結、頭疼于注釋的增多、竄亂等問題,如對南宋淳熙八年(1181)尤袤《文選》刻本李善注文增多的事實,并盡力做出種種解釋。反過來,如與無論是合刻本(如紹興二十八年明州重刻本《文選》),還是單刻本(如紹興三十一年建陽崇化書坊陳八郎《文選》刻本)比較,五臣注都沒有較大的改變,不存在注釋語段的大段脫落或變異。這確實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的確,從現今能考知的第一個北宋國子監鏤板的天圣、明道間(1023-1033)《文選》李善單注本,到元韋占九年(1094)《文選》第一個合刻本秀州本(五臣注在前)的出現,以及約在紹興中后期出現的贛州本《文選》(李善注在前),持續不斷的注釋轉換、調整,確實帶來了注釋的刪削、變亂等。而對此李善注的增多、變亂,清人往往認為是“五臣亂善”的結果,如久負盛名的胡克家《文選考異》,在卷二張衡《西京賦》“大夏耽耽”下按語“二本注中字盡作‘廈,亦涉五臣亂之”;“嗟內顧之所觀”下按語“各本所見,以五臣亂善,又并注中字改為‘嗟,益不可通”。這種沒有因由的解釋當然未達一間,更不能讓人信服。客觀上說,固然可能與尤袤本人也有一定的關聯,如其曾在《文選跋》中提及“四明、贛上各嘗刊勒,往往裁節語句,可恨”,為此可能補全了一些注釋,也在事實上可能造成李善注釋的增多;但溯本求源,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李善注本并非僅是單一的顯慶三年(658)“詣闕奉進”(《上文選注表》)時的注本,而是存在多個注本,由此事實上造成了李善注本不同的面貌。這才是注釋增多、變亂的最根本原因。今試疏證李善注“初注”“覆注”,即文本變遷的客觀存在及其一些特色,以期拋磚引玉,進而對宋代《文選》刻本間注釋的增多、竄亂能有一個新的客觀評價。
這一問題的徹底解決,實際上要得力于解決三個問題,即李善是否“初注”、“覆注”,甚至“三注”、“四注”?探討李善注文本變遷的客觀存在及其特色。其子李邕是否在此基礎上進一步“補益”?以及是否有他注的竄入?下面依次論述。
一、李善注文本變遷的客觀存在及其特色
最早提及李善注有“初注”“覆注”,甚且有“三注”“四注”,是晚唐李匡義(字濟翁)。其在《資暇集》卷上“非五臣”條指出:
代傳數本李氏《文選》,有初注成者,覆注者,有三注、四注者,當時旋被傳寫之。其絕筆之本,皆釋音訓義,注解甚多,余家幸而有焉。嘗將數本并校,不唯注之贍略有異,至于科段互相不同,無似余家之本該備也。
遺憾的是,這一觀點一直沒能受到學者足夠的重視,其內涵至今仍未深入發掘。其實,李匡義恰好道出了李善有多個注本的實情;只不過,時代久遠,這個問題考辨起來比較復雜。今試推論如下:
首先需考辨李善的生年。據《舊唐書·李邕傳》,其子李邕天寶六載(747)正月被杖殺,年七十余。族子李昂撰的《唐故北海郡守贈秘書監江夏李公(邕)墓志銘并序》為“年七十三,卒于強死”。今依《墓志》,則李邕生于高宗上元二年(675)。載初元年(689)李善卒時,李邕年十五。另一方面,《舊唐書·李邕傳》載李善“年老疾卒”,既稱“年老”,據古人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順、七十古來稀的觀念,李善至少活到了六十歲以上,否則稱不上“老”字。今核《舊唐書》中稱“年老”的例證,均在七十歲以上。此可佐證李善“年老疾卒”,至少應在六十五歲以上。今姑且以六十五歲計,則其約生于武德八年(625)。這樣,在曹憲的晚年,即李善的少年時期,在家鄉求學于曹憲,在地域——曹憲晚年已移居江都,時間——李善已二十歲上下,和情理上——李善正是受學的年齡等,都較吻合。
