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沒有小鳥飛過（短篇小說）

王芳

1

一只沾滿鮮血的手指向天空，就像一個大大的問號，攪得莫巍從夢境中醒過來。怎么？為什么會做這樣的夢？

更可怕的是下午，他的手機上陡然出現了一條信息：爹老，你再不回來，就看不到我了。

像刀一樣的字眼扎進莫巍心里，攪得會場里的他坐立不安。他很想沖動地站起來，卻發現腿肚子是蔫軟蔫軟的。是的，他沒膽量走出這道緊閉的大門。他害怕被扣上早退的帽子通報，他丟不起這個臉。昨天，單位領導在職工大會上再次強調，誰要是不遵守紀律被通報，誰就走人！這把年紀，落得如此下場，打死莫巍也沒這個膽量！他抬起慘白的臉看著主席臺，看著那張滔滔不絕噴白沫子的嘴巴，真想沖上去把它縫合起來。

莫問秋啊莫問秋，你就不能懂點事嗎？你真要活活氣死你老子嗎？

莫巍痛苦地閉上眼睛。

自打生下來，莫問秋就是個磨人的孩子。從手術室里抱出來的小嬰兒，險些讓升級為父親的莫巍站立不穩。這孩子太小了，像只貓一樣。他從丈母娘手里接過孩子，好像只有一點點重量，太瘦了！聽到大家的嘆息聲，想到孩子她媽還在手術臺上生死未卜，莫巍差點老淚縱橫。

馬上，莫問秋被護士抱走，去接種初生兒疫苗。孩子傳出來的慘叫聲讓門外的奶奶外婆心碎了一地，聽得心肝尖都顫了，這孩子太可憐了，剛落地就受罪！

遠遠的，去收費室交費的莫巍，心有靈犀地聽到女兒的慘叫聲，嚇得兩腿發軟。

妻子總算從手術臺上下來了，臉色慘白毫無血色沒有知覺地躺在病床上。莫巍一夜未眠地抱著孩子守著妻子，突然覺得自己老了十歲。

由于在母體里營養不良、發育遲緩，莫問秋從小就是個病坨坨，三天兩頭去醫院報到是常事。聽著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看到孩子雙手扎滿輸液的針眼，莫巍兩口子心疼得說不出話來。莫巍的妻子呂紫妍后悔得捶胸頓足，造孽啊！早知道不生了！

莫巍白了呂紫妍一眼，我不是讓你別生嗎？

呂紫妍勃然大怒，你放屁！老娘不生，你媽會同意嗎？再說，我再不生個娃娃出來，別人還以為我不會生呢！莫巍嘆了一聲，原來你生孩子，只是為了迎合世俗。

你們要有足夠的耐心。孩子先天不足身體不好，小時候肯定要折騰人，長大就好了。源源不斷的安慰聲傳入莫巍夫妻倆的耳中。沒有耐心又能怎樣？這是自己的孩子，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啊。

突然，一個沙啞的嗓音在莫巍耳邊響起，“開會時間，不要睡覺！” 莫巍嚇得睜開眼睛，看見一張嚴肅的臉橫在眼前。前面的人轉過腦袋來，射出輕蔑的目光，莫巍尷尬地笑了笑，扭正身體端正姿勢，心里卻一陣陣撕裂。

家里那兩個祖宗又來事了，整天鬧得雞飛狗跳，把莫巍嚇得血壓直線上升，他不知道，會不會早一天離她們而去？

如果自己真走了，她們該怎么辦？

“這是一次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進取的大會……”主持人遲遲沒有宣布“散會”，臉上冒著虛汗的莫巍，屁股就像燒紅一樣支撐不住了。收拾好的公文包捏得緊緊的，不停地看著腕上的手表，隨時做出一副沖出會場的準備，對！沖出會場！趕回家里！家里快出事了！

