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Q縣槍擊事件引發了社會的關注和熱議,事件中民警李某的行為合法與否以及如何定性值得深思。警察職務正當防衛行為和普通公民正當防衛既有聯系又有顯著區別,警察職務正當防衛行為屬于職務行為。Q縣槍擊事件中民警李某的行為應當定性為保護警察個人人身安全的職務正當防衛行為。此外,警察職務正當防衛還應當嚴格遵循一定的原則。
關鍵詞:警察;職務;正當防衛;職務正當防衛
中圖分類號:D924.1;D922.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4379-(2016)23-0025-03
作者簡介:陳莎(1991-),女,漢族,浙江諸暨人,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刑事訴訟法。
一、Q縣槍擊事件簡要回顧
(一)事件回顧
2015年5月2日,H省Q縣火車站發生一起車站值班民警當場擊斃一名乘車旅客的事件,引起全國關注。當天,旅客徐某自行關閉了車站的進站門,多名旅客被其阻止進站,嚴重破壞了車站秩序。值班民警李某聞訊趕來,徐某當場無視民警的執法行為,兩人在進站通道處發生了輕微的肢體碰撞,后雙方發生激烈的肢體沖突。事后據李某稱,當時為防止手槍被徐某搶走,其迫不得已拿出配槍射擊,徐某當場死亡。
(二)社會各方的不同聲音
1.調查機關
對該事件進行調查的是A市鐵路運輸檢察院。檢察院經過調查,根據現場視頻資料和現場證人證言,認為民警李某是依法執行公務,在此次事件中使用槍支依規合法,符合人民警察使用警械和武器的相關規定。此前,鐵路公安調查組也作出同樣的結論。
2.學者
有學者認為民警李某的行為應定性為普通公民正當防衛中的防衛過當,構成故意殺人,主觀心態是間接故意,應當承擔刑事責任[1]。也有學者對此表示反對,認為這是人民警察的公務行為,在執行公務時進行正當防衛不光是權利同時也是義務,因此無罪[2]。
3.民眾
微信微博等自媒體上不少民眾發聲,認為民警李某在制服徐某時沒有控制在必要限度內,民警可以使用槍支,但是可以選擇鳴槍示警或擊打徐某的非致命部位,沒有必要一槍斃命。
二、事件中警察開槍行為的合法性問題及定性
筆者認為,李某在當時的情況下采取的開槍行為首先應該定性為是一種職務行為,而非公民正當防衛。應當明確的是,開槍行為只是職務行為的其中一種外在表現形式,本文討論的對象是開槍行為背后的本質行為——職務行為。李某采取的職務行為是否符合我國現有法律的規定,該職務行為是否還可以進一步定性為職務防衛行為,是筆者首先要研究的一個問題。
(一)事件中警察職務行為的合法性問題
當前,我國涉及到警察職務行為的法律法規主要有《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警察法》、《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警察使用警械和武器條例》和《人民警察執行職務中實行正當防衛的具體規定》。
1.《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警察法》的相關規定與分析
Q縣火車站屬于公共場所,徐某在火車站阻止其他旅客進入的行為屬于擾亂社會治安秩序。民警李某從一開始的口頭勸阻到后來使用防暴棍警械制止該行為是其職責所在。后徐某搶奪防暴棍成功并襲擊李某,已屬于暴力行為。如果李某所說的徐欲搶奪其佩戴的公務用槍情況屬實,那么李某最終選擇使用槍支的方式履行職務行為是符合人民警察法的規定的。
2.《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警察使用警械和武器條例》(以下簡稱《條例》)的相關規定與分析
《條例》中規定了警察可以使用警械和武器的各類情形,警械分為驅逐性、制服性警械和約束性警械兩種。由于危險性和殺傷力大,《條例》按照不同情形分別對警械以及武器的使用做出了規定。
根據《條例》規定,由于徐某有暴力襲擊人民警察的行為,因此李某一開始使用防暴棍和后來使用槍支都符合《條例》規定。但是《條例》中只規定了何種情形下可以使用警械和武器,沒有規定使用限度,因此對于民眾所提出的“為何不先鳴槍示警或擊打非致命部位”的質疑,依據《條例》的規定無法做出合理解釋。只是我們通常認為,使用警械和武器應遵循“最小傷害原則”,達到可以有效制服對象便可,李某可能恰恰沒有遵循這一原則。
3.《人民警察執行職務中實行正當防衛的具體規定》(以下簡稱《規定》)的相關規定與分析