從情理上看,顯慶三年(658)李善上《文選》注時約三十四歲,這已是一個學術開始成熟的年齡,因為《新唐書·李邕傳》明載李善“淹貫古今,不能屬辭,故人號‘書簏”。既然能“淹貫古今”,稱為“書簏”,其《上<文選)注表》中亦曾自言“勉十舍(取《荀子·勸學》‘駑馬十駕,功在不舍)之勞,寄三余(取《三國志·王肅傳》董遇所言的‘冬者歲之余,夜者日之余,陰雨者時之余)之暇,弋釣書部”,都說明李善讀書勤苦,且特別擅長識記典章故實,這是一個很好的注書基礎。但也能想象,隨著識見的增加、知識的累積,勢必會對昔日的注釋進一步查漏補缺、調整和充實,進而提高整個注書的水準,因為注書本就是一個永無止境的過程。再從另一個角度看,從顯慶三年到李善卒的載初元年,共三十一年——這自然有足夠的時間和精力去慢慢修補和潤飾先前的注釋,更何況其晚年還一直在鄭、汴間還專以講授《文選》為生呢。當然,假如李善此后一直是官僚集團中的一員,忙于結交、應酬,像江淹騰達后落個“江郎才盡”般,也自是談不上深入修改。這需看一下李善上《文選》后的經歷。據李善《上(文選)注表》及《舊唐書》卷一八九上《儒學上·李善傳》,顯慶三年至六年,李善一直任右內率府錄事參軍崇賢館直學士。后轉沛王(李賢)侍讀、潞王府(李賢)記室參軍,李善與李賢的交往當長且深一些。但是,不湊巧的是,李善所依靠的兩棵大樹——賀蘭敏之、李賢,都先后在殘酷的政爭中失利。李賢重蹈了兄長的覆轍,調露二年(680),因受正議大夫明崇儼為盜所殺一事的牽連,被武則天借機廢為庶人,永無出頭之日了。一時間炙手可熱的賀蘭敏之,因奸污事發,咸亨二年(671)被流配雷州,后又被迫自盡。受其牽累,李善也被流配姚州(今云南,見《舊唐書》卷四一《地理志四》“劍南道·姚州”條)。至于遇赦時間,據《舊唐書》卷四《高宗紀》,上元元年(674)秋八月,“改咸亨五年為上元元年,大赦”,上元二年六月,“以雍王賢為皇太子,大赦”。則最遲為上元二年。
因此,假如李善要進行修改、完善,最可能在兩個時段:
一、顯慶三年(658)到麟德年間(664-665),任崇賢館直學士、秘書郎時期(共六七年間)。“崇文館學士二人,掌經籍圖書,教授諸生,課試舉送如弘文館(原注:貞觀十三年置崇賢館。顯慶元年,置學生二十人。上元二年,避太子名,改日崇文館。有學士、直學士及讎校,皆無常員)。”秘書郎,“大唐置八人,掌讎校典籍,為文士起家之選”。顯慶元年(656),崇賢館置生徒有其時代背景。這一年,武則天的兒子李弘取代李忠為太子。為擴展、鞏固其位置,武則天特意置學士、生徒,顯然意在羽翼尚幼的李弘。所以,所擇學士也就盡一時之選了,以利其在不久的將來能羽翼豐滿。自然,李善會有一些公務,如《舊唐書》卷一八三《外戚·武承嗣傳》載武敏之“仍令鳩集學士李嗣真、吳兢之徒,于蘭臺刊正經史并著撰傳記”等。但也顯然,生徒僅二十人,教授的任務不是很重,應當有較多的閑暇。勤敏的李善充分利用空閑作一些注釋的補葺也是可能的。畢竟,到了李善任職秘書郎時,郎署已“群書大備”,憑借職務之便自可方便查閱,進而調整、充實注釋。而秘書省,正是初唐藏書最多的機構。
