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棉襖（短篇小說）

段香轉

一

這兩天，小璇心里一直裝著一件事，做事也心不在焉的，跟誰都不想多說一句話。惱人的是，主動跟她搭話的人卻偏偏多了起來。

王老師說，年輕人有眼力呀，買的衣服總是誰看了都養眼。

高老師說，小璇，你買一件衣服就讓自己紅遍了校園。

朱老師說，大家曉得不？咱們學校最近最流行的詞語是“李小璇”！傳播得最快的新聞是牛主任穿著一件寶藍色的襖子，走到哪都搶眼。

……

說這些話的都是小璇或熟悉或陌生的同事。

平時，楊副主任不喜歡一個人待在大辦公室里的，他愛在各個教學樓層轉悠，讓他感到欣慰的是，辦公室就是用來辦公的，每到一個辦公室，大家都有序地做著自己的工作。但是楊副主任最近好像很忙，總往外跑，教師們便逐漸放開了嘴巴，東拉西扯地聊起來，但是繞來繞去，終歸繞不出校園這個圈子。

小璇是市一中一名普通的化學老師，工作一年半了。

有關襖子的事情，這兩天已經在她的腦子里過了無數遍，她也無數次假設，如果當時早一分鐘出去，或者，壓根就沒有邀請牛主任試穿這件衣服，這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了？如果是那樣，她損失的只是十元快遞錢而已，跟這件襖子相比，那簡直不值一提，頂多，少吃一頓飯就賺回來了。

可惜，這一切已經發生了，襖子穿在牛主任的身上了，想啥都晚了。小璇覺得自己孤獨極了，她有苦說不出卻要強顏歡笑，每天拖著痙攣了的面部神經，游走在這個讓她喜歡又給她帶來無盡煩惱的校園里。

三百八十多塊錢呢，連著幾個夜里，小璇暗暗為此捶胸頓足。

可是，這又能怨誰呢？當時，小璇明明白白地說，牛主任，反正，這件衣服我穿著是不合適了，退回去又很麻煩，送給您穿吧，難得您喜歡！

這句話，小璇說了三四遍不止。辦公室里好幾個老師都聽得見的！大家也一致說送給牛主任最好不過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小璇的心松松垮垮的，腳步也沉重起來。三百多塊錢呢！小璇再次默念著這句話，這對牛主任或者別的很多同事而言，真的不算事，可這是小璇咬緊牙關在網上買的衣服，她是要買件像樣的襖子回家過年時再穿的。而且，在淘寶上付款之前，小璇是反復向賣家確認如若不合適是可以退貨的。

牛主任說，這件衣服正式場合不能穿，只能在家當做家居服！小璇越想心里越憋屈！

心正亂著，小璇隱隱聽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緩緩向后轉了下脖子，一個被大黃襖子裹著的身影沖著自己晃來，方娟的面部輪廓逐漸清晰了起來。小璇心里的壓抑有點緩解了，方娟是小璇在這所學校為數不多的朋友里最談得來的一個。

“小璇，你買了一件衣服送給了牛主任？”空氣被方娟的一句話劈成了星星點點，小璇剛剛升騰起的一股熱乎勁也被頂了回來，臉色重又黯淡下去。

“挺會來事的呀！這么早就為評職稱做伏筆了？”小娟是教語文的，說話也有小說散文的味兒。

“嗯？”小璇沒想到，一件棉襖還能換回點東西，盡管暫時看不見摸不著。可是，這事還太早，自己距離評中級還有三年多的時間呢！眼下，第一要緊的，是還清欠債！算來算去，打算半年能存兩萬的，目前只攢了一萬七千元。想來想去，家里儲存的只有幾件寒磣的學生服，跟“中檔”倆字都隔著十萬八千里呢。

方娟再說什么的時候，小璇的心思已經飛得老遠了。

二

小小的蒸鍋里，一只大饅頭獨自冒著熱氣，小璇用筷子輕輕地夾出來，放在盤子里，這樣，人和饅頭相互成了伴，外加幾個咸菜下肚，小璇的肚子開始飽得有些發脹了。

小璇輕輕鎖上房門的那一刻，意味著她一天的工作開始了。小璇的工作已經開始半個多小時的時候，隔壁幾個房間才開始有動靜。

這是一套教師公寓，這里住著小璇以及和小璇同一年進這個學校的年輕女孩兒。

“每天都起那么早，我當真以為是敬業呢，其實是想著法兒地拉攏領導去了！”周莉一邊用勺子攪拌雞蛋湯，一邊撇嘴，憤憤地說。

“也是哦，每天獨來獨往的，不合群，原來城府深著呢！在辦公室就公然給領導送禮了。指不定背后都做了什么呢！”文芳坐在周莉的對面，左手拿起一個小蒸包，來不及送到嘴里，先把觀點擺好了。

