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雪
那一年,父親24歲,年輕、英俊。
5月,父親結婚了,娶了母親。10月,父親由駐東北的某部隊調到成都某部隊,成為了成都飛機場的一名飛行員。
父親與他的戰友們在北京轉車。北京是大都市,是皇帝曾經坐天下的地方。等車的間隙,父親與戰友們一起在北京城轉悠。
我不知道是是西單還是王府井,反正,那天,他的戰友們在商城里看上了一條呢褲——深藍色,厚重、展括,是當時最流行的樣式。父親的戰友們一個個試穿了起來——穿慣了寬大的軍裝,呢褲上身,果然一個個越發英姿颯爽。
40元一條!售貨員說。
40元就40元吧,只要穿了好看。這是咱山西肯定沒有的稀罕貨,成都也未必有。這是皇城根,不能錯過了;再說,來一趟北京不容易,留些紀念也是好的。父親的戰友一個個開始掏腰包。
聽母親回憶,那時候父親當兵的津貼是每月6塊錢;調到成都后,津貼調高了,是每月37塊錢。
父親很帥,是標準的中國美男子。如果讓我找一個模樣相似的人,父親的五官像極了電影演員孫道臨。我們曾經無數次在母親面前說起父親的帥氣。母親眼睛里含著一絲羞澀的驕傲嗔怪我們,看你們姊妹,沒大沒小的,哪有閨女夸自己的父親帥氣的?但對于父親長相似孫道臨這個說法,母親沒有反對過。
我想大約那條呢褲父親也是試過的。父親當兵走的第二年,奶奶去世。埋葬奶奶,父親已經背上了債。之后父親娶母親,又花了100多塊錢彩禮。彩禮的來源仍舊是父親攢的津貼和借來的錢。
面對那條呢褲,父親一定猶豫了好久。父親口袋里沒有錢,還背著累累債務。
父親的戰友,后來與父親一起轉業回到山西的劉土城叔叔,看著父親猶豫難過,便用手捅捅愣著的父親,說,老李,你也買一條吧。后來的歲月,劉土城叔叔經常到我家,記憶里,他一直是這樣稱呼父親的。
父親悶悶地說,算了,我不買了,你們買吧。
劉叔叔說,瞧你,咱到了成都也不能總穿軍裝啊!這么慰貼的褲子,不買肯定會后悔。是不是帶的錢不夠?錢不夠我先給你出!來來來,再拿一條……
1959年春節前夕,母親從山西輾轉到成都與父親相聚,父親就是穿著這條呢褲迎接的母親。回到部隊,父親趕緊把褲子脫下來,小心翼翼地疊整齊了,放進了衣箱。
那年的春節,呢褲還算是嶄新的,是一件真正的春節新裝。
在老家,父親是繼子。爺爺雖健在,但父親深刻記得,他是長兄。
二叔要娶媳婦了,爺爺捎信來,要錢。母親不止一次回憶說,你二爸娶你二娘時,花的錢全部是你爸寄來的。你二娘里外三新,皮鞋、大衣,當時什么時興就買什么,你爸生怕委屈了你二娘,不滿意,不嫁他弟弟了。你們知道我那件栽絨大衣吧,就是你爸給你二娘買了,他那些戰友實在看不過眼了,說這要是捎回家,讓嫂子看見,心里不難受?你好歹給嫂子也買一件,你爸才給我買的……
1968年,為照顧家里,父親聽從爺爺建議,轉業到山西的一家兵工企業。
那年臘月,三叔要結婚了。一個寒冷的飄雪的黃昏,祖父、二叔、三叔將父親母親在老院住的“北一間”里的一卷鋪蓋抱出來,狠狠地扔到了院子里。爺爺放出話來——不給仁順(三叔的名字)籌好娶媳婦的錢,就別想進這個家!村里干部幾次調解不下,父親不得已,只好帶著懷抱著剛剛出生二姐的母親、7歲的哥哥和3歲的大姐到他工作的淮海廠附近,賃了一間民房——一間沒有人愿住的醫院傳染科的房子。
顛沛流離的歲月中,哥哥因為小小的痢疾竟然夭折了。母親漫山遍野瘋跑,呼喚著哥哥的名字,尋找哥哥,見人就問:見到我家鵬慧了嗎?