開會期間，莫巍不停地溜出會場接電話，已經引起會場工作人員的嚴重不滿，看到他們眼里透出像刀子一樣尖銳的目光，莫巍真是無地自容，他想去撞墻，也許會好受一點！

騎著電摩托一路狂奔到家，莫巍腦海里只有女兒那張小臉。莫問秋瓜子臉、高鼻梁、小嘴巴，集中了父母長相優點，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脾氣卻比她媽還火暴。好不容易將她拉扯大，上初中之后身體逐漸強壯起來，莫巍以為可以松口氣。沒想到更頭疼的事來了！莫問秋和呂紫妍就像上輩子有仇似的，三天兩頭就要上演“母女大戰”，誰也不讓誰！氣死莫巍了！他這個夾面板也要跟著受氣，動不動就被母女倆揪著不放，兩頭調解不成受雙倍憋屈氣！在這場激烈的拉鋸戰中，莫巍不得不佩服女人的智商，她們天生就喜歡吵架嗎？還是天生就喜歡賭氣？母親和女兒有什么仇？呂紫妍生莫問秋受了多大的罪？不能夠順產，肚子上開刀才將莫問秋抱出來，足足躺了三天才能下地，比順產的產婦受罪多了！千辛萬苦，得一女兒，怎么會互相容不下？小孩不懂事也就算了，你呂紫妍快 40歲的人，肝火還這么旺？當年談戀愛，莫巍因為太愛呂紫妍，對她任性暴躁的脾氣忍了又忍，覺得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人到中年，還這么火暴，就讓莫巍吃不消了。與日俱增的母女矛盾讓這個家充滿了濃濃的火藥味，莫巍納悶她們是不是前世的冤家？按理說，上輩子的仇恨到今生會演變為親情，怎么輪回到這對母女身上轉了個大彎？

看見跌跌撞撞沖上樓梯的莫巍，好心的鄰居忍不住問了句，莫老師，家里有事？

沒事！沒事！莫巍哭喪著臉，差點癱倒在地。

關上大門，莫巍才緩過氣來。沒有看見呂紫妍鐵青著臉坐在沙發上的一幕，愈發讓莫巍膽顫心驚，大祖宗跑哪去了？他嗅了嗅空氣中的味道，火藥味好像沒有消失殆盡，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是希望自己遁形，像土行孫一樣鉆入地底下再也不要出來！可是，哪有這樣的好事？

小祖宗呢？莫巍躡手躡腳走到書房門口，把臉貼到門上聽里面的動靜，什么也沒聽見……莫巍啪一聲將門推開，居然沒看見小祖宗乖乖坐在里面，她去哪了？

尋到臥室方向，門是緊閉的。就像莫巍現在的心情，仿佛有一堵厚厚的墻橫在眼前，看不到一絲光明。他再次推門進去，看到呂紫妍躺在床上，像影視劇里的大少奶奶。他躡手躡腳地走到跟前，小聲問，女兒去哪了？

足足三秒鐘，呂紫妍沒吭氣。莫巍深深嘆了口氣，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

我跟她無法交流！呂紫妍暴怒地喊出來，嚇得莫巍搖搖晃晃。

她到哪里去了？莫巍又問了一聲。

離家出走了！呂紫妍像頭狂怒的母獅子。

什么？嚇得魂不守舍的莫巍，仿佛又被人澆了一盆冷水，從頭涼到腳。

女兒沒有手機。和自己告別的信息是用母親的手機，莫巍對這個問題百思不得其解，她是怎么拿到她媽媽的手機？

2

回想起四十多分鐘前的一幕，呂紫妍仍然怒不可遏。

火星撞地球地“砰”一聲，門被砸上了。砸門的聲音很響亮，震得 3到 5樓就像發生了地震，把幾家人的心臟全嚇得 “撲通撲通”直跳，差點要一躍而起逃亡。凝神細聽，砸門聲消失之外，一切恢復了平靜，于是全都坐下念叨阿彌陀佛。

其實是 3樓的莫家女兒奪門而出。

開門瞬間，莫問秋猶豫了一秒，這樣出去，可就是離家出走了，萬一……哪有什么萬一？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她將脖子一扭，毫不猶豫地狠狠將門關了起來，聲音大得仿佛是被踢出來的！

不對，是我自己走出來的。

莫問秋眼里泛起了淚花。

沒有手機，該不該跟父親道別？她邊走邊想。

雖然家里的女人會把這個消息告訴父親，但她一定是歇斯底里的。莫問秋心酸得無以復加，家里的女人，她怎么會用這個惡毒的詞來形容懷胎十月把自己生下來的母親？不知道從什么時候，母親這個溫暖的名詞，竟然成為她心里一根刺。

