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益奇
一、基本案情
孫某系浙江某一鄉鎮城建辦副主任,丁某系負責該鄉鎮農村土地審批的土管員,孫某與丁某早年間為同事,關系要好。2003年,孫某向丁某請托,希望能以孫某父親的名義再申請兩間宅基地。因為孫某作為鄉鎮公務員,其戶口早已經遷出農村,便以其父親將原來的房子分給了孫某,再以其父親是無房戶的名義再次申請宅基地。丁某在接受孫某請托之后,便以孫某遞交的材料形式上完整為由,但其明知孫某申請宅基地的條件是不符合農村一戶一宅原則的前提下,仍然違法審批給孫某一塊宅基地。2015年,孫某通過違法審批建造的房屋獲得了國家拆遷賠償,共獲款項350萬元。
二、分歧意見
第一種觀點認為,丁某違法審批宅基地的行為發生在2003年,其行為所造成的損失是一農村宅基地,這一損失并未達到我國《刑法》第397條濫用職權罪的構罪要求,故其行為不構成犯罪。此外,根據《刑法》第87條的規定,濫用職權罪的法定最高刑為7年,故該罪的追訴時效期限只有10年,那么刑法就不能能追求丁某12年前的濫用職權行為。
第二種觀點認為,2015年,孫某通過違法審批建造的房屋獲得了國家拆遷賠償350萬元,這對國家造成了重大經濟損失,而這一損失系丁某濫用職權造成,故應對丁某濫用職權的行為追究刑事責任。丁某的行為雖然發生在2003年,但其行為所造成的嚴重后果卻發生在2015年,故應以犯罪結果發生之日作為其追訴起算點,丁某構成濫用職權罪,符合追訴的時效期限要求。
三、評析意見
筆者認為,上述兩種觀點的爭議之處就在于濫用職權罪的追訴起算點,我國《刑法》第89條規定,追訴期限從犯罪之日起計算;犯罪行為有連續或繼續狀態的,從犯罪終了之日起計算。但是,刑法并沒有對“犯罪之日”進行解釋,犯罪之日是犯罪成立之日還是犯罪既遂之日等都沒有予以說明。換言之,濫用職權罪的追訴起算點始終沒有統一的認定標準。
(一)從“結果犯”構成要件的角度闡述濫用職權罪的追訴起算點
濫用職權行為只有致使公共財產、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損失的,才成立犯罪。這種將特定的侵害后果作為構成要件要素的犯罪,我們稱之為結果犯。我國刑法領域中的結果犯是指以結果發生作為犯罪成立標志的犯罪。[1]結果犯的構成往往需要具備以下四個要件:第一,特定犯罪結果出現;第二,該危害結果是法定的;第三,危害行為和危害結果之間必須是因果關系;第四,行為人對危害結果預見的不可避免性。[2]
首先,特定犯罪結果的出現作為結果犯的構成要件,說明在沒有特定犯罪結果出現的情況下,即如果沒有致使公共財產、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損失,濫用職權行為不構成濫用職權罪。這里的不構成是指濫用職權罪不成立,而不是犯罪既遂意義上的不構成犯罪。
其次,結果犯成立的另一個要件是危害行為和危害結果之間必須存在因果關系。根據張明楷老師的觀點,因果關系理論屬于違法構成要件的內容。[3]如果不滿足濫用職權行為和法定危害后果之間的因果關系,那么該濫用職權的行為便不符合違法性的要求,則不構成濫用職權罪。
最后,行為人對危害結果預見的不可避免性作為結果犯的一個構成要件事實上是危害行為和危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的延伸。濫用職權罪主觀上要求必須是故意,直接故意或間接故意都可以,但不能是故意之外的主觀因素。由此可知,濫用職權罪作為結果犯必須滿足國家工作人員對濫用職權行為將可能會造成的危害后果有所預見,至于其所預見的程度和范圍如何,法律倒沒有做出明確的規定。
綜上,通過分析結果犯的四個構成要件可知,濫用職權罪的追訴起算點應當是國家工作人員的危害行為滿足濫用職權罪各構成要件的時候,即濫用職權罪的犯罪之日不是濫用職權人的危害行為發生的那一刻,而是公共財產、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損失的時刻。
(二)從“刑法目的論”的角度闡述濫用職權罪的追訴起算點
