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世文 張雪君
2015年11月13日晚(法國當地時間),IS組織在巴黎同時制造了七起恐怖襲擊事件,造成了132人死亡、超過250人受傷,法國隨即宣布全國進入緊急狀態①。IS組織用殘暴的方式再次震驚了世界,令人發指。向前追溯,從2014年8月19日發布第一條“給美國的信息”(A Message To America)的視頻開始,在此后近半年的時間里,IS組織及其北非分支“哈里發戰士”因索取巨額贖金來交換人質等要求沒有得到滿足,接連殘忍地處決了美國、英國、法國、日本、約旦等國的九名人質,并以視頻、音頻或圖片的形式上傳至社交媒體散播全球。IS組織的行為經全球主流媒體報道后,迅速引發全世界的密切關注,給國際社會,尤其是打擊IS國際聯盟的成員國造成了恐慌。
面對此種情景,在對恐怖分子進行軍事打擊、經濟封鎖的同時,如何消解、遏制恐怖分子利用新媒體傳播恐怖事件和恐慌,是一個重要而迫切的話題。本研究基于恐怖分子發布在社交媒體的視頻,從內容生產和傳播的角度,探討恐怖分子生產全球性恐怖媒介事件的策略和利用新媒體傳播事件的邏輯,為洞察恐怖主義傳播、消解其負面影響提供引導,亦為理解媒介恐慌提供思考。
一、恐怖主義、媒介報道與全球性恐怖媒介事件
(一)恐怖主義與媒介報道
恐怖主義是“暴力實施者基于政治目的,對非武裝人員(包括軍隊非戰斗人員)有組織地使用暴力或以暴力相威脅的行為,其目的是以特殊的手段把一定的對象置于恐怖之中,逼迫其做原本不會做的事”②。恐怖主義的出現可追溯至法國大革命期間,雅各賓派對封建勢力實行殘酷鎮壓。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恐怖主義有以政府領導人為直接目標的暴力、專制國家對其人民實施的大規模鎮壓行為、爭取民族解放和反對殖民主義的暴力斗爭等多種形式。
長期以來,“如何報道恐怖主義”是一個廣為爭議的話題。一種觀點認為,媒介大量呈現恐怖活動和恐怖組織,不僅引發民眾的恐慌和不安,還在無形中充當了恐怖主義免費的“宣傳機器”③。另一種觀點認為,媒體“是恐怖主義的同謀”的說法夸大其辭,媒體通過將恐怖事件設置為公共議程集中報道,使公眾感知到恐怖主義威脅,從而支持政府的強硬打擊政策④。這兩種觀點都不乏證據和道理,顯示出在媒介報道恐怖主義問題上的爭議以及媒介在實踐中的困惑。在新媒體傳播情境下,媒介報道恐怖主義的問題和爭議仍然存在,同時帶來了恐怖分子主動利用新媒體散布恐怖主義的問題。恐怖勢力利用新媒體平臺為自己宣傳造勢升級,正在“輸出”全球性恐怖媒介事件。
(二)媒介事件與全球性恐怖媒介事件
恐怖分子利用新媒體平臺在全球范圍內制造并傳播恐怖事件,其本質是觸發和生產全球性恐怖媒介事件。媒介事件是媒介與社會研究中的“理論一隅”,有兩種范式:一種是制造論,另一種是反映論⑤。前者認為,事件的源頭是現實社會中發生的事件,它們經過媒體的傳播而成為事件,是“媒體報道所引發的事件”。以沃爾特?李普曼(Walter Lippmann)的“擬態環境”⑥、彼得?伯格(Peter Berger)等的“社會建構論”⑦、道格拉斯?凱爾納(Douglas Kellner)的“奇觀文化”理論⑧、約翰?費斯克(John Fiske)的“媒介化的事件”⑨等論說為代表。后者認為,媒體出于特定的目的“制造”事件,是“媒體專題策劃或開展公關中的事件”。以丹尼爾·布爾斯汀(Daniel J.Boorstin)的“假事件”⑩、威爾伯·施拉姆(Wilbur Lang Schramm)的“有意安排的事件”11、丹尼爾·戴揚(Daniel Dayan)和伊萊休·卡茨(Elihu Katz)的“歷史的現場直播”12等論說為代表。
