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雪
“很幸運,我也姓汪”,汪曾祺的讀者如此表達對這位作家的喜愛,稱其“老頭兒”“汪老”順理成章,也不顯突兀。讀者和汪曾祺之間的親近,伏貼于個體的情感共鳴之上,又由無數個體推及至當下龐大的讀者群體,形成近年的“汪曾祺熱”。
汪曾祺的文學創作從上世紀40年代開始,第一篇小說《釣》并未起太大聲響。和他同齡的張愛玲此時早已在上海灘出了名。1997年去世時,他也還并不算出名。但自其去世后,每年都有幾部作品出版,銷量出乎意料的好。他是個去世后出版作品量遠超生前的作家,讀者群體涵蓋老中青三代。“憑我的感覺,這情形大概除魯迅先生之外,可能就是汪曾祺先生了”,文學評論家王干說。
這個“老頭兒”,的確給文學史留了一個值得琢磨的謎題。
從不入流,到“被發現”
按照文學史的寫法,汪曾祺排在當代文學史前十名開外。他的地位有些尷尬,常在專門章節論述之外,以“還有”為由頭稍稍一引。同在此列的,還有周作人、梁實秋等“雜家”。
他是個“不入流”的作家,心甘情愿游離在當代文學史的評價體系之外。這個體系的縱坐標是形成于魯迅時代的革命文學傳統,一直延續到改革開放以后的“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等思潮。它們遵先驅的命,與政治運動相配合。汪曾祺沒有入這條道。被問及為何50年代至80年代初小說創作為空白,他說,“我寫不了‘那樣的小說,于是就不寫”。
另一條橫坐標是外來文學的標準,1978年前側重前蘇聯文學的傳統,之后偏重歐美現代主義文學體系。汪曾祺早期的小說創作也明顯受到西方現代主義文學的影響,但他偏好的西班牙作家阿索林恰是國內80年代現代主義熱潮中不受追捧的一位。不僅如此,他還在往反方向走,在各種場合反復強調“回到現實主義,回到民族傳統”。
30多年后,中國文壇經歷了西方現代文學一次次洶涌洗禮后,逐漸冷靜下來。一直不追不鬧,又一直存在著的汪曾祺,因其獨特,反倒成為斷裂時代的經典文本。他作品中滲透的國學底蘊、漢語美感和始終未斷的傳統文脈,對他來說是渾然天成的選擇。在文學評論界,這被認為是重讀他的價值所在。
很難追溯汪曾祺在大眾讀者中是何時火起來的,很多人從上世紀80年代他復歸小說界時便開始追了。近年來,作為一種文化現象的“汪曾祺熱”是層累形成的。出版行業的推動、新媒體信息傳播方式的改變,尤其是文學評論界對于汪曾祺在文學史上意義的回觀與打撈,制造出一種印象:一度被“遮蔽”的汪曾祺,如今被重新發現了。
當下文學評論界對汪曾祺的回觀,主要集中在幾個“打通”:從早期受到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影響到后期中國文學傳統,他將中國小說與外國小說打通;其創作自上世紀40年代至其60多歲未斷,把現代小說的文脈帶入了當代;不棄唐詩宋詞等傳統文學的韻味,他將白話文和傳統文學打通;又將文人傳統和民間情懷相融,將民間文學和文人文學打通。
可見,汪曾祺在文學界的獨特價值,在于他身處于時代斷層中,卻延續了個體對于傳統和文脈的堅守。但汪曾祺又不是斷層中孤單的樣本,由他,可牽連起文學史斷層中的其他被邊緣化作家,如他的老師沈從文、五四時期另一位不入流的作家廢名,包括孫犁,也常與之并列討論。這種輻射和對照價值也呼應著汪曾祺被重新評估的意義。
堅守漢語美感,是“僅存的碩果”
汪曾祺身處斷層中的獨特價值,還在于他的文字。汪曾祺的文字并不華麗,反倒質樸,帶著不張揚的古雅。把汪曾祺上世紀80年代的文字放入民國作家的作品中,絲毫不顯跳脫。
他對漢語的古雅之美信手拈來,看似渾然天成。但若細數自上世紀40年代以來,這種風骨有多少次被打折的可能,不免唏噓。白話文運動的余熱對于汪曾祺這一代的作家來說并不好拿捏,50年代之后又鮮有作家能站在“遵命文學”的傳統之外,與政治意識形態保持清醒而自覺的距離。1978年后,大量譯介文學的進入,翻譯文體的文字風格開始對本土的文學創作造成影響。這種影響不僅包括對內輸入的翻譯腔調的浸染,還涉及本土文學作品的語言風格是否適宜被翻譯輸出。可以理解,一些作家基于這種考慮進行了文風調整,但汪曾祺還是安穩地留在“最難翻譯的中國作家”陣營里,在作品中細密地縫織著漢語的醇味與意趣,再一次選擇置身事外。
