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仲堯
1985年7月,我高中畢業,考上了紹興師專,終于圓了大學夢。
當初讀師范雖有伙食費補助,但與念高中時相比無疑會增加各種開支,給經濟狀況本來就捉襟見肘的家庭徒添了負擔。為了籌集上學的費用,減輕父母的壓力,趁暑假空閑,我毅然決定賣棒冰。在父親的幫助下,做了一只四角見方的木箱子,外面刷上雪白的油漆,既醒目美觀,又顯得比較干凈,油漆干了以后,又在箱子后面寫上“棒冰”兩個綠色的大字。木箱內壁襯上厚厚一層棉絮,防止棒冰遇空氣融化。箱子上面覆蓋著一件舊棉襖,以遮擋陽光的照射。木箱固定在自行車后架上,用兩根嶄新的麻繩和一只自行車舊內胎扎緊。這樣,準備工作就算做好了。
那時,每天天剛蒙蒙亮我就起身,蹬著一輛破舊的“海獅”自行車,從家里出發,騎三十多里路到縣城百官冷飲部批發棒冰。然后走村串巷往回返,一路上將棒冰賣掉。與如今的冰淇淋相比,棒冰不論是在原材料、包裝、外形、口味上,都簡單樸素多了。最流行的白糖棒冰,其實是水和糖精簡單配比冰凍后的產物,紙包裝,外形呈上略窄、下略寬的長方體,價錢極便宜,二分錢一支。若添加些牛奶或綠豆湯的,就相對高檔了,當然,價錢也稍微高些,一支五分錢。至于雪糕,一般只在城里賣,窮鄉僻壤的地方很難見到它的身影。可別小瞧這些只有區區幾分錢的棒冰,在過去物質匱乏、收入微薄的農村,也不是想買就能買的。鄉親們都是土里刨食,掙的全是辛苦錢,每一分的用途都要考慮到一家人的生計,買棒冰可謂是一種難得的奢侈。所以,賣棒冰賺錢也不是一樁輕而易舉的生意。
記得第一次賣棒冰,我恐怕自己進的棒冰當天賣不出去就會虧本,就先批發了五十支。一路上,怕羞澀,不好意思吆喝,只有別人主動問我,我才點點頭,然后拿出棒冰給人家。照這樣的情形,賣得很不好,眼看快到晌午才賣出去了十多支,心里著急,就是張不開嘴,不叫賣哪里會有人知道呢?我只好壯著膽子喊了聲:“賣棒冰啊——”可剛剛喊出聲,心里慌得就像做了賊似的,仿佛有無數雙眼睛盯著我,感到無地自容,頓覺臉都紅得發了燙。眼看箱子里的棒冰開始發軟融化,我焦急萬分,好在那時還懂得變通,為了減少損失,降價賤賣,到了傍晚,還剩余五六支沒有賣出去,且已融化得軟綿綿,一碰就糊了。到家后,我小心翼翼地將棒冰倒進碗里,讓弟妹二人美美地喝了一頓,尤其是妹妹,開心得歡呼雀躍。可是我心里有多沮喪呀,頂著似火的驕陽,東奔西跑辛苦一天,算下來竟然還虧了本。
有了第一天的遭遇和經歷,我漸漸地敢在人多的地方叫喊了,雖然還是批發五十支,但不到半天工夫就全部賣完,初次嘗到了賺錢的快樂。往后的日子里,只要天氣晴朗,我每天都準時出門,并且批發的數量不斷遞增,只是身后箱子的重量壓得車頭老往上翹,害得我需下些勁道才能騎穩當。為了多賺錢,我總是盼望天氣熱些再炎熱些,頭戴草帽,脖子搭塊毛巾,有時翻山,有時越嶺,有時蹚溪,力氣我不吝嗇,錢格外珍貴,時常蹬車到力出盡、汗流干,嗓子喊得都快冒煙了,自己卻從不舍得吃一支棒冰,寧愿喝涼水解渴。
雖說賣棒冰是一門小本生意,要做得好,同樣需要講究技巧,收集信息。白天,盡量去田畈叫賣,尤其是請了人來幫忙收割或插秧的田間地頭,好面子的主人常常會慷慨解囊,買些棒冰給大家清涼消暑。酷暑難耐,能坐在田埂樹蔭下,口吮一支棒冰,聞青草芳香,看鳥兒起落,在繁重的勞動之余,也許是一種無比幸福的享受了。中午,最好到村頭巷尾吆喝,用木塊拍打棒冰箱,發出“噼啪噼啪”的節奏聲,敲得小孩子腳底發癢,垂涎欲滴。頑皮的孩子會在公共場合跟父母要棒冰吃,大人礙于面子,才會破一次小財,買根棒冰給解饞。還有,以前農村放露天電影,也是賣棒冰的一個好機會,可得消息靈通,把每個村莊放電影的時間場次了解得一清二楚。每次趕電影場的生意,我事先批發好足夠的棒冰,趕在電影放映前,將自行車往場地中央一停,即刻被孩子們簇擁得水泄不通。買到棒冰的孩子沾沾自喜,沒買到的也擠上來湊熱鬧。于是乎,父母親成了孩子們撒嬌的靶子,眼淚加胡攪蠻纏,常常能突破父母的底線。哪怕家里十分拮據,平時多么節約,也會大方一次,省得孩子死打糾纏,反而弄出尷尬來。
做任何生意都有風險,即使賣棒冰也不例外。賣棒冰最關鍵是天要熱,氣溫要高,才暢銷。那時,觀測第二天天氣,主要依據是看頭天傍晚的云彩,如果有晚霞,則是大晴天。俗話說:“晚霞行千里。”但難免也會出現意外的,賣棒冰最怕的就是天氣突變。記得有一天,早上太陽還很大,到上午十點起了烏云,沒想到,烏云愈來愈濃,不到吃中飯時分竟然下起傾盆大雨,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氣溫瞬間涼了下來,同時涼下來的,還有我的心。望著差不多還剩半箱的棒冰,我束手無策,最后只能連賣帶送處理掉。我垂頭喪氣回到家里,清算一下,不但沒有賺上一分錢,反而倒貼了五塊。好在夏季里很少下雨,即使下,也是陣雨為主,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一會兒又是雨過天晴,氣溫飆升。
老實說,初始賣棒冰的確感到難為情,覺得有損大學生形象,有辱讀書人斯文。轉念一想,靠力氣光明正大地賺錢,不偷也不搶,有什么好丟臉的,也無損形象斯文呀!那年夏天,我賺了近三百塊錢,不僅籌夠了自己上大學所需的費用,連弟妹的學雜費也有了著落。看到父母親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我也欣慰地笑了。次年假期,我依然繼續賣棒冰賺讀書費用,直到三年后大學畢業。
如今,鄉村里再沒有棒冰的叫賣聲了,但賣棒冰曾帶給我的艱辛和喜悅,一直銘刻在我的腦際。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