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木清華

李桂平

陰天，燕坊古村的青磚黛瓦沒有色彩，時間的香氣在紅石雕刻的門楣上飄散。穿行在這樣香氣逼仄的小巷，我們不停地仰頭端詳。

燕坊原名鄢家坊，因鄢姓最早發端而得名。燕坊人勤勞聰慧，靠著贛江淘金擁有了經商的資本，明清時期，商行和錢莊開到了湖北、四川，其中鄢氏力誠商號、饒氏寶興裕商號、王氏王世太商號顯赫一時。千年積攢下來的家業櫛風沐雨，尚能看到保存完好的明清建筑100余處，門類包括民居、宗祠、牌坊、書舍、古井、古橋等。有學者稱，燕坊是贛江流域古代商業文明的一個縮影，是一座帶有商業特征的古建筑博物館。

作為標志性建筑，20幢大院氣勢恢弘，院內20幢單體建筑整齊劃一，分三排橫式排列，總長120米，寬65米，總面積7800平方米。高高的院墻透窗通風，設在左邊的院門是一座小巧俊雅的牌坊，從院門進去，一道道卵石鋪面的巷道，把清幽的時光拉得老長，青磚灰瓦垛子墻，把久遠的時空郁積在鎏金溢彩的大屋，讓人想象這封閉的世界里曾經的穿梭與歡笑。

明朝資本主義萌芽之后，財富理所當然成為身份的象征，商人的價值受到社會的尊重，這樣的文化選擇也為士子們立身社會洞開了一道新的大門。牌坊式建筑規制滿足了富商們內心需求。客人造訪需走門坊，院子里面有一座雨亭，備有五寸寬的凳子供客人稍事休息，待下人通報主人后方可進屋。“字水瀠洄”門坊氣勢恢宏，紅石浮雕和透雕算得上古門坊中的精品。門楣正中雕刻主人迎來送往的場面，翹角處加飾鰲魚，主人的張揚與霸氣俱在不言中。不幸的是，這一處豪門只剩下孤零零的一處牌坊。燕坊老支書鄢國培退職后在旅游公司做導游，作為土生土長的燕坊人，老鄢的解讀融入了他對這一方人的深刻理解。他說，字水瀠洄的“字”不可從字面理解，從字形上看，字表示屋里有子，寓意子孫滿堂，如水流一樣繁衍不息，代代相傳。這樣的解讀似乎更契合富商的心理。“青陽絢彩”牌坊為四幢院門坊，同樣是富商的家族式建筑，卻遠不及“字水瀠洄”牌坊鋪張，門柱上的楹聯：“力則勤而用則儉，居以敬而出以和”，讓人油然而生敬意。透過門聯，仿佛可以窺視門里富商的修為以及內斂的精神品質。最讓人動容的是“水木清華”牌坊，只這四字甚是了得，典出晉代謝叔源的《游西池》，詩云：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平常人只道清華大學有座門坊寫著“水木清華”，誰曾想這“水木清華”卻落在了村莊的牌坊上。

牌坊前的古井有400多年歷史，古井的外象明顯被人巧用匠心，石板條豎在井的中央分隔成陰陽兩半，巷道旁砌一扉弧形矮墻，活脫一個“忠”字。據說是一位冰雪聰明的女子為他們的愛情打造的標識。愛情的表達在村莊里竟是如此肆意，如此詩意盎然，如此令人向往。水木清華，我們的家園如此可愛。

燕坊有兩處以官銜命名的府第，一處是“大夫第”，另一處是“州司馬第”。這兩座大院建筑年代相近，但風格氣質迥然不同。大夫第描金繪彩，富麗堂皇，廳內擺放楠木長方形香案，香案前設八仙桌和太師椅、茶幾，兩邊廂房的八扇窗花，一扇一個故事，一扇一個傳說，繁縟多變，梁上斗枋間雀替木刻鰲魚，寓意獨占鰲頭。州司馬第似乎雜合了衙署及西方建筑的某些元素，房屋雖不及大夫第高大，雕飾也不及大夫第繁復，但設計精巧，設施齊全，更為實用。前院及中院逼仄，后院卻非常龐大，有花園、碾米房、衛生間，甚至還有養豬養鳥的設施。上廳鎏金的蘭荷菊梅蝙蝠鹿獸喜鵲，寓意春夏秋冬福祿壽喜，與大夫第同出一轍。窗欞上五只倒刻的蝙蝠對著門，寓意五福臨門。據說州司馬第的主人鄢海門沒有讀過書，但為人講信，發家后買了一個州司馬的官銜，在家鄉建了這幢號稱燕坊故宮的大院。大夫第主人是誰不見記載，以州司馬第主人的情形推斷，其主人或許也是商賈大亨。

讓我驚訝的是這兩位大亨的書房布置。大夫第書房天眼照壁上作的是“竹林七賢圖”，圖上“視履”二字似乎是加上去的，意思是看到腳下，表明做人做事腳踏實地。州司馬第書房簡潔，據說天眼照壁上過去有一幅畫，可惜毀了。但上面“清心仰天”四字依稀可見，讓人感佩這商賈之家的儒雅氣質。

原本去看鄢氏宗祠，不巧遇上祠堂里辦喪事，導游老鄢建議看王氏祠堂“三槐第”。仔細看匾額上的槐字，上面少一撇，下面少一鉤，老鄢說少的這一撇是官帽，少的這一鉤是鉤心斗角。相傳燕坊王姓始祖在山西太原割地為王，生有二子，其中一子不愿做官，栽了三棵槐樹，立誓永不做官。其后代謹遵祖訓，以三槐第為堂號明心志。沒想到燕坊去官化色彩放飛在這座祠堂上。

歷史上三槐王氏光彩奪目，晉國公王佑位居兵部侍郎，天下人期待他出任宰相，然而王佑正直不阿，不為當世所容。王佑親手在庭院里種植了三棵槐樹，說我的后世子孫將來一定有位列三公者。大文豪蘇軾曾寫過一篇膾炙人口的文章《三槐堂銘》，記述了三槐王氏祖先忠厚仁恕的浩然正氣。后人讀《三槐堂銘》有感而發，寫下了“忠厚傳家遠，詩書繼世長”的經世楹聯。

燕坊民居中有許多古老家具，保留最多的是古床，幾乎每家每戶都有，美輪美奐的雕刻讓人驚奇不已。老年床刻有福字和壽字，或有回頭鳳，寓意女兒嫁出去或是媳婦進了門，不忘娘家養育之恩。新婚床刻有麒麟送子、竹節梅花、魚水荷蓮，寓意早生貴子、忠孝貞節。女兒床刻有女抱如意，寓意吉祥如意。最為精美的是三層鏤雕的“長壽老年床”，上層為松枝，寓意長命百歲，二層為牡丹，寓意高貴，第三層碩果累累，鳥滿枝頭，寓意子孫滿堂，喜上眉梢。一張床浸透人們的期待與夢想。

書寫或雕刻在燕坊民居的楹聯豐富，吉水縣委宣傳部陳櫓先生一一作了記錄，他發給我的楹聯超過了一百對。我在欣賞這些楹聯的時候，感到了一種力量傳遞周身。這個以經商為標志的村莊，居然為后人留下了如此多的精神財富。

燕坊原本有兩所書舍，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其中一所改作了他用，書舍的遺跡破壞殆盡，另一所“復初書舍”經年太久垂垂危矣，站在門口尚能看到刻在紅石門框上的楹聯：學究天人淵源遠紹，名登翰閣科第高騫。

軀殼沒了，靈魂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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