為什么我和母親感情不好？初中生認為有三方面原因。

首先是母親和父親一直兩地分居。母親努力了很多年，還是沒辦法調回 C市，索性就和丈夫女兒過起了“周末家庭生活”。莫問秋一直和父親在 C市生活，這里有爺爺奶奶，還有外公外婆，母親一個人在 D市上班。說起來，呂紫妍也怪可憐的，大部分時間都孤苦伶仃。由于長期不在莫問秋身邊，母女倆感情越來越生疏和淡漠。

其次是母親脾氣不好。莫問秋鐵定認為，母親嫁給父親的最大理由是父親脾氣好。母親是個心高氣傲的人，也是個聰明人，找一個包容自己的男人，日子不至于雞飛狗跳。莫問秋小小年紀就知道夫妻互補的重要性，她覺得自己是個早熟又敏感的孩子。由于父母長期分居，他們的感情很平淡。莫問秋甚至覺得母親在冷淡父親，回到家里的母親，和父親的話很少。也許他們是在自己面前刻意回避親熱，也許他們根本不習慣“小別勝新婚”。莫問秋最頭疼母親的嘮叨，只要母親像唐僧一樣念經，她就煩躁得想罵人。這樣一來，愈發刺激到母親脆弱的神經，她覺得女兒是在挑戰自己的底線，不尊重她作為母親的存在感。于是，對女兒破口大罵，莫問秋自然也不是好惹的，和母親對罵的場面越來越激烈。

第三就是父親的原因。父親是個“中國式的好爸爸”，父親工作很忙，卻一直在自己身邊。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莫問秋喜歡這句話。不論母親利用周末、公休和節假日如何討好女兒，彌補做為親生母親的責任和義務，都比不上父親的愛。都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小情人，是父親的小棉襖，在這點上，母親無疑是失敗的。每次看到女兒和丈夫親密無間的樣子，她都感覺到心底的悲涼在蔓延，甚至讓她喘不過氣來。莫問秋看得出母親的無奈和傷感，卻不知道如何修復和母親的關系，它們始終在對峙，誰也無法捅破那層薄薄的鴻溝。

以前那個乖巧可愛的女兒哪去了？呂紫妍失神地看著天花板，感到心臟停止了跳動……

對孩子要有耐心，你給她的母愛太少了。為了這個煩人的問題，呂紫妍焦躁得吃不好睡不著覺，翻來覆去地尋找對策。莫巍默默地看著妻子的背影，想跟她親熱親熱的念頭也不敢流露。那天晚上，饒有興致的莫巍輕輕碰了碰妻子的肌膚，就被呂紫妍一個黑臉給打發了。她越來越討厭我了，莫巍悲哀地想，以后的日子怎么過？

早上，呂紫妍換了一副笑臉，本想和女兒好好說話。

書房里的電腦桌上，擺著各種零食、飲料的殘骸，好像很長時間沒有打掃了。呂紫妍很少來這里，看著就心生厭惡，女孩子怎么可以這樣？莫問秋頭也沒抬地盯著電腦，好像母親是透明的……呂紫妍深深吸了口氣，問女兒在看什么？

日本動漫！

你聽得懂日語？

聽不懂也要看！莫問秋很不耐煩。

秋秋，這些動畫片沒意思，我看就是在宣揚暴力，甚至是不好的色情……呂紫妍說色情兩字的時候，聲音輕了又輕。

有什么嘛！莫問秋白了母親幾眼，現在大家都愛看。

可是你看看這些死亡的畫面，多血腥多恐怖！呂紫妍嫌棄地喊起來。

你看什么課外書？

《盜墓筆記》！莫問秋揚了揚手，不屑一顧地看著呂紫妍，怕死有什么用？人終究還不是要死。

你……呂紫妍感覺大腦不聽使喚。

我像你這么大的時候，偷偷看《青春之歌》，你外婆還嫌我不好好念書，整天要收我的書……你看看你現在，居然去看盜墓了，這都什么亂七八糟的書 ！

亂七八糟？莫問秋瞪大眼睛，你懂什么？這是暢銷書！說完直接把書房門關上了，“砰”一聲，砸得呂紫妍心里麻涼麻涼的。

死亡有什么可怕？反正人總要死的，只不過

遲一點的早一點。這是一個初中生的心聲？呂紫妍感到與莫問秋的距離越來越遠。這番

論調和舊時革命黨人慷慨就義前的大無畏精神一樣，讓她這個中年人無地自容。脊背一陣陣發涼的呂紫妍不得不佩服現在的小孩子，思想開放行為激進，什么都敢想敢說，但愿他們不要什么都敢做。自己像她這個年紀的時候，對死亡的概念一無所知。