二、上元二年(675)直到去世的載初元年(689),即晚年鄭、汴講學的十四五年間。上元二年,李善被赦,因兒子剛出生,尚在襁褓之中,李善先是間道回到了闊別多年的故居江都。但也顯然,沉寂故鄉并非其愿,因為之前他一直都在宦海中沉浮,一定程度上還是不得不北上——似在重新尋求出仕的機遇,畢竟,此際的李善僅五十余歲,在一個七十致仕的時代,還可大有作為。但時不湊巧,調露二年,昔日依奉的舊主李賢在殘酷的政爭中被廢為庶人,而且,賀蘭敏之的惡劣影響也不是一朝就能消除,滿心的希冀只能是隨之破滅。這時,李善可能也感到有些力不從心了(因為《舊唐書》明言“年老疾卒”,此際距其卒也就十余年的光景;一“疾”字,也說明其晚年時的身體狀況不佳,已疾病纏身),不得已,滯留在洛陽附近——汴、鄭間以講授《文選》為業,度過了自己的余生。但與秘書郎時期相比,“無官一身輕”,這一時期的李善可稱得上是徹底地自由、放松。晚年得子,世事也盡可看淡些,教授諸生的束修等也不致于為經濟發愁——那剩下的就是著書立說了,并以此來頤養天年。能夠想象,這十四五年間,閑暇的李善勢必會檢視舊稿,進一步修葺完善《文選》;更重要的是,在專職教授《文選》之余,肯定會與諸生一起討論《文選》的一些問題,不同思想的碰撞、激發,或一己偶有心得,都會促使李善對昔日的舊稿進行補充、完善。再者,據新、舊《唐志》,李善僅著有《漢書辯惑》三十卷、《文選辨惑》十卷,且不說著述并不很多,就是《漢書辯惑》,也與《文選》的注釋有千絲萬縷的聯系,這是因為《文選》所選的一些篇章,《漢書》里也有,注釋所需的典章故實也多有出自《漢書》的,饒宗頤就說“《漢書》學與《文選》學二者之兼行互補”。初唐時秦景通的事例也能說明一斑,“與弟唪尤精《漢書》,當時習《漢書》者皆宗師之……貞觀中累遷太子洗馬,兼崇賢館學士。為《漢書》學者,又有劉納言,亦為當時宗匠”。其以擅長《漢書》學兼任崇賢館學士,與著《漢書辨惑》的李善任職崇賢館學士,又是何等地近似!這也見出李善一生的精力、事業萃于《文選》,勢必會盡力修改、調整。李善晚年在鄭、汴間講學,在辛酸、慘痛的經歷中,難免不看穿宮廷高層政爭的傾軋與殘酷,其心境應該是比較平靜、安和,這反而更有利于其專心構筑名山事業。
當然,這只是在情理上說明李善極有可能對舊注進行調整、補充和完善,尚需在事實上進一步確證。所幸的是,正好留存有不同時期的李善注本,能在一定程度上解決這個問題,今即以敦煌P.2528號殘卷、P.2527號殘卷為例稽考證明。
首先看敦煌P.2528號《西京賦》殘卷,寫卷較為完整,起“井干疊而百增”,迄篇終,并有明確抄寫年代,即永隆二年(681)。寫卷避諱嚴謹,正遵循顯慶五年(660)正月一日的詔書,因為卷中“贊勞永逸,無為而治”的“治”,并不避今上李治的御名。而弘濟寺,據徐松《唐兩京城坊考》,在長安城外郭昭國坊,臨近帝京,避諱自當謹重、嚴格。又,方外之士亦需避諱。另一方面,整個寫卷字跡娟秀、整潔,僅有三處涂改,即“連閣云曼”中的“連”字、“長風激于別島”中“島”字、“建玄戈”中的“戈”字,以及淡墨添補的(疇)“能”(宅此)、(臣善)“曰”、(仙車驪)“駕”(四鹿)、(遂)“為”(虎所殺),與完全在注釋旁補出的正文“奇幻悠忽,易貌分形”。這些涂改、添補正說明寺僧抄寫時甚是認真、負責。這也是下文討論的一個重要前提,即寫卷中間沒有殘缺,沒有兩字以上的闕文。當然,寺僧抄寫時也偶爾會漏一字,如“僵禽斃獸,爛(若)積礫”;誤一字,如“皆鳥獸之形根(貌)也”;衍一字,如“千(里)列百千重”等,但終究極少(與忠實保留宋秀州本面貌的韓國奎章閣本《文選》比較,僅此三處),實可忽略不計。