兩種論說因強調媒介事件的緣起而區隔,但都強調了媒介通過傳播事件來制造共識、整合社會的功能作用。不過,這類儀式性媒介事件在當下的重要性和發生頻率均有走低的趨勢,而以災難、恐怖和戰爭為主題的創傷性事件頻發。卡茨(Elihu Katz)和利貝斯(Tamar Liebes)解釋道,這可歸結為新媒介技術的沖擊,政府、媒介及其他社會組織公信力的下降,以及儀式性媒介事件的神圣性和吸引力在消解13。
與此同時,媒介事件的范圍不斷擴展。安東尼·吉法德(Anthony Giffard)等提出“全球性媒介事件”,強調媒介事件在全球范圍內產生的巨大影響,而不是囿于某一區域或國家14。反觀IS組織的作為和傳播行動,他們正在生產全球性恐怖媒介事件。當然,全球性恐怖媒介事件的形成離不開其他行動者。
本研究基于恐怖分子(以IS組織為例)生產和傳播的視頻文本,聚焦探究其對全球性恐怖媒介事件的輸出:IS組織斬殺美國及其盟國人質的系列視頻有何規律可循?IS組織在生產全球性恐怖媒介事件時采取了何種策略和新媒體傳播邏輯?
二、恐怖分子制造的系列人質事件
(一)系列人質事件的資料收集
本研究選擇名為Infobae.com的西班牙語網站(http://www.infobae.com/america),收集發生在2014年8月19日至2015年2月3日的系列人質事件資料。Infobae.com是2002年由阿根廷媒體大亨丹尼爾·哈達德(Daniel Hadad)創辦的新聞網站。選擇它是因為:第一,該網站長期關注和報道國際恐怖主義15。以“ISIS”作為關鍵詞在該網站搜索,截至2015年6月22日零時,共有1046篇報道,信息量大16。它收集了IS組織在社交媒體、恐怖分子網站、自媒體上發布的恐怖視頻,是“信息聚合地”,不少報紙發布的信息或圖片亦引用其作為信源。第二,通過使用“三角互證法”與中文相關報道對比發現,該網站發布的視頻或圖片有著較高的真實性。在Infobae. com上以伊斯蘭國(Estado Islámico)/ISIS作為關鍵詞檢索,篩選后獲得相關視頻共35段,總時長2小時26分49秒,圖片18張。
(二)資料分析
采用文本分析法整理和分析資料:通過觀看和解讀視頻,借鑒符號學和敘事學的相關知識,總結恐怖視頻的內容模式,進而歸納其生產全球性恐怖媒介事件的策略和傳播邏輯。
三、全球性恐怖媒介事件的生產與傳播
(一)全球性恐怖媒介事件的生產策略
恐怖主義自誕生之日起就是一種“戰術”,令社會大眾產生普遍的恐慌情緒是恐怖組織生產全球性恐怖媒介事件的直接目的。因此,制造聳人聽聞的恐怖事件是核心策略。從暴力針對的對象看,IS組織制造了針對不同群體的、集體性的殺戮,施暴對象涵蓋了政治立場、宗教信仰,甚至是興趣愛好層面的“異己者”,令人震驚。這也是IS組織樹立權威、震懾“敵人”的方式。恐怖分子將身穿橙色囚服的人質押到荒漠中行刑,意在向西方政府展示其軍事打擊的“后果”,以及在本國公民任人宰割時的“無能為力”。
恐怖主義對公眾心理的影響,在于其對象的不確定性。正是這種不確定性,容易導致社會陷入人人自危的恐慌之中。在系列人質視頻的結尾處,恐怖分子都會提名一位新的目標人質。恐怖分子有意制造不確定性,其的目在于吸引公眾的持續關注、延續公眾的恐慌心理。
(二)全球性恐怖媒介事件的傳播邏輯
1.精心包裝、制作精良的視頻
與早期恐怖組織通過電視臺發布的那些畫面模糊、固定長鏡頭拍攝、配以冗長解說的視頻相比,IS組織的視頻制作水平已達到新的高度,令人擔憂。通過分析收集到的視頻材料,筆者發現,這些恐怖視頻有著非常清晰的敘事邏輯,暗含著不同用意的部分分別承擔著“起承轉合”的結構功能,卻又不影響整體的流暢性和完整性。在編排上,視頻大都遵循了一個“基本模式”,即:電視新聞片段+視頻標題+人質發言+恐怖分子發言+行刑+下集預告。其中,電視新聞片段和視頻標題類似于常規電視節目的引入部分,其功能在于開門見山地點明此次行動所針對的國家及其外交政策,充斥著“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報復性意味,但卻有“以理服人”的企圖,甚至幻想為其殘忍的斬殺行為增添所謂的“合理性”。