中午飯后，莫問秋依然沒有收斂。你該做作業了！我不想做！莫問秋一字一頓。呂紫妍兩眼一黑，你不做作業你還想讀書

嗎？你不讀好書你以后怎么過？難道叫父母來伺候你嗎？連你都有人伺候，我怕什么！莫問秋的話越來越刺耳。

呂紫妍尷尬地站在原地，險些一頭栽倒在地。女兒怎么會說出這么難聽的話？難道是自己沒教育好？還是被別人挑唆。

關電腦！呂紫妍咆哮道。出去！不要影響我的心情。心一橫的呂紫妍，準備強行關電腦。沒想到

遭到女兒激烈的反抗，你想干什么？出去！

呂紫妍感覺到后腦勺呼呼地生風，簡直氣壞了。她一拍電腦桌，你再不關電腦，信不信我把它砸了？

你敢砸？我把你臥室的梳妝臺也砸了！莫問秋毫不示弱。你你你！呂紫妍氣得七竅生煙，大聲對女兒吼道，你給我滾出去！

要滾你自己滾，這是我的家！

呂紫妍一把抓起女兒，滾！再不滾我扇你，信不信？

莫問秋怒氣沖沖站起來，罵了母親一句神經病，被逼出門。呂紫妍眼淚奪眶而出，天哪，我這是造了哪門子的孽！

3

莫巍慌張地撥打了母親家的電話，得知女兒沒在；他又撥打了女兒好朋友的電話，幸好，莫問秋在她家玩電腦。

小祖宗啊小祖宗，你真是無法無天了。

匆忙找到女兒之后，莫巍顧不得面子，當著她同學的面撫慰了孩子半天，并嚴肅地警告莫問秋，千萬不要玩離家出走的游戲！這種超級愚蠢的游戲后果不堪設想，很多小姑娘沖動的結局不是被壞人誘騙就是與家里失聯，最慘的連小命都丟了！你看看你爹，頭發都白了，你忍心氣死我嗎？莫問秋摸了摸父親的臉，我媽像頭兇神惡煞的母獅子，太恐怖了！

她還不是為你好？你要多忍著你媽，她回家一趟不容易！你把她氣病了，我們還要照顧她，你爹煩不得了。莫問秋聽了父親的話，總算破涕為笑。

沒想到一進家門，莫問秋又鉆進電腦房。莫巍本想發作，想了又想，還是忍住了。

接下來該干什么？莫巍站在客廳愣了一會，看著略顯冷清的家不知所措，他想起來，該做飯了！廚房里是最安靜的，莫巍不想破壞它固有的美感，但是飯總是要吃的！莫巍擼起袖子洗好雙手，開始淘米做飯。一個人忙著忙著就樂呵起來，只要這兩祖宗肯吃飯，氣就消了一半！肚子餓可不是好過的！

飯桌上，呂紫妍和莫問秋依然板著臉，誰也不搭理誰。莫巍看著看著，簡直要笑出聲了，這是前世的冤家嗎？女人與女人的戰爭，某種程度比女人與男人的戰爭更富戲劇性。她們會互相嫉妒，把對男人的氣撒潑在同性身上；但是又涇渭

分明，會聯合起來組成女人幫對付男人。總之，女人！女人！女人千萬不要惹。家里這兩祖宗把我折磨得死去活來，要是出去再惹別的女人，簡直不要活了！莫巍搖了搖頭。

莫問秋飛快地吃了碗飯，看她吃飯的樣子，簡直就是在逃命。夾菜不看一眼，飯也不好好嚼嚼，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將飯碗一扔，又回到書房，依然將門關得緊緊的。呂紫妍氣得怒發沖冠，將手中的碗“啪”一聲放下，嚇得莫巍夾菜的手抖個不停，他無奈地問妻子，至于生氣嗎？