方娟沉默著，不知說什么好。當年一起被招進來的幾個女大學生，她對小璇的印象是最好的，樸素，做事也認真。只是，小璇好像一直藏著心事，極少和大家一起吃飯。住在同一棟公寓里，彼此見面的機會都很少，因為小璇總是走得太早回來得又太遲。可是，如果說小璇是太有城府或者是品格有問題，方娟覺得還不至于。這時候，方娟忽然想起臨工作時，媽媽反復說過的話——人心隔肚皮，不能把人想得太好了。再想想昨天小璇那游離的眼神，方娟忽地對這一年的友誼很惡心。

怪不得，小璇去年連續兩次都被評了優秀，我想跟她慶賀一番，她還拒絕我！真是，人不可貌相。方娟忍不住說道。

周莉和文芳對此都表示贊同。

學校是一個不缺話題的地方。“牛主任的新襖子”事件像旋風一樣，在學校的各個辦公室都繞一圈之后，很快也就散了。只是小璇的心還在持續悲痛著，她在心里為自己的新襖子念著挽歌。

當時，促使她“斥巨資”要去買一件新棉衣的最直接動力，其實跟一個學生對她的贊美有關。

“老師，您真漂亮！”開朗的女學生說得一臉的羨慕。

“老師，您真樸素！您是我見過的最儉樸的老師！”女學生說得很真誠。

正是這分誠懇，讓小璇忽然有些無地自容。好像，自己的落魄被學生揭穿了似的。她帶的這個班級取得了幾個第一，得了多少榮譽，都無法彌補她昭然于心的自卑。所以，拍下那件衣服，小璇是咬著牙的，“為了過年撐門面”只是送給自己的托詞。

三

去年過年的時候，小璇一直窩在家里，確切地說是一直捂在被子里的。整個寒假，大多都是這么窩著的。父母兄妹的臉上卻都洋溢著喜氣，面帶微笑地接過親鄰或真或假的贊美話語——都是關于小璇的。

小璇這孩子從小就乖巧，一路都這么讓人省心。

我早都說小璇那孩子有福氣，你看那耳垂都老厚呢，嘿嘿。

小璇一畢業就找了好工作，省重點呢！

璇妮子是塊出息的料，將來能做校長也說不定。以后，咱村子里的孩子去城里上學有門路了。

……

小璇家里的幾代人都沒有這么受人待見過，因而小璇的家人其實還是有很多真高興的。難熬的不就是這幾年嗎？掙得來，掙得來！

小璇也不是沒勇氣說掙得來，只是心里一直憋屈著。假如，當初執意不送呢？我是不是也能順利進入市一中？其實，那天我的表現很好的！不論是筆試還是試講，包括最后的面試，主考官的態度都很溫和，尤其是牛主任，一直微笑著！

有時候，小璇也在想著法地為自己開脫。也許，他們的笑都是我們用錢買來的呢？這樣想著，小璇的心里就更復雜了，多味雜陳。憑良心講，小璇還是寧可相信被人騙錢了。

不論是哪種情況，小璇一家尤其是小璇要跟錢較上勁了倒是真的。小璇自認不是很物質的人，對生活也沒有特別高的要求，可是自從那件事后，她見了錢就特別親，每當打了工資，她都捧著個綠本瞅來瞅去，來不及為自己掙得的薪水驕傲，便已開始為數字太少而嘆氣。半年下來，小璇的存折上剩下了一萬多一些。離某人要的兩萬元還有不少的差距。距離春節還有兩天時，那位長得很威武的吳姓男子如期到了她家里。小璇的腦海里拂不去母親為吳某點煙時抖動的手以及開口說話時慌亂的嘴唇，從行動到言語都卑微到了極點。家里七拼八湊地準備了一萬五千元，本想跟吳某商量暫時先還這些，饒我們過個好年再打理。卻沒想到吳某說這些哪里是還錢呢，連利息都不夠的！小璇傻了眼，眼前一黑，面前堆出一團黑煙，在空氣里繞啊繞的，直到她癱坐在了椅子上。

這個無底洞啊，猴年馬月才是個頭？小璇痛苦地抓緊了發根，無邊的落寞涌起再涌起，耳朵轟鳴鳴地響。自己的辛苦錢只能勉強夠利息，錢是還不完的了！

幸好的是，吳某也大發了慈悲，讓小璇一家過了一個平靜的春節。

做了教師的小璇，一直要求自己絕對公平，公正，頂住壓力也要向孩子們傳播正能量，許是跟她遭遇的窘狀有關。

四

小璇越來越覺得周圍的氣氛有些不對勁了。跟同事見了面，也還是相互笑著，只是小璇迎上的笑臉都硬硬的了，像是被米飯里摻進的石子硌到了牙齒，隱隱的疼，不小心把面部表情也搭上了。