這一寫本是《文選》李善注殘卷。這有三點證據:一、如上所舉的“長風激于別島”、“建玄戈”中“島”、“戈”字,都是先寫為薛注中的“疇”、“弋”字,后濃墨涂改為“島”、“戈”字,正充分說明其并不是以薛注為底本。二、如為據薛綜注,下注的語段勢必與李善注有不同;但與保存注釋很完整的奎章閣本比較,下注的語句與李善注完全相同。三、卷尾明確寫有“文選卷第二”等五字,也清楚說明這是《文選》的注文,不是單《二京賦》的注文;這也是一個鐵證。
總之,寺僧所抄是李善《文選注》的一個寫本。在此基礎上,與奎章閣本、南宋陳八郎五臣注刻本等比較,作為注釋,這個寫卷至少存在兩個方面的瑕疵:
一、李善自定的“從省”體例遠沒有貫徹到底。李善注釋有自己的體例,即在注文中所陳明的“從省”原則。這已為學者習知。這一寫卷中也有清楚的表述,即“少君、欒大,見《西都賦》。凡人姓名及事易知而別卷重見者,云見某篇,亦從省也。他皆類此”;“鴰、鴇,二鳥名也。凡魚鳥草木,皆不重見。他皆類此”。然而,讓人疑惑的是這一“從省”原則遠沒有貫徹、規范到底,即便是上面陳明體例、自當慎重的一條,就沒有遵循“從省”原則,因為如若遵循,就勢必要寫成“鴰、鴇,已見《西都賦》(按:《西都賦》中已出現)”。其遵循的,除上所舉外,僅一條,即“虹、旄,已見上注”。而剩余的本應“從省”的卻沒省的有十五處,即唐中、太液、漸臺、靈囿、松喬、九市、隧、五縣、五都、牽牛織女、屬車、飛廉上蘭、期門、郊、列爵十四,都沒有“從省”。這么多的注釋沒有遵循自定的體例,就只能是未整齊劃一的原因,不是寫定稿。這是因為《西京賦》只是第二卷,前面僅一卷,量很小,至少操作起來比較容易。更何況,這么多條目沒能“從省”,也不能單純地以疏漏或傳抄錯誤來解釋。之所以如此,可能是一開始李善沒能意識到,但隨著注釋的增多,已意識到“從省”的必要,而進行了新的修訂。
二、一些重要的甚或關鍵的字詞沒能注釋,沒能指明出處或釋義。這委實是一個不能回護、遮掩的缺陷。如與奎章閣本比較,“北闕甲第”下少“北闕,當帝城之北也”;“麗美奢乎許史”下失卻薛綜的注“言長安市井之人,被服皆過此二家”;“封畿千里,統以京尹”下沒有“《毛詩》曰:‘封畿千里,惟民所止”;“赴長莽”下無“《方言》日:‘草,南楚之間謂之莽”等,共有六十二處,這是一個相當高的比例。這六十二處,奎章閣本都有注釋。這就提醒:這種補加,與其說是不同注釋竄亂的結果,還不如說是李善對注釋進一步充實、增補的結果;因為一兩處尚可說是注釋竄亂,但這么多,就不能簡單地這樣歸納了。而且,這些缺失的注釋絕大多數都是針對一個注釋語詞,且符合李善注引文標明出處、故實的語體風格。因此,這些注釋都不是可有可無、無足輕重的,補加上去,注釋就更加完整,語意也更為準確。這也是進行補注首先會進行的一個重要步驟,即補出先前沒能注出,或應該注出的語詞釋義或故實。
另一方面,假如李善進行補注,也勢必會補充、訂正舊注,在先前注釋的基礎上進一步完善,這里也能找到這種進一步修改、潤飾痕跡的例證,茲舉三例:
如“比諸東郭,莫之能獲”下,寫本注僅為:“《戰國策》:淳于髡曰:‘夫韓國盧,天下之駿狗也;東郭(俊兔),海內之狡兔也。…顯然沒能解釋清楚句意,也讓人摸不著頭腦;核奎章閣本,其多出了“環山三,騰岡五,韓盧不能及之”等十二字——這顯然是后來補足的結果。語意也由此顯赫、明確多了,而不大可能正好散逸了這十二字。
再如“周制大胥,今也惟尉”下寫本李善注日.