根據《規定》,李某針對徐某的襲警行為可以使用警械甚至武器進行正當防衛,但不能超過必要限度。只是《規定》未對“必要限度”做出具體規定,不同的人可以作不同程度的理解。李某的職務正當防衛行為是否超過了必要限度,這是關鍵點,若超過了必要限度,李某應當負相應的刑事責任。
(二)事件中民警職務行為的定性
通過前文分析,李某選擇使用公務配槍的行為符合現有法律規定,只是該行為是否超出了必要限度尚有爭議。李某的行為屬于職務行為顯而易見,但是如果能對職務行為進行進一步細化的定性分析有助于我們對該事件中民警的行為有更深入的了解和評價。
通過比較可以發現,《條例》中規定了警察依法履行職責可以使用警械和武器的各種情形,前后共20余種;《規定》中列舉的可以使用警械和武器進行防衛的情形只有明確的7種。后者的7種情形恰好可以被包括在前者的20余種之內。因此,筆者認為,警察職務行為是一個上位概念,應作廣義理解。警察職務行為包括了職務防衛行為,職務防衛行為在職務性質的基礎上增加了防衛性質。職務防衛行為根據保護對象不同又可以進行細分,有的保護警察個人的人身安全,有的則是保護整個社會秩序。
基于上述分析,筆者認為,Q縣槍擊事件中民警李某的行為應定性為警察職務行為中的職務防衛行為,而且屬于保護警察個人人身安全的職務正當防衛行為。徐某一開始阻止旅客進入火車站的行為擾亂了社會治安秩序,但是從李某出現并口頭阻止之后,徐某的行為轉而針對李某,且之后采取的一系列攻擊行為都針對李某個人,而非周圍其他普通群眾。李某采取的保護社會秩序的職務防衛行為轉而變成了維護自身人身安全的行為。雖然后者的行為具有普通公民正當防衛的外觀,但是不能否認其實質上仍然是具有職務性質的職務防衛行為。我們不能因為具有公民正當防衛的外觀,就將其認定為公民正當防衛。
三、警察職務正當防衛和公民正當防衛
(一)警察職務正當防衛和公民正當防衛的相同點
1.防衛的對象
防衛都是基于侵害發生,警察職務正當防衛和公民正當防衛針對的都是不法侵害。正是因為該侵害是不法行為,所以法律賦予了警察和公民在一定限度內的防衛權利,以積極保護相關利益。
2.防衛限度
無論是警察的職務正當防衛還是公民正當防衛,其防衛限度都必須遵守損害相當這一最基本的原則,一旦造成的損害超過了保護的利益,則無正當可言。有學者認為警察的職務正當防衛必須達到制止違法犯罪、足以有效控制防衛對象的目的[3],原則上應當允許損害后果略大于不法侵害可能造成的危害后果。筆者對此持反對意見。基于職業性質,警察職務防衛面對的侵害往往比公民正當防衛面對的侵害要大,因此也決定了前者的防衛強度要比后者大,警察可以依法使用武器警械而普通公民往往只能就地取材。但是必須強調的是,防衛強度不同于防衛限度,侵害的大小決定了防衛強度的大小,兩者之間成正比關系,侵害大則防衛強度大,反之則小,但最終結果仍然應遵守損害相當原則。不能因為警察的防衛強度大,就認為防衛限度可以超出保護利益的大小。
(二)警察職務正當防衛和公民正當防衛的區別
1.目的和性質不同
公民正當防衛的目的是保護自己或者他人的人身、財產權益不受侵害,這是法律賦予的一項公民權利,公民可以積極行使也可以放棄。警察職務正當防衛的主要目的是維護整個國家和社會秩序以及保護社會公眾利益。基于這樣的防衛目的,學界對于警察職務正當防衛的性質觀點不一:有的主張權利義務統一說,這是比較普遍的觀點,認為警察的職務正當防衛是權利和義務的統一,必須履行并且不能放棄,否則要承擔法律責任;有的則主張權力說,認為警察的防衛權是警察權力體系中的一個分支[4]。
筆者主張職責說,通常所說的權利義務是針對公民而言的,警察作為一個特殊主體,進行職務防衛首先是職責所在,雖然在履行職責的過程中同時也是一種國家公權力的體現,但是職責說同時還包含著消極不作為時必須承擔相應責任的內涵,相比權力說更為豐富。
2.主動與否不同
很多學者認為,警察的職務正當防衛是一種主動的防衛,具有一定的進攻性,相反公民的正當防衛則完全是被動的。對此,筆者持不同看法。筆者認為從防衛的開始而言,兩者都是被動型的,都是先有侵害才有所謂的防衛。公民的正當防衛不用多說,警察的職務正當防衛是在國家公共秩序遭到破壞或者是警察自己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脅的情況下才采取的行為。但是就防衛過程中的表現形態而言,由于兩者的防衛手段和強度不同,警察的職務正當防衛更多表現出積極主動的進攻性。因此,警察的職務正當防衛兼具主動性和被動性,而非其他學者所認為的只具有單純的進攻性。
3.責任不同