IS組織發表的視頻通常都注重利用視頻節奏的變化來引導觀眾的情緒。視頻的節奏產生于不同長度的鏡頭的連接,包括鏡頭的實際長度以及某種視覺效果在觀眾大腦中延續的時間。鏡頭到底是拉長還是縮短,要看鏡頭長度是否足以讓觀眾產生創作者所期待的心理。在恐怖視頻中,IS組織對涉及武裝分子形象、武器裝備以及軍隊訓練的鏡頭往往快速地切換,用比較密集的呈現方式來表現他們的氣勢,但卻用慢鏡頭展示極端恐怖分子殺害人質的過程以及受害者的反應。這種處理放大了恐怖分子的實力以及人質的慘狀,營造出了濃厚的恐怖氛圍。
2.選擇具有特殊意義的時間節點
在傳播全球性恐怖媒介事件的過程中,恐怖組織扮演著“推銷員”的角色。2001年后,每當“9·11”紀念日臨近,“基地”組織都會通過發布基地“領導人”講話錄音或錄像,炫耀在實力和信仰上的“優越感”,標榜其“存在感”,以此籠絡更多的支持者。IS組織也也沿襲了這一策略。在2014年美國國慶日當天,首次公開露面的巴格達迪頭戴黑巾、身著黑袍,在伊拉克尼尼微省首府摩蘇爾市中心的一座清真寺前,向參加禮拜活動的民眾和“部下”宣布自封為“哈里發”,呼吁全世界穆斯林向自己效忠。次日,這段視頻通過互聯網傳遍世界。
3.面向全球的新媒體傳播
IS組織在自媒體上擁有面向不同國家的官方賬號,他們使用特定的語種發布IS在政治、軍事、社會、宗教等方面的最新動態,并自帶話題標簽予以推廣。同時,數量龐大的非官方賬號也是IS組織網絡宣傳戰的主力軍。在眾多與伊斯蘭國有關的賬號中,包括該組織的武裝人員、支持者,以及一些為保護自己的賬號免遭注銷而自稱“無關人員”的相關人員,都成了IS組織自媒體宣傳的成員與節點。他們互相轉發彼此的Twitter,并向各類政府、媒體的官方賬號發布消息,傳播血腥的斬首圖片和威脅打擊IS國際聯盟成員國的文字17。在這樣一張編織綿密的“傳播網”上,恐怖組織將精心制作的視頻上傳至網絡,先依靠內部力量進行擴散,在短時間內吸引普通用戶的目光,形成“滾雪球”效應的傳播。
恐怖主義選擇將恐怖性信息放在自媒體上首發,既降低了制造全球性恐怖媒介事件的成本,又巧妙地繞過了傳統媒體的“把關”,占據了信息傳播的先機。其后,隨著傳統媒體對事件的報道和挖掘,全球性恐怖媒介事件得以形成并放大。恐怖組織以自媒體為陣地,與政府組織和主流媒體陣營形成了傳播恐怖與消解恐怖的爭奪,恐怖事件的熱度也隨之不斷升級。
四、警惕全球性恐怖媒介事件的互聯網與自媒體傳播
IS組織高度媒介化的視頻生產與傳播方式令人震驚。本研究發現,IS組織在恐怖視頻制作上,普遍遵循著電視新聞片段、視頻標題、人質發言、恐怖分子發言、行刑和下集預告的基本模式,每一環節都有其深刻的用意。在傳播全球性恐怖媒介事件上,采用制作精良的視頻增強說服力、營造恐怖氛圍,選擇恰當的時機公開增加恐怖效果,并以自媒體為陣地大肆傳播。
隨著全球恐怖主義的興起,全球性恐怖媒介事件的產生與傳播令人擔憂。在了解恐怖主義自媒體傳播的基礎上,如何消解、阻斷、遏制全球性恐怖媒介事件在自媒體上的傳播,是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國際社會應通力合作,深究恐怖主義產生的原因,從根本上解決滋生恐怖主義的全球性問題。同時,積極應對和消解恐怖組織的自媒體宣傳,消除社會恐慌。
本研究分析了恐怖分子對全球性恐怖媒介事件的生產與傳播,后續研究需要回答事件如何進入傳統媒體以實現其更大范圍的“可見性”的問題。同時,需要探究公眾對事件的觀看或在線討論,進一步回答全球性恐怖媒介事件如何進一步成為“可見的媒介事件”。
(本研究獲得2013年度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項目“新媒體事件中多元行動者的參與行為及其規范研究”資助,編號:13YJC860034)
