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

一、碎片，在當下的每一天

三年前的除夕，我在重慶一個朋友的工作室開始做陶瓷，那真不是一個好的時候，在沒有暖氣的作坊里，手經(jīng)常接觸泥土與水，被凍得沒有了知覺。每天深夜回家時，抬頭望望頭頂上那兩根冒著滾滾白煙的黃桷坪發(fā)電廠的大煙囪，心想它們俯看我在此地多少年了啊，而我仍舊這樣的晝伏而夜出，像一株黑暗里生長的植物。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開始自己建一個小型的陶藝工坊，做了許多的零碎東西。有的時候覺得自己是個創(chuàng)造者，有的時候覺得自己是個不合格的工匠。有的時候，覺得東西們是自己慢慢走了出來，而我不過是起身開了門，如迎接客人一樣等待它們的到來。

我喜歡上了它們，喜歡上了把片斷的靈感與感懷通過泥土與水，通過毛筆與刻刀，像個古代的人一樣迅速記錄下來，并在燒制的等待過程中去猜想結(jié)果。如果是冬日燒窯，那漸漸變暖的氛圍讓人想起小時候用手捧起一枚溫暖的雞蛋。感受至此，仿佛窯爐也是一具呼吸