家總得回。籌夠了三叔娶妻的錢,父親母親總算有了那個屬于自己的“北一間”的家。
1974年,父親在外祖父的資助下,千難萬難,東挪西借,終于“獨立”了出來,在村里批下的新址上蓋起了4間半“磚掛臉”土坯房。但也因此,父親背了900多塊錢的債務。那時,900塊錢是一筆巨款。
哥哥的夭折,堅定了父親再生一個男孩的決心。我是哥哥死后出生的第一個孩子,但我是個女孩兒,接著是大妹、小妹。兒多母受苦,之后的歲月,父親瘦弱的脊背上背負著一個沉重的“窮”字,一直沒有翻過身來。
光屁股孩兒,盼年年兒,盼到年年兒穿花鞋兒……不論怎么難,孩子們過年的衣服,必須準備好,父親對母親說。
每年春節,母親都會將父親的工資打點又打點,精打細算出為我們添置新衣服的錢來。不論是扯了布料讓裁縫做,還是買現成的新衣服,母親都會早早將五套新衣服準備好,鎖好扣眼,釘好扣子,讓我們試穿一下后,鎖在那口巨大的黑色木箱里。
那時的春節是多么令人神往啊!那時的春節是掐著手指一天一天盼來的。到了除夕夜,母親打開那口黑色木箱的鎖,將五套衣服取出來,一一分發給我們。我們欣喜如狂,再一次試穿、照鏡子、扭來扭去、互相欣賞、評價,直到嬉鬧累了,才會枕著新衣服甜美入睡!
父親坐在磚砌的土火爐上,無限慈愛地看著我們無邪無憂地睡去。他常對母親說,什么時候等閨女們長大了,咱老兩口就好過了!
夜色是一樣的夜色。但寧靜鄉村炸響的除夕夜零零星星、斷斷續續的鞭炮聲還是會給這一天帶來很多不同。我們在一聲一聲劃破天際的鞭炮聲中醒來。這一天,母親不用擔心我們會賴床。我們嘻嘻哈哈抓起枕邊的新衣服開始往身上套。父親也起來了,點燃了年火,燃放了鞭炮,回到屋子里,打開了他那口邊沿磨得毛乎乎的黑色皮箱。我從來沒關心過春節那天父親、母親穿什么。從我記事起,一年一年,春節那天清晨,父親都會打開他那口磨花了邊的黑色皮箱,拿出那條疊的方方正正的深藍色呢褲來,穿在身上。
拜年、收壓歲錢,揀拾未炸響的小炮,吃煮了餃子和肉丸的川湯,然后,跟村里一大群孩子一起,跟在鑼鼓隊后面,給一家一家軍屬去拜年,送年畫。
父親在部隊上學會了吹笛子,父親也是拜年隊伍中的一員。父親一輩子沒吃胖過,任何時候穿了那條呢褲,都顯得那么得體、合適、精神、好看。
夜晚來臨的時候,父親輕輕脫下呢褲,照著褲縫,疊整齊了,用手將每一個小褶皺細心地摩挲平,然后,小心翼翼放入皮箱。再穿它,是一年后的春節了。
花開花謝,月圓月缺,春去春回。
梯田似的五個女兒長大了!
女兒們相繼讀書了!
女兒們一個個結婚了!