你看看！你看看！這種樣子，讀什么書？呂紫妍長嘆短噓。

這不是周末嗎？她要看電腦就讓她看會，晚上她自然會做作業。對女兒的頑固做法，莫巍實在沒辦法了。

她從早上起床到下午，一整天十幾個小時都在看電腦，除了上廁所和吃飯，一刻都沒離開那臺電腦！我說帶她出去走走也不去，老天，她的眼睛受得了嗎？說也說不得，一說就跟我頂嘴，還發火把房門關上！這是什么態度？呂紫妍氣不打一處。

你知道我一個人帶孩子的難處嗎？莫巍將頭低下，我工作忙，你又不在家，秋秋差不多是一個人長大……現在到了初中，孩子正是青春叛逆期，性格越來越孤僻，你跟她較真不管用！莫巍長嘆一聲，要有足夠的耐心，多夸獎她多鼓勵她，摸準她的脾氣，才能和孩子走得近！

呂紫妍愣住了，再沒有吃飯的胃口。這幾年，她在外地某鄉鎮從事文秘工作，工作擔子重壓力大，忙不得回家是常事；莫巍是教育局某科室長，兩個事業型的人，只顧得忙工作，把獨生女兒丟一旁……隨著時間流逝，兩個人工作都沒多大起色，家里卻亂套了：莫問秋和父母的話越來越少，學習成績越來越差，上課時經常開小差，放學之后沉迷于手機和電腦，脾氣越來越暴躁……

呂紫妍最擔心的事發生了。以前，有位朋友天天跟她吐苦水，兒子不聽話，不愿意讀書，整天在家玩電腦，一批評就暴跳如雷，甚至以死相威脅……朋友整天以淚洗面，差不多得了

抑郁癥，最后想盡了辦法，才將兒子送去省城一家職業學院讀書。呂紫妍聽得膽顫心驚，沒想到，才兩三年功夫，這樣的事情竟然發生在自己身上？

莫問秋竟然輕蔑地跟自己談死亡，這讓呂紫妍毛骨悚然。當年生莫問秋，在冰冷的手術臺上，呂紫妍大腦里曾閃過一絲死亡的陰影，她怕自己下不了手術臺。如果自己死了，一定要保住肚子里的孩子。這恐怕是每個經歷過生產的女人都會有的想法，由不得你不偉大。

其實到現在，呂紫妍也很怕死，怕得要命。

前天，C市某事業單位一位女干部跳樓自殺了，原因不詳，據說是工作和家庭都出了問題。她女兒和莫問秋是一個年級的同學，母親身亡之后，孩子也沒請假，照樣上學放學，看不出一絲悲痛。莫問秋描述給呂紫妍，把呂紫妍嚇了一跳，自己的媽媽不在了，小孩子反應這么麻木？

大概是她媽媽對她不好吧，莫問秋隨口答道。

呂紫妍定定地看著莫問秋好一會，我對你好嗎？

一般吧，莫問秋頭也沒抬。

呂紫妍心里一緊，險些喘不過氣來。

她聽莫巍說，女干部死得很慘，上班時間從高樓墜下，摔得血花飛濺。處理現場的保安不停埋怨晦氣，清潔工也在不停咒罵倒霉，包括她生前辦公室的同事，也迷信地認為，大清早發生的自殺事件，影響了單位和個人的運程，紛紛嫌棄和冷眼對待。收尸的時候，女干部的丈夫鐵青著臉，仿佛在跟不相干的人告別，別提多尷尬了。

那個導致她死亡的男人呢？呂紫妍脫口而出。

導致她死亡的男人？莫巍很奇怪。

我覺得，女人自殺，一般跟情感糾紛有關，也許是某個男人害了她。

對對對！莫巍恍然大悟，的確是有了婚外情，雙方家庭都在鬧離婚，不過最后卻以這個女人自殺告終。蠢女人！自己死了，以為世界太平了？留下小孩子最可憐。

呂紫妍忽然想到一本書中的一句話，只有死亡才能結束一切。

4

家里的角落里，到處是呂紫妍掉的頭發，有的竟然有黑幽幽一大撮，看上去有些惡心。

女人掉頭發是正常的新陳代謝，如果數量多，身體一定出了問題。按照呂紫妍的年紀，她不該掉這么多頭發，主要原因就是工作壓力大心情不佳，還有一點不能忽略，和女兒的關系劍拔弩張。莫巍不得不提醒妻子，你要注意自己的身體，再大的事總有解決的辦法，別把自己氣壞了，什么也解決不了，沒意思！