「注釋」
①李永群、王遠、邢雪等:《遭遇恐怖襲擊 法國進入緊急狀態》,《人民日報》2015年11月15日第3版;新華網:《巴黎恐怖襲擊死亡人數上升到132》,http:// news.xinhuanet.com/world/2015-11/16/c_128431004.htm,2015年11月16日。
②王逸舟等:《恐怖主義溯源》,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第12頁。
③邵培仁:《媒介恐慌論與媒介恐怖論的興起、演變及理性抉擇》,《現代傳播》2007年第4期。
④Brown,K.,“Terrorism on the Evening News,”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vol.47,no.1,1993,pp.311-315.
⑤吳世文:《轉向新媒體事件研究: 理論命名、研究視域與理論問題》,《現代傳播》2014年第4期。
⑥[美] 沃爾特·李普曼:《輿論學》(林珊譯),華夏出版社1989年版。
⑦[美]彼得?伯格、托馬斯?盧克曼:《現實的社會建構》(汪涌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⑧[美]道格拉斯·凱爾納:《媒體奇觀:當代美國社會文化透視》(史安斌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
⑨John Fiske, Media Matters: Everyday Culture and Political Change, MN: The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4.
⑩Daniel J.Boorstin, The Image: a guide to pseudo-events,New York: Harper Colophon,1961.
11Wilbur Lang Schramm, Men, women, messages and media: Understanding human communication,New York: Harper & Row,1982.
12[美]丹尼爾·戴揚、伊萊休·卡茨:《媒介事件:歷史的現場直播》(麻爭旗譯),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2000年版,第4-14 頁。
13Katz,E.& Liebes,T., “No More Peace!: How Disaster,Terror and War Have Upstaged Media Events,”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no.1,2007, pp. 157-166.
14Giffard,C.A. & Rivenburgh,N.K.,“News agencies,national images and global media events,”Journalism & Mass Communication Quarterly, vol.77,no.1,2000,pp.8-21.
15參見該網站的相關介紹與統計數據:http://www.infobae.com/america.
16筆者自行檢索結果。
17Andrews,N.&Schwartz,F.,《恐怖主義的媒體戰》,華爾街日報中文網,2014年08月28日,http://chuansong.me/n/625438,2015年5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