踩著下課的鈴聲，遠遠地聽到辦公室里幾個沒課的老師在高聲談論著什么。小璇推開門進來的那一刻，聲音戛然而止了，她對著王老師笑笑，王老師別過頭，隨意翻動起手邊的一本書籍；小璇沖著高老師點點頭，高老師像沒看見似的，端起桌上的茶杯去倒水；小璇經過朱老師身邊時，問候道：“朱老師好！”朱老師含糊地應了聲，便把頭埋到一堆作業里去了……

小璇在辦公室里越來越不自在了。想逃離卻又無處可逃，幸虧還有一群學生能讓自己找到存在感。

走在校園里，再遇到別的同事，也越發的不自然了，大家對她的態度都怪怪的。說不出究竟有什么情緒，小璇只感到不太友好。

小璇是不愛熱鬧的人，但是也從沒想過要跟周圍的人如此疏離。為一個棉襖損失的三百多塊錢，越來越急迫地催債電話，逐漸冷清寡味的人際人情，都來纏著小璇了。

她開始剪影似的備課了，她的課堂瘦下來了，她和學生的交流也不那么緊密了……

小璇邁在校園里的步子沉沉的，這個校園對于小璇也逐漸沒了吸引力了。遠遠的，牛主任的身影進入自己的視線。本能的，小璇想到了逃避，可是，一直沒法讓自己的腳步轉移方向，她還帶著一絲希望，也許，這次見了牛主任，她會很爽快地把衣服錢給我呢！那天，就是那天，小璇還記得牛主任把衣服拿走的時候，說是回頭要把衣服錢給她，小璇紅著臉說不用不用。

其實，小璇為著自己的“不用”快悔青腸子了呀。

現在，不是，一會兒，小璇想，如果牛主任掏出錢來，我一定毫不客氣地收下！巴結領導是能得到某些好處，可是對于眼下的自己來說，實在不是時機呀。

正想著，牛主任已經走到了自己跟前。牛主任的皮膚特別好，白白亮亮的，架個金邊眼鏡，四十多歲的年齡卻比小璇陽光朝氣多了。

“小李呀，你的襖子還真不錯，不過我穿著確實有點不合適。”牛主任說著，她身上穿的皮大衣在北風的吹拂下，略略揚起。

小璇的心緊了一下，像是犯了很大的錯，嘴角嚅動著，沒有說話。

“不過，我妹妹喜歡，我送她穿了，穿著它買菜做飯，很舒服，弄臟了也不心疼?！迸Ｖ魅我贿呎f著，一邊向著背對小璇的方向走去。

一陣悲哀襲來，小璇裹緊身上的羽絨服，款式很舊了，上大學的時候買的，不過還算比較暖和。

五

電話里，聲音是惡狠狠的，“一萬八？哼，剛夠利息錢！再還兩萬，你不能賴賬！”

“我們的代課費都是年底才發，能不能，再緩幾天？”小璇囁嚅著，避在沒人的角落，蜷著身子。

……

辦公室里，年底互評的結果剛剛出來，小璇一票也沒得。

“她夠能裝的，竟沒給自己投一票?！?/p>

“這丫頭也挺不容易，平時夠簡樸的，這又跑老遠去接電話，不知道還準備對誰大方?！?/p>

……

門外，小璇抬起的手重又放下。許久，她想硬著頭皮推門進去，卻終于使不上力氣，緩緩踅回那個僻靜的角落。

大把的巷口風落到她的身上，她緊了緊衣服，掏出手機，對著一個號碼回撥了過去，“我還你錢……”

一個鋒利的銳器附著在小璇的襖子內側，一路上，小璇的腳步都是輕飄的，步子也邁得帶勁。

腦子里不斷回旋著那天送給牛主任新棉襖的事情。小璇清晰地記得，那是一個有些清冷的上午，陽光被灰色的云彩遮蔽，小璇在校園里慢走，希望身子能暖和些，順便也思考著要不要把新買的襖子退掉的事情。感覺手心開始發熱了，她才往辦公室走去，準備實施自己的決定。

小璇拿著包裝袋正要往外走的時候，恰巧遇到牛主任推門進來。牛主任是開朗、喜氣的人，對小璇的包裹很感興趣，問她這是去做什么。小璇說，在網上買的襖子，有點兒肥，跟買家說好了，可以退給他們。哦，打開我看看！牛主任來了興趣，一邊說著一邊脫掉了自己的外套。牛主任穿上這件衣服，還真是哪哪都合適！辦公室的其他老師也都說，真不錯！簡直是為您量身定做的！牛主任聽得心花怒放，說小璇你別退了，這衣服我要了！小璇慌說，成啊，牛主任！這衣服我送給您了，這樣我還不用跑一趟快遞公司了呢！