沒意思？呂紫妍喋喋不休地倒苦水，我辛辛苦苦為了這個家，一個人在 D市上班，過著無依無靠的日子，我容易嗎我？她長大了，竟然不把母親放在眼里，我白把她生下來了，受了那么多罪！呂紫妍越說越激動。

小孩子不懂事，你計較那么多沒意思！

莫巍安慰妻子，你爭取調回來吧，換份有時間照顧秋秋的工作，再這樣下去，家里要出大事了！

是的是的，再也不能這樣活了。呂紫妍抹抹頭上的冷汗，以后沒時間后悔。為了管好莫問秋，莫巍兩口子拼了！

呂紫妍提出調動的事情并不順利。此時正是鎮黨委工作進入“啃硬骨頭”的忙碌階段，上司嚴肅地告訴呂紫妍，家家都有困難，你調動的事情再緩緩……呂紫妍站在村公所的大樹下，感到風從背后悄悄襲來。

最近，同事發現呂紫妍的表情越來越冷淡，好像受了很大打擊。之前愛說愛笑的性格一反常態。

同樣，莫巍向教育局黨委提出辭去科室長的申請也不順利，盡管莫巍向分管領導反映，愿意服從局黨委安排，去一個相對清閑的科室做工作人員，能夠擠出時間多照顧孩子，只要不要天天加班就行！分管領導為難地表示，莫科長，你的困難我們理解，但是機關工作現狀你也清楚，人

員編制少，工作量超大，我會向局黨委反映。等來等去，局黨委班子經過研究，讓莫巍再堅持一段時間的工作，實在找不到合適人選來抵他的職位。

筋疲力盡的夫妻倆人，看著陰沉沉的天空，差不多要抱頭痛哭了。“老莫，我們出去旅游吧？帶上秋秋，一家人很長時間沒有出去了。”

深秋，呂紫妍提出的計劃讓莫巍舉雙手贊成，他明白妻子的苦心，一定要把莫問秋從電腦前解救出來，更重要的是，母女倆的感情可以在旅游過程中修補修補。

開始，莫問秋一個勁反對旅游。她甚至揚言，要去你們去，我跟奶奶住。

不行！父母一個勁游說她出門，把爺爺奶奶也搬來勸說，說得老淚縱橫。

最后，莫巍以答應買手機給女兒為條件，才換來莫問秋同意。

定下時間之后，莫巍母親對兒子和媳婦嘮叨了又嘮叨，一定要看好我孫女，照顧好孩子！如果再出現什么紕漏，讓我孫女受委屈了，我再也不幫你們說話了！

莫巍急得直跺腳，媽，您就不能說點好聽的嗎？

一旁的呂紫妍臉色不太好看，婆婆的話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她一定知道我和莫問秋緊張的關系，卻只會站在她孫女的立場上，對媳婦的委屈從來不聞不問。算了，除了自己的親娘，誰會心疼自己？

折騰來又折騰去，一家三口總算出門了。現在是旅游淡季，他們的目的地是一處風光較好的小鎮。

目的地比較偏僻，趕到鄉上的時候，天色已經偏黑。中巴車揚起漫天的塵土罩著一家三口，莫問秋不停抱怨，出來受罪嗎？花錢買罪受！莫巍和呂紫妍焦急地看著空無一人的道路，不知道該去什么地方找個住處。

忽然冒出了兩個人。這兩人個子不高，應該是兩個少年。呂紫妍嚇了一跳，不知道為什么，她的右眼皮一直在跳，她懷疑是沒有休息好或是肝火太旺。看見路邊的大石頭，她想一屁股坐下去，又害怕粘在石頭上起不來。莫問秋一直喊肚子餓，像小時候一樣煩躁。莫巍掏出手機，不知道想干什么。呂紫妍本想責罵他，你還有時間玩手機啊，卻發現嗓子眼又干又澀，太累了！一家三口和兩個少年迎面走過，誰也沒有注意誰。可就在呂紫妍走過這兩個人身邊的時候——搶劫發生了。