女兒們要買新房子了……
而父親,老了。
1993年夏天,大妹結婚,妹夫入贅我家。1995年正月初九,為我們遮風避雨的四間半房被拆倒,父親想給大妹建五間嶄新的二層瓦房。就在這時,妹妹因為與妹夫吵架引發了一場災難,妹夫動用他本村三個舅舅家的四輛拖拉機,一直開到了我家老屋前,宣稱,如果不把新房產權寫到妹夫名下,就把堆放在路邊的建筑材料全部拉走!為了阻止他們的暴行,無奈無助的父親只身躺在了車輪下……
工程不得不停下。一眼明了的官司,因為妹夫的二舅是村長,家族勢力強大,竟然千辛萬苦地打了半年。
舊房拆了,新房未蓋,所有的建筑材料堆在路邊,父親不放心哪。父親就睡在四面透風、春寒料峭的門洞里,從春天到夏天。入夏后,官司終于打贏,工程重新開始。房子一蓋好,沒等干一干,父親、母親便住了進去。
那年秋天,父親的腳開始紅腫。經過很多醫院醫生的診治,最后確診,父親患的是脈管炎。父親苦湯苦水吃了大量藥物,還是沒能挽救了他的腿。爛骨的疼痛讓要強的父親不得不下了截肢的決心。2002年6月19日,父親失去右腿;2006年正月十一,父親失去了最后一條腿!
父親最后的生命幾乎全部用來與疾病抗爭了。他什么也舍不得買,退休金幾乎全部用來吃藥了。一件普通的白襯衣,父親能穿10年,直到衣服薄如蟬翼,一觸即破;1985年,大姐大學畢業時,給父親買來一件絲質半袖,父親一直舍不得穿,疊整齊收在那個黑色的皮箱里,有事時才肯拿出來穿一下;2000年春節,我在集貿市場花了60元錢給父親買了一條褲子,父親看看,慢慢說,以后,不要瞎花錢,你正困難哩。然后,疊好,也收在了他的皮箱里。
最后的日子里,失去了雙腿的父親更加不在意穿什么過年了。他再不需要在除夕夜打開皮箱,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條呢褲——父親已經沒有了雙腿!
2006年5月,失去最后一條腿的父親出院剛剛3個多月,母親遭遇了一場意外的車禍。少不更事的我們在父親生病的幾年里已經麻木,依舊忙于上班、生計、照顧母親,而將剛剛失去最后一條腿的父親一個人扔在了家里……
都說愁人轉弟兄。父親大大小小住了七八次醫院,最后一次住院長達一年多,失去了兩條曾經走南闖北的腿的父親,他的兩個親弟弟,沒有一個來看望過他。
2006年農歷六月二十九,父親懷著對這個世界的深深遺憾和絕望,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父親沒有給我們留一句遺囑。
父親給我留下了如血般汩汩流動不絕的痛和悔恨!
為父親裝殮時,我把后來為父親買的襯衣、那條新褲子放在了父親身邊。母親囑咐我,帶毛的東西不能放進去——于是,那條呢褲留了下來。
2012年清明節,按照當地規矩,我們為父親燒10周年紙。母親找出那條呢褲,連同父親的假肢、毛衣之類,讓我拿到村外,燒掉。
我摩挲著呢褲,往事一幕一幕閃過腦際。呢褲屁股處已經磨薄,里面襯了一層布,但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我一點不知道。在我心里,父親的呢褲始終是嶄新的、展刮的,是父親的新年裝。我囁嚅說,能不能留下,留個念想。母親說,燒了吧,你爸鐘愛了一輩子的東西。
那一天,天氣很冷,枯瘦的草木在早春的風里萋萋搖動。我拔了幾把荒草,用打火機點燃,再把那些東西引燃。最后,我拿出呢褲,放在燃燒的火焰上,火焰立即熄滅了,一股黑煙蛇一般裊娜著升起來……呢褲慢慢被點著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焦煳的味道。我按照母親的囑咐,對著蒼黃的天空,對著父親長眠的墳塋,含著淚,顫抖著輕輕喊:爸,來收您的呢子褲了……
又是一個春節,看著南來北往置備年貨的人群,我想起了父親,想起了伴隨父親近半個世紀的那條深藍色呢子褲,痛苦不可抑制,眼淚不可抑制……
過年了,今年春節,父親,您還會打開皮箱,穿上這條呢褲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