《漢書》曰:“京兆尹,長安四市皆屬焉。與左馮翊、右扶風為三輔。更置三輔都尉。”奎章閣本《文選》則為:
《漢書》曰:“京兆尹,長安四市皆屬焉。與左馮翊、右扶風為三輔。”然市有長丞而無尉,蓋通呼長丞為尉耳。
即加上了考證的案語。今核《漢書》卷一九上《百官公卿上》,確實是“左都水、鐵官、云壘、長安四市四長丞皆屬焉”,不是“三輔都尉”。我們猜想:最初李善是以“三輔都尉”中的“尉”字對應“今也惟尉”中的“尉”字,但后來發現并不妥當,于是調整了注釋,加上了考辨,改換為“市有長丞而無尉,通呼長丞為尉”。這樣,這個案語就較為審慎、準確,同時也明顯見出了修改、潤飾的痕跡。又如“小說九百,本自虞初”下寫本李善注曰:
《漢書》曰:“《虞初周說》,九百四十三篇。小說家者,蓋出稗官也。”奎章閣本《文選》則為:
《漢書》曰:“虞初者,洛陽人,明此醫術。武帝時乘馬,衣黃衣,號黃車使者。”《周說》,九百四十三篇。小說家者,蓋出稗官。應劭曰:“其說以《周書》為本。”
按:今核《漢書》卷三0《藝文志》“《虞初周說》”條下載:“《虞初周說》九百四十三篇。河南人,武帝時以方士侍郎號黃車使者。應劭曰:‘其說以《周書》為本。”這有虞初的生平,以及《虞初周說》的基本內容,奎本補注了“武帝時乘馬,衣黃衣,號黃車使者”等相關內容,使得注釋更加具體、飽滿。
這些,也正好坐實了李匡義所說的李善“注之贍(詳贍)略(簡略)有異”,其“其絕筆之本,皆釋音訓義,注解甚多”的判斷。
前已言,清人往往以“五臣亂善”來解釋注釋的歧異。但這些補注顯然不是五臣注,據奎章閣本、明州本和陳八郎本,五臣注分別是“東郭,狡兔也,言此兔矯捷,比之不可能獲也”.“大胥職,今但屬三輔都尉”,“秘書,道術書,即小說也,有九百篇,本洛陽人虞初所著”,其注釋的風格——解釋語意、用詞習慣等都與李善注截然有異,又怎談得上“五臣亂善”呢!反過來,這些注明出處、解釋故實的語體風格、語言習慣與李善注卻是不折不扣地非常切合、協調,這只能是李善所為。總之,以上這些足以證實李善“初注”、“覆注”的客觀存在。
再看敦煌P.2527號殘卷,其首起東方朔《答客難》“不可勝數”,止于揚雄《解嘲》“或釋褐而傅”。這一寫卷,抄寫亦極認真,字跡娟秀。今按:“今世之處士”“孤豚之咋虎”“世治則庸夫高枕”中“世”“虎”“治”均避;“逋足以明”“旦握權”中“逋”“旦”則不避。又,這一寫卷遵守避諱較為嚴格,“世”字無一字不諱。如此能推斷,其至少應是唐中宗李顯嗣圣元年(684)以后的寫本了,即抄寫的年代略微滯后一點P.2528號《西京賦》殘卷。上已言,李善注有自己的體例,為避免繁瑣而采用省稱,如見于本篇的稱“已見上”,見于他卷的,稱“見某篇”。但P.2527號殘卷并不完全遵循其自定的體例,如“‘三仁已見上”,但整個卷四十五都沒見“三仁”的注釋。這說明其從省的體例并未劃一,是早期注釋的風貌。
這個寫卷,也存在與P.2528號《西京賦》寫卷同樣的問題。把《答客難》篇與奎章閣本比較.十三條注釋中,少了二條:
韓子曰:“文王行仁義而王天下,偃王行仁義而喪其國,故日‘世異則事異。”
《說文》曰:“靡,爛也。”靡與糜,古字通也。
這還不甚明顯。《解嘲》篇共出注三十條,但比核奎章閣本《文選》后能發現,竟少了十二條完整的注釋,如:
《尚書》曰:“先王肇修人紀。”孔安國日:“修為人綱紀也。”
《東觀漢記》曰:“印綬,漢制,公侯紫綬,九卿青綬。”《漢書》曰:“吏二千石,
朱兩播。”
《史記》:“秦王曰:‘知一從一橫,其說何?”