首先,我國刑法奉行的是客觀主義,認為刑事責任的基礎是表現在外部的犯罪人的行為及其實害,這與刑法主觀主義認為刑事責任的基礎是犯罪人的危險性人格不同??陀^主義要求限制刑事處罰的范圍,其實就是一種“對事不對人”的刑事處罰原則。濫用職權罪所要保護的法益是國家公權力行使的公正性和有序性,刑法只處罰那些濫用職權且致使公共財產、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損失的行為。從客觀主義層面講,只有當發生致使公共財產、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損失的濫用職權行為時,才會追究行為人的刑事責任。濫用職權罪的追訴起算點應當是從出現公共財產、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損失的危害后果時。
其次,由于濫用職權罪不同于一般的犯罪,其犯罪行為和犯罪結果的發生時間可能會存在一定的間隔,而這種間隔倘若長達幾年,則勢必會對該罪的追訴起算點造成影響。《刑法》第89條規定,追訴期限從犯罪之日起計算;犯罪行為有連續或繼續狀態的,從犯罪終了之日起計算。濫用職權的行為并沒有連續或繼續狀態,所以濫用職權罪的追訴起算點也就無所謂犯罪終了之日起計算,所以濫用職權罪的追訴期限應從犯罪之日起計算。但由于濫用職權罪的構成必須包括發生公共財產、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損失的后果這一要件,所以濫用職權罪的追訴期限應從公共財產、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損失的后果出現時起算。
法律兼具懲罰和教育功能,罪責刑相適應更是我國刑法的重要原則。國家工作人員濫用職權,致使公共財產、國家和人民利益遭受重大損失,其社會危害性不言而喻。對于這樣的危害行為,尤其是在當前國家依法治國,從嚴懲治職務犯罪的司法背景下,更加不能放縱,故對《刑法》第89條規定的“犯罪之日”作出上述解釋,既符合法律的目的,又合乎刑法的邏輯。
(三)丁某構成濫用職權罪,其追訴期限應從2015年孫某獲得國家房屋拆遷賠償款時起算
上述案例中丁某2003年的濫用職權的行為是不構成刑法意義上的犯罪的,因為其違法審批的行為雖然致有損失,但其損失是農村的兩間宅基地,該損失不符合最高人民檢察院頒布的《人民檢察院直接受理立案偵查的瀆職侵權重特大案件標準(試行)》中關于重大損失的最低標準。但丁某行為的影響卻始終在延續,2015年其違法審批的宅基地獲得國家350萬元拆遷賠償時,其行為的法定危害后果才出現,故拋開其他因素,此時丁某違法審批宅基地的行為構成了濫用職權罪。
此外,在上述案例中,土管員丁某違法審批、濫用職權的行為與國家350萬元的經濟損失之間是否存在因果關系呢?筆者認為,丁某濫用職權的行為與國家350萬元的經濟損失之間雖然沒有直接的因果關系,但存在間接的因果關系確是不爭的事實,理由如下:第一,丁某明知孫某或孫某父親并不符合再次審批宅基地的條件,但仍然接受孫某請托,違法審批宅基地給孫某父親,直接造成村集體損失兩間宅基地。盡管,此時國家損失的不是350萬元的拆遷賠償款,只是兩間普通的農村宅基地,看似丁某濫用職權的行為與國家350萬元的經濟損失之間并沒有直接的因果關系,但如果沒有丁某的濫用職權行為,國家必然不會因此而遭受損失,故從邏輯上講,丁某濫用職權的行為與國家350萬元的經濟損失之間存在著間接的因果關系。第二,丁某違法審批的行為發生在2003年,而孫某獲得拆遷賠償款的時間為2015年,盡管期間間隔12年之久,但由于本案的犯罪事實不同于故意殺人等行為,宅基地審批的事實并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發生巨大的改變,因此,丁某的濫用職權的行為與國家350萬元的經濟損失之間依然存在著因果關系。更何況無論國外還是國內的刑法因果關系理論中,均不存在因為時間的推移而使因果關系發生中斷的說法。
綜上所述,土管員丁某構成濫用職權罪,其追訴期限應從2015年孫某獲得國家房屋拆遷賠償款時起算。
注釋:
[1]高銘暄、馬克昌主編:《新中國刑法的理論與實踐》,河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186頁。
[2][日]野村稔:《刑法總論》,全其理譯,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第170頁。
[3]張明楷:《刑法學》,法律出版社2011版,第17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