今天,汪曾祺成了少數“僅存的碩果”,他干凈而純粹的文字所阻擋過的,不只是意識形態浪潮,還包括語言改革風潮與翻譯潮。他人模仿僅得皮相,洗盡鉛華的沉淀無累積不可得。
汪曾祺對漢語美感的呵護與堅守并不是固化的執念,而是一種內化的自覺。他提出“寫小說就是寫語言”,認為語言的粗糙就是內容的粗糙,并珍視漢語背后深厚的傳統文化。這種對于漢語獨立性、純粹度的堅守與呵護,背后需要依托強大的力量。
有評論家說,汪曾祺懂得遺忘和記憶的藝術。上世紀80年代再次提筆的汪曾祺,把50年代之后近30年的沉默忘記了,竟回憶起40年代在西南聯大時期的新文學余溫,并重續了下來,成全了評論界關于現代文學與當代文學的“打通”一說。
其實汪曾祺對文學本身的把控力,包括各種“打通”,可歸于他在文學創作上既保持了獨立性,又不失開放性,能在異質性中融會貫通。以他對民間文學的貫通為例,新中國成立后,以《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為風向標,作家們開始向民間汲取養分。汪曾祺和“山藥蛋派”的趙樹理在《說說唱唱》編輯部共事五年,深受民間文學的影響。但1978年后在譯介文學的沖擊下,大部分作家已經更換追隨風向,80年代的汪曾祺依然因著自己的性情和追求,繼續化用著民間文學中語言的鮮活風味。
因對文壇的風潮有判斷與取舍,汪曾祺在斷層中承載了多重打通的作用;又因對個人文學生涯堅守獨立性,他的個人文脈也未間斷。把早期的《雞鴨名家》和晚年的《歲寒三友》放在一起,看見的是同一個汪曾祺。再琢磨一下文學評論家楊早的那句話,“汪曾祺沒有騙人”,便懂了他的耿直。
滿是人間煙火味,而無半點逐利心
對于大眾讀者來說,汪曾祺對于文學本身和漢語美感獨立性的堅守或許并不容易引起共鳴。 “滿是人間煙火味,而無半點逐利心”,最讓人動容。
寫市井,寫花鳥魚蟲和下酒小菜,討論苦瓜是不是瓜,這當然是汪曾祺的另一個選擇。汪曾祺將老師沈從文對鄉土的關注,延展到了市井生活,又將市井生活中的煙火氣和世俗味做了詩化處理。他寫的確是市井小說,但又是文人的市井小說,所以烏煙瘴氣被化散了,意趣和希望卻能浮出來。在漢語越發粗陋的當下,這種和生活意趣相融的漢語之美,回味悠長。
汪曾祺寫市井,實則著眼于人的價值。他說,市井小說沒有史詩,也沒有英雄,所寫的是小人小事。汪曾祺對凡人的注視對他而言是性情使然,但在今天來看頗有“先見之明”,當然這是后人的后話了。隨著當下中國社會城市化進程的加深,個體價值、市民群體價值逐漸覺醒,他對市井生活中普通人生的白描與時代中普通人的心理訴求相呼應,也會超越文學價值,為社會史的研究提供生動、活潑的素材。
同時,因汪曾祺寫的是人和人的價值,在干凈的文字、疏散的文風之外,他白描出來故事背后五味雜陳,酸、辣、苦都有,只是他不說透。賈平凹說汪曾祺是“文壇老狐貍”,談其文章“老辣嫻熟”,不無道理。汪曾祺寫的那些故事雖然沒有直接撕心裂肺的痛感,但它們的基底并沒有回避那些讓人徹骨寒涼的社會現實(如《晚飯花》《小孃孃》等)。汪曾祺在上面敷了一層,又敷一層,用悲憫的情感和寫作的距離感化解掉強烈的絕望感。他自己并不否認創作過程中的躁動,但捧出來的成文,平淡干凈。
不同年齡段的讀者讀汪曾祺,個中滋味自有差異。人過中年再讀汪曾祺,讀到的不只是諧趣與生趣,在一樹花、一塘水之外,大概也在尋找關于時代痛感的默契共識。就像汪曾祺回憶自己被打成“右派”的那段經歷時,笑言自己很幸運,不然人生就更平淡了。不是沒有痛苦,只是沒有明說,或者代言其他。從那個時代走過的人,懂得風平浪靜之下的深重。
觸到這種老辣之后,再觀察汪曾祺今天作為一位美食家、生活家的大名氣,多少會有些遺憾。隨著年輕一代對歷史記憶的遺失,汪曾祺文字背后的深意有多少人會心,還是個未知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