以樹喻文也。《說文》曰:“扶疏,四布也。”
《春秋命歷序》曰“元氣正,則天地八卦孳。”“無間”,言至微也。《淮南子》
曰:“出入無間。”
這種抄本、刻本間文本的較大差異,也是每每讓學者糾結、頭疼的一個問題。一般而言,傳抄、版刻等流播過程中個別字詞因種種原因容或有異,也在所難免(此不牽涉到因不同政見或民族矛盾而故意刪改的問題),不必深求;但不同語詞下大段注文的缺少,就當考慮另有原因了。無一例外,這些寫本缺少的注文都恰好對應一個完整的語詞,上面所舉的,就是分別對“人綱人紀”“紆青拖紫,朱丹其轂”“壹從壹橫”“支葉扶疏”“大者含元氣,細者人無間”等的注釋。顯然,這些缺失、須補足的注釋與《西京賦》的注釋類似,不是可有可無、無足輕重;而是確有必要補出的。也能看出,補充后的注文更加完整、精確,不留下需注而無注的重大缺陷。況且,這些引經據典、注明出處的訓釋方式也吻合李善注的一貫風格,非是他人所補。
又,差別較大的一處是《答客難》“蛀纊充耳,所以塞聰”下注:
寫本為:纊,以黃綿為丸,懸之于冕,以當兩耳,所以塞聰也。劉兆《轂梁傳》
注曰:“妊,黃色也。”土斗反。
奎章閣本《文選》為:
薛綜《東京賦》注曰:以黃綿為丸,懸冠兩邊,當耳,不欲聞不急之言
也。”(明州本亦同)
今查《文選·東京賦》“夫君人者,靛纊塞耳,車中不內顧”下,確實有薛綜此注(僅在“聞”前多一“妄”字)。品衡之下,“不欲聞不急之言也”,即不欲聽聞非關軍國大事等不急之言,遠比可能引人誤解的“所以塞聰”、拒諫,更為具體、明晰;而且,刪去了劉兆的注,使得注釋更簡明,沒了繁瑣之弊(前已言明“黃棉”,即“黃”字)。這也見出了修改、潤飾的痕跡。又,這一處呂向注為“蛀,黃玉,以綿裹之于冠兩邊,以塞耳,所以示不聞下人之過。纊,細綿也”,表述明顯不同,不存在注釋竄亂的問題。
總之,這種文本間較大的差異,與其說是傳抄、版刻過程出現的疏漏,還不如說是李善再次補注的結果。又,這兩個寫卷,從筆跡看,顯然非一人所抄,時期上也略有不同,但卻存在同樣的問題,這就能從根子上說明李善初期注釋不完善的情形,也在事實上進一步證實李善多種《文選》注本的存在;而且,在抄本時代,本就容易形成多個注釋本子。以上例證,也足以證實李善再次注《文選》時,一、對沒能解釋清楚的,如“比諸東郭等進行了進一步的補充:二、對解釋錯誤的,如“周制大胥,今也惟尉”等進行了修正;三、對先前沒能注釋的。如“人綱人紀”等進行了補釋。從比例上來說,最后一點最多,也最為普遍。當然,李善也對全書的體例也進行了規范。或者說,正是這些進一步的補充、修正以及補釋,極大地提升了李善注的質量,也最終從根本上促使了其注的經典化,這種“覆注”、‘‘三注等功不可沒。某種程度上,“三注”、“四注”的客觀存在,也正說明了李善注釋得認真、執著,并歷經了一個長期不間斷的過程(近三十年)。
《人唐求法巡禮行記校注》卷一“十一月廿九日”條載:“開成三年(838)十一月廿九日。揚州有五十余寺,法進僧都本住白塔寺。臣善者,在此白塔寺撰《文選注》矣。”現在的關鍵是,李善白塔寺撰《文選注》大致在什么時期?李善少年時已隨父李元哲居住在江都,追從曹憲讀習《文選》;但也顯然,要在這時注釋《文選》,從學術積淀來說不可能,因為注釋必須有豐富的知識積累;反之,如考慮為流放歸來,就合情理多了。從地域上看,李善二十余歲業已出仕京城,此后一直到上元二年(675)“會赦還,因寓居汴、鄭之間,以講《文選》為業”一直在京城或北方任職,沒有或無暇到千里之外的江南江都、一個寺院里靜心注書(因為三十卷《文選》的注釋,即便是潤色,也自是需要一段不短的時日)。因此,李善在‘‘白塔寺撰《文選注》”,只能是中晚年以后的事,或者說,是其遇赦時返歸故鄉、呆上一段日子時的事。這也有一個佐證,即《舊唐書》卷一0二《馬懷素傳》提及的“寓居江都,少師事李善”。《故銀青光祿大夫秘書監兼昭文館學士侍讀上柱國常山縣開國公贈潤州刺史馬(懷素)公墓志銘并序》載其“十五(歲),遍誦《詩》《禮》、騷、雅,能屬文”,弱冠(二十歲)時始離開廣陵,對策乙科。