一個清瘦的身影一把搶過呂紫妍肩上的黑色挎包，撒腿就跑，而另一個沒有馬上跟著他跑，而是看了一眼被嚇得驚慌失措的母女倆，特別是那個臉頰無血般慘白，睜大眼睛看著自己的漂亮小姑娘……他忽然愣住了，好像在夢里看過這張臉，他想伸手在這張精致的小臉上摸一下……就在他的手還沒有伸出的時候，同伴大喊大叫，你白癡啊？還不趕快跑！

這個人才回過神來，他們這是在搶劫。他也撒腿就跑，跑得兩耳生風……

一聲恐怖的尖叫穿過上空，搶劫了！

5

莫巍很長時間沒給家里的植物澆水了。他默默地看著蔫趴趴的葉子，能夠自生自滅最好。

家里沒有開燈，陷入一種黑暗的死寂。莫巍年輕時候嘗試過這種安靜，一個人在房間里看電視，那時候是想節約用電。現在人到中年，一把辛酸一把眼淚，也許最適合無邊的黑暗。

黑暗里，你看不見我，我也看不見你。

房間里很靜，靜得可以聽見樓上的腳步聲。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仿佛一根細細的絲線，輕輕劃過莫巍心扉。他想一個人坐到天亮，害怕手機聲響，害怕有人驚擾。

他看著堆滿物品的客廳，在黑暗中露出雜亂的輪廓。如果燈亮了，到處亂七八糟，顯得這個家混亂不已。岳父岳母曾經嫌棄不已，不敢帶朋友來家里坐坐的尷尬，都一股腦涌出來。莫巍也不是沒收拾過，只要他收好，莫問秋就要來搞破壞，在家里亂扔亂放，還說這才有家的感覺。

莫問秋啊莫問秋，你就是來添亂的嗎？

呂紫妍不在家的時候，莫巍常和莫問秋開玩笑，你媽忙不得回來，只有我們爺倆相依為命了。莫問秋馬上變成一只粘人的小兔子，抱著父親使勁撒嬌。相依為命其實并不好，誰不想一家子親親熱熱呢？

單位上剛搞完一年一度的體檢。很多人都查出了問題，個個抬著體檢報告大呼小叫，說再不鍛煉身體就晚了。莫巍還好，只有一項指標稍微偏離正常軌道，醫生囑咐他加強營養。呂紫妍也去體檢了，大的問題基本沒有，就是肝臟部位脂肪堆積太多，發福的身體已經看不出年輕時候的苗條，還開玩笑說自己想去抽脂。

鍛煉就行了！莫巍責怪妻子，別去想歪門邪道的事。

如果可能，莫巍寧愿自己生病。據說幾十年不生病的人，一得病就是大病，他認識幾個人，一查出來就是絕癥，沒幾天就死了，干脆利落地離開人世。到現在，莫巍還記得他們的笑容和強壯的身軀。

早上的陽光射進房間的時候，莫巍瞅了一眼鏡子，胡子拉碴、憔悴得像大病初愈的人。

莫問秋悄無聲息地來到父親身后。換作平時，莫巍早被嚇了一跳，或者轉過身和女兒做個鬼臉。可是，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心思這樣做了。

莫問秋問父親，去奶奶家吃飯嗎？

去吧！

父女倆人出門了，背影說不出的落寞。

冬天已經來了。

突然看不見莫問秋，莫巍嚇得魂不守舍。女兒啊，你在哪里？莫巍站在房間里大喊大叫，他覺得自己真老了，一丁點刺激都會大驚小怪。原來莫問秋躲在書房里翻看相冊。又在翻看相冊，莫問秋最近一直在堅持這個習慣。父親走過來，讓她別看了，時間很晚了，明早還要讀書。

爹老，假如時間能夠重來，你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莫巍眼眶紅了。最近他很脆弱，動不動就流淚，比自己的女兒還嬌氣。他覺得 41歲的人生，仿佛走到了盡頭。他這一生，從出生到現在波瀾不驚。小時候，父母工作忙，沒時間管他。他一個人操心自己的學習，爭氣地考上了大學，雖然只是個不知名的二本，但也有了謀生的資本，那年代找個工作不算太難。該談戀愛的時候，他幸運地遇到了呂紫妍。當年的呂紫妍可是一枝花，為了追求她，莫巍費盡了心思，總算在朋友的幫助下，成功抱得美人歸。