由于警察的職務防衛行為是一種國家公權力的行使,如果行為超過必要限度,除了警察個人要承擔刑事責任外,國家也要進行賠償。公民正當防衛超過必要限度,則是由公民個人負相應的刑事責任和承擔賠償。從中可以看出,警察的職務正當防衛需承擔的責任更為嚴格,除了警察個人,國家也需要在這個時候進行國家賠償。因此,嚴重的責任后果起到了警示國家公職人員的作用,在其進行職務防衛行為的時候,應該謹慎采取行動,做到合法且合理。
(三)筆者觀點
Q縣槍擊事件發生后,之所以有觀點對民警的行為應定性為職務正當防衛還是公民正當防衛產生糾結,主要基于以下兩點原因。一方面,外觀具有相似性。本文第二部分已經作出分析,Q縣槍擊事件中警察的行為屬于保護警察個人人身安全的職務防衛行為,表現出來的外觀是徐某和李某一對一對峙,這和公民正當防衛的外觀極為相似。另一方面,可依循的法律規定過時。有學者認為《規定》制定時依據的《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警察條例》、《人民警察使用武器和警械的規定》和1979年頒布的《刑法》都已失效,《規定》顯得過時[5]。Q縣槍擊事件后,也有學者基于上述理由,認為《規定》過于久遠已不符合當前變化的社會,所以主張民警李某的行為只能適用《刑法》中公民正當防衛的規定,用普通正當防衛的條件和限度來評價該行為,應屬于防衛過當。
根據前文的分析,警察職務正當防衛和公民正當防衛有很多方面的不同,因此不能將兩者混淆。而且《規定》發布時的內容中有特別說明,《刑法》中的正當防衛適用主體是全體公民,基于人民警察的特殊性對人民警察的正當防衛作出特殊規定。從《規定》中的表述來看,警察職務正當防衛不應該適用《刑法》中的正當防衛,而應該特殊適用《規定》,只不過由于現在《規定》制定時依據的法律規范均已廢止或者修改。為了發揮規定該有的作用,相關部門應該及時依據現有最新的法律規范對《規定》做出相應的補充和調整。
四、警察職務正當防衛的原則
(一)依法原則
由于警察職務正當防衛區別于公民正當防衛,所以警察職務正當防衛不適用《刑法》第20條關于公民正當防衛的規定,而是應該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人民警察法》、《條例》和《規定》等特殊規定。但是,因為1983年的《規定》制定時所依據的某些法律規定均已經作了修改或廢止,所以該《規定》應當進行相應的補充和調整。此外,《規定》只說明了何種情況下可以進行職務正當防衛,防衛過程中警械和武器的使用參照《人民警察使用武器和警械的規定》,但是卻未對防衛的限度做出明確規定,這方面應當進行進一步的完善。
(二)最小損失原則
由于警察配有警械和武器,極易對防衛對象造成一定程度上的損害,但是無論如何都要符合損害相當,這是行為是否合法正當的前提。在這個合法的前提下,警察進行職務防衛時應當在制止違法犯罪、足以有效控制防衛對象的同時,保證最小損失。這樣才能既有效發揮職務正當防衛應有的效果,又避免不必要的傷亡和損失。損害相當和最小損失并不矛盾,是一種遞進關系。損害相當是基礎,涉及是否合法的問題,而最小損失是合法的基礎上更為嚴格的制約,涉及到是否合理的問題。
Q縣槍擊事件中,民警李某表示徐某當場被擊斃的結果是他沒有預料到的,由于當時的緊急情形,他在無法做到有效瞄準的情況下擊中了徐某的致命部位。筆者認為,作為掌握國家公權力的一方,本身在防衛對抗過程中就處于優勢地位,應該受到更嚴苛的標準制約。作為一名合格的人民警察,應當掌握應對不同情形時的槍支使用能力,以確保損失降到最小。Q縣槍擊事件中李某的行為雖然合法,但是未遵循最小損失原則,造成了徐某當場死亡的嚴重后果。考慮到民警李某主觀上并未預料到該嚴重后果的發生,應當酌情進行處罰。
(三)事后審查和救濟原則
由于警察的職務正當防衛行為往往是在緊急情況下采取的,為防止警察權力的濫用,對于防衛過程中警械和武器的使用是否合法以及符合相應的原則,應當有特定的機關在事后進行審查,出具書面審查意見。此外,若警察的職務防衛造成不應有的或者是無辜人員傷亡、財產損失,應當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賠償法》的有關規定給予賠償和救濟。
Q縣槍擊事件發生后,哈爾濱鐵路運輸檢察院和鐵路公安調查組均對該事件開展了調查。今后在此類事件中,應當由哪個明確具體的機關對職務正當防衛行為進行審查認定,也是法律需要進行明確規定的,檢察院相比公安機關更適合成為調查主體。此外,筆者個人認為由于民警李某進行職務正當防衛時未遵循最小傷害原則,造成了不必要的人員傷亡,徐某的家屬可以提出相應的賠償請求,以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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