馬懷素生于顯慶二年(659),如以上元二年(675)計算,其時十六歲,正吻合“少”字。這也足以證實李善在江都留居了不短的時日;否者,如較短,自是談不上“師事二字,也談不上白塔寺注《文選》一事。此適足以證實李善再次注《文選》的客觀存在,因這時距顯慶三年上《文選注》已十八年了。茲再一次審視《資暇錄》所言的“代傳數本李氏《文選》,……當時旋被傳寫之”,頗疑心當日“旋被傳寫”的情形,就是指李善晚年在鄭、汴間“以教授為業。諸生多自遠方而至”,而廣泛、迅速傳寫的結果;因為只有“諸生多自遠方而至”,才可能較快地向四周廣為流播、傳衍。
二、李邕是否“補益"
李邕是否“補益”《文選》?這實際上是兩個問題:即,一、李邕是否在李善生前進行過“補益”;二、李善卒后,李邕是否基于崇敬先祖功業等因素而進一步“補益”。最早涉及這一問題的是《新唐書》卷二。二《文藝中·李邕傳》中提到的“補益”《文選》事:
始。善注《文選》,釋事而忘意。書成以問(李)邕,邕不敢對,善詰之,邕意欲
有所更,善曰:“試為我補益之。”邕附事見義,善以其不可奪,故兩書并行。
對此問題,《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八六《集部三十九》“《文選注》六十卷”條曾加以駁斥,其據《舊唐書·李邕傳》載天寶五載(746)坐柳勛事杖殺,年七十余,而推斷此“上距顯慶三年,凡八十九年。是時邕尚未生,安得有助善注書之事”?又,李善受學曹憲時,“年已弱冠”,“至生邕之時,當七十余歲,亦決無伏生之壽”。為此否定“補益”說,“知《新唐書》喜采小說,未詳考也”。猛一看,館臣的推斷似乎頗有道理,但卻不耐細推:其稱的“年已弱冠”并沒有根據,今檢新、舊《唐書》,僅言及“江、淮間為《文選》學者,本之憲”,“父善,嘗受《文選》于同郡人曹憲”,均未明言李善在何時受學,館臣不免有武斷之嫌。這個問題的核心實際上是要推明李善的生年以便準確判斷,同時,更沒能意識到善注有多個注本的存在。后來近人高步瀛在質疑《四庫提要》的這一判斷時,實際也犯了同樣的毛病,“使貞觀元年憲七八十歲,尚有二三十年以外歲月”,“假使善生貞觀初年,則‘總章、咸亨間亦僅四十余歲,安得謂“七十余歲始生邕哉”?這是因為一旦年齡與事實差距過大,勢必會得出不恰當的結論。
據前推斷,李善約生于武德八年(625)。李善卒時,李邕僅十五歲,顯然不可能在李善生前接受面命而“補益”《文選》。這還能舉一力證,即上面提到的永隆二年的《文選》寫卷。雖然這一寫卷的性質不乏爭議,但已有“事義兼釋”的條目,如篇首“乃有昆明靈沼,黑水玄5止”句下,李善注為“黑水玄恥,謂昆明靈沼之水也。水色黑,故曰玄陸也”;這時李邕僅六歲,顯然不可能為之注釋。總之,以時間、學術累積、實力等來考量,李善耳提面命,生前要李邕完成“補益”是不可能的。這方面,《四庫提要》的斷語“知《新唐書》喜采小說,未詳考也”倒也頗有道理。
那么,李邕會不會在其父逝后,隨著知識的累積而進行一番“補益”呢?
這個問題比較費心,因沒直接的證據能顯示李邕與《文選》的確切關系。不得已,只能從李邕的文集中找尋蛛絲馬跡,進而側面佐證。據新、舊《唐志》,李邕撰有《狄仁杰傳》三卷、《金谷園記》一卷、《李邕集》七十卷。其文集七十卷雖已散佚,但其大致面貌還能窺見,因為絕不可能單單散去某一類文章。就現存的詩文看,其文章主要集中在碑志、帖、上表、賦等,表達一己性情的文章如書信、議論等,幾乎見不到。李邕當日也是以碑版聲高一世。還能說明的是,長安(701-704)初,李邕步人仕途,但不是走科舉考試的路徑,而是由傾賞其才華的內史李嶠和監察御史張廷璉共同推薦,而走上了仕途,召拜左拾遺。這樣,李邕自然不用費盡心力、絞盡腦汁去苦讀一些經書,如杜甫般教誨其子杜宗武“熟精《文選》理”(《宗武生日》),“應需飽經術,已似愛文章”(《又示宗武》)。這自然削弱了經書,或者說已被時人看重、作為科考階梯的《文選》在其心目中的地位。