不論怎樣，小璇這么說的時候，其實是很真誠的。如果不是自己太窘迫，她真的很想送給牛主任的。在這個環境里，牛主任總給小璇一種親切的感覺。

牛主任穿上那件新襖子的靚麗形象定格在了小璇的腦海里，小璇多想讓時光慢一些，牛主任甜美又親切的笑容是她割舍不掉的呀！可是，心里是這么想著，她的腳步卻在不斷地加快！

如今，小璇確定自己要做一件轟轟烈烈的事情了，那個乖巧的、順從的、有理想的她被北風刮走了，她忽然覺得自己的身心都輕快了許多，她曉得自己得了一年多的抑郁癥頓然痊愈了?；蛘哒f，自己多少年來壓抑在心底的情愫全都釋放了出來。

豁出去了，便也沒了懼怕。

這時候，小璇的眼里盈滿了淚珠，一定是天氣干冷才澀出的淚滴，她想，我又沒哭呢！小璇一向驕傲的是自己的眼淚金貴著呢，哪是說淌就淌的？記得讀中學時，小璇最喜歡信筆涂鴉，畫了多少張紙都不覺得累。但是她還是遵父母命學了師范，那時候是真真切切地哭過一場的，后來，啥事也沒能把她逼出眼淚！當然，小璇是幸運的，大家都這么說，因為她掙到了一個讓鄉里人都可以豎起大拇指的鐵飯碗！只是，這份差事掙得太辛苦，壓上了自己所有的自由和快樂。

其實，當初，當初自己打算來市一中應聘的時候，并沒有打算用這種方式來獲取一份穩定的工作的，是一個遠親帶著吳某熱情地出謀劃策，說來說去，只能用銀子才能砸出一個蘿卜坑來。小璇是不想同意的，甚至是排斥的。可是終究抵不過家人的面子心態，一切全權交給了吳某去操勞。吳某說，我幫你出十萬來打點，等你工作了慢慢還我。

只是，小璇不知道需要慢慢還的還有利息，慢慢適應的還有吳某的威逼。

六

晚報的頭條，本地網站論壇，當晚電視的新聞直播，坊間散布的話題，都是直指一件事情——市一中的年輕女教師用水果刀捅死了黑社會的某某，有說是因為還不起高利貸的，也有說是情殺的。

這件事情是絕對的頭條！

有霧的早晨，是方娟扶著小璇去派出所自首的。這之前，小璇把心里話輪番端給了方娟，一直到了派出所，方娟的眼睛里都還在不停地往外溢眼淚，小璇倒是平靜的。她因為明白接下來的程序是什么，反而不怕了，最壞的結果也不過如此，還有什么好怕的呢。

在外出差的楊副主任風塵仆仆地趕來，學校派他安撫小璇的家人。越是職工出事的時候，越要表現大校的人文關懷。所以，楊副主任是不敢馬虎的，和藹可親的牛主任主動要求一起去見見小璇的家人，在她眼里，小璇是多么好的孩子呀，一年前來應聘的時候，我是一眼就相中她的呀！

楊副主任和牛主任碰了面，從錢夾里掏出四百塊錢，說，您上次讓我轉交給李小璇老師的衣服錢，我當時忙著要外出，沒來得及給她，看來只能給她的父母了。牛主任愣了下，那件新襖子的事情已經變得很久遠了，她輕輕地點了點頭，眼睛里噙滿了淚花，她無法想象一個剛工作一年多的孩子怎么能招惹了黑社會？有多大的仇恨才足以讓她不顧一切地要結束對方的性命？

小璇的父母都很樸實，盡管他們情緒激動，話說得也不好聽，但牛主任看得出，他們沒有學會罵人。方娟前來勸解，百般說著學校的好，跟小璇的兇殺案沒關系。

“我們東拼西湊也湊不了十萬，”小璇的媽媽抹著眼淚說，“孩子參加應聘考試前，有親戚說不撒錢給領導，考得再好也沒用……我們沒法子呀，才借了高利貸，誰知道這才還了兩萬多，就把人逼上絕路了……”

牛主任和楊副主任面面相覷，很快理清了頭緒，學校招聘教師的流程絕對公平公正，他們兩個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牛主任抬頭望望天，空中飄起了細細的雪花，被關押著的小璇恐怕再也沒有機會伸出自己的手，感受自然的美好了。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