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和我的妻子、女兒好好生活，白頭到老。

一只沾滿鮮血的手指向天空，就像一個大大的問號，攪得莫巍從夢境中醒過來。他終于明白這個夢的含義了。

現在，莫巍盡情地任眼淚長流。莫問秋也哭了，嗚嗚嗚地抱著父親的頭。

假如時間能夠重來，我一定不和媽媽吵架。

那天，坐在大巴車上，莫問秋慢悠悠說了句，天空飛著小鳥，我想像它們一樣。

呂紫妍轉頭看了看窗外，有三只小鳥在天空上飛來飛去，就像相親相愛的一家人。

秋秋，你看它們，像不像我們一家？

莫問秋白了母親一眼。

呂紫妍搞不懂，女兒為什么這樣對自己？無論我怎樣討好她，她就是不領情。難道，我們真是前世的冤家？是的，青春期的孩子叛逆，可是也不能恨母親呀？她想起年少時，也曾叛逆過，卻從來沒有敵視過自己的母親。也許是我這個母親不合格，沒有和女兒建立良好的關系。

只有等到莫問秋當媽的時候，才能理解自己的母親。

可惜，時間永遠定格在那天。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就是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最愛的人從眼前消失……莫巍這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一個有血性的男人怎么會阻止不了悲劇的發生？

搶劫發生之后，莫巍和呂紫妍本能地拼命追趕小蟊賊，莫問秋傻呼呼地站在路上，一會兒才追著父母朝前趕。她沒有想到，身后竄出兩個身影，幾步就將小姑娘逮住。“放開我！放開我！”女兒驚恐的求救聲傳進莫巍夫妻倆的耳朵

里，嚇得夫妻倆魂飛魄散，立馬掉轉頭朝女兒狂奔去。

一個兇神惡煞的男人竟然舉著匕首，將莫問秋當成人質，威脅夫妻倆將所有的財物交出來。嚇得腿軟的莫巍和呂紫妍毫不猶豫掏出了所有值錢的東西，包括藏在隱秘處的人民幣。“不要傷害我女兒，求求你們，要什么都拿去。”

莫巍夫妻倆萬萬沒想到，搜走了錢，劫匪突然變卦了，要帶走莫問秋。短短幾秒鐘，呂紫妍的臉變得煞白，她驚恐地朝前一步，“不要傷害我女兒，求求你們，我跟你們走！”

哈哈哈，劫匪狂笑的聲音仿佛來自地獄，你一老娘們，哪有你女兒值錢！“誰敢動我女兒？”莫巍暴怒了，撲向劫匪，扭成一團，呂紫妍也加入了戰斗。

誰都沒想到，劫匪的匕首竟然刺中了呂紫妍。這是意外還是避不開一劫，沒有人可以解釋。莫巍眼看著妻子腹部“汩汩”流出了鮮紅色的血……孩子在慘叫，劫匪們跑了，莫巍的大腦一片空白……

山是搖晃的，地也仿佛撕裂了，莫問秋的哭聲和地上的鮮血讓莫巍站立不穩。怎么會這樣？他驚恐地到處找人，像個瘋子一樣大喊大叫，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幫我聯系張車子，我妻子不行了……要多少錢都可以……

等到把妻子送進醫院，天已經黑了，黑得就像通往地獄的甬道。

為什么救不了妻子？莫巍一直在想這個無用的問題，“脾臟破裂大出血休克性死亡”，想得他精神恍惚，好長一段時間無法正常上班，只能請假賦閑在家。這個結果很偶然，有些人可以搶救，有些人就無能為力……莫巍在手術室外等來這句話，一個大男人蹲在地板上嗚嗚地痛哭，女兒在旁邊放聲大哭，手術臺上冰冷的呂紫妍再也聽不到了。

呂紫妍倒下的時候，耳邊回蕩著女兒說的那句話，天空飛著小鳥，我想像它們一樣。

一只沾滿鮮血的手指向天空，就像一個大大的問號。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