李邕博覽群書,二十歲時,曾拜見特進李嶠,自言“讀書未遍”,愿能有機會一進藏書豐富的秘閱讀書。后固請,但未幾又辭去。一問之下,其競能對奧篇隱帙“了辯如響”,對此,李嶠不由得驚呼“子且名家”。這個頗具傳奇色彩的故實,正生動地傳達出其對廣博讀書的執著追求和博覽群書的絕世才華。李邕亦曾自敘其與博陵崔沔“十三同學,廿同游。晝連榻于蓬山,夕比燭于書幌”,這里的“蓬山”非實指東海上的仙山,而當指毗鄰其居的嵩山等隱逸之處(唐時隱逸之風泛濫)。可見其讀書確實比較努力、盡心。這種心理下,無論從哪個角度——年幼時聆聽李善的教誨,還是自己主動要求,其自幼都會讀習家傳的《文選》。但是,李邕似乎對《文選》并不怎么器重、青睞,如其《辭官歸滑州表》,自言“積負訕謗,眾多之口,自可銷金。怨愁之心,每堪殞首”,這種積負怨謗、危如累卵的情形,與鄒陽獄中上書自明心志,以獲寬釋是同一心理,但李邕《表》中除了“眾多之口,自可銷金”外,再沒一處引用或化用《文選。獄中上書自明》中那么多業已經典化的成詞或故實。當然,這也可能有其自許才大、隱然自負,不愿受一兩種典籍局限的心理。
對李邕的詩文,后世多有評價,如宋董迪評其“詩亦奇偉,豪氣激發,如見斷鰲立極時,……壯厲警拔,殆感憤而作,故氣激于內而橫放于外者”。這種奇偉、壯厲的風格,正與李邕正直敢言,“豪放,不能治細行”的性格相吻合。李邕自視甚高,不無睥睨一切的味道,如諫中宗勿信從方技,“若以(鄭)普思可致仙方,則秦皇、漢武久應得之,永有天下,亦非陛下今日可得而求”,言辭骨鯁而且直接。再如《又駁韋巨源謚議》,徑言其四大罪狀,如“附會武氏,托城社之固,亂家之基,其罪一也”,也是鋒芒畢露,氣勢凌厲。這種風格,與《文選》選文整個偏向典麗、雅致實有較明顯的偏差,宜其可能不怎么喜歡、傾賞《文選》。
因此,整體上,其現存詩文中,模擬或化用《文選》中的成詞、故實不是很明顯。這種情形下,自當不會特意傾盡心力、學識去“補益”其父《文選》注釋的不足。或者說,“補益”說如果不是完全向壁虛構,有一點現實的影子,正恰好反映了李善本人曾不斷“補益”的事實。
三、余論:是否有他注的竄人
《文選》現存的各種舊注,除了李善、五臣注外,主要保留在《文選集注》中,計有《文選鈔》、陸善經注兩家。今試從《文選集注》所錄諸家注釋(因其缺《西京賦》、《答客難》,無法對比),加以扼要說明。如《唐鈔文選集注匯存》卷六二江淹《雜體詩·擬殷東陽仲文》“直置忘所宰,蕭散得遺慮”下注:
李善曰:《淮南子》曰:“成化像而弗宰。”高誘曰:“宰,主也。”謝靈運《越嶺溪行》詩曰:“觀此遺物慮,一悟得所遣。”
《鈔》曰:直置,專一之義也,去外物專于道,故云忘所主。虛心恬志,無有所主,即道之本也。蕭散,空遠無關也。既眺遠覽,可以適性,故棄其思慮之事,不用憂懷也。
呂延濟曰:蕭散,空遠也,言直置專一,忘其所主者,道之本也。能縱心空遠。遺
其思慮者,則近之也。
陸善經曰:直置任真,蕭散自放,遺于思慮。
仔細比勘后能看出:李善注多引他書釋明故實或語詞,簡明扼要,但多不具體闡釋文意。《鈔》注則重解釋字詞、文意,但不無繁瑣、凌亂的弊端,如這首詩的解題,雖廣泛征引王韶《晉紀》、《晉安帝紀》、《晉陽秋》等史料,顯出廣博的傾向,但整個內容卻頗為雜亂,沒有傳記應具的層次感,實有隨意枝蔓的弊病,不省凈。陸善經注雖然明了,但意義卻不甚明晰。至于五臣注,則在解釋詞義的基礎上,闡明句子的主旨,或者說,至少舍棄了《鈔》注中不無龐雜的引文,呈現出簡明、疏朗的態勢。但也顯然,李善注引證故實、出處的方式,與《鈔》、陸善經注的注釋指向、語體風格等方式截然有異。就是說,不可能有《鈔》、陸善經注等混揉到李善注中。
總之,這種不同文本間李善注釋的較大差異,在排除沒有他注竄人、李邕沒有“補益”等情況下,就只能是李善本人長時間、多次注釋的結果,即“覆注”、“三注”的客觀存在;由此也見出李善《文選》注釋精確、后出轉精的特色。這也最終促使了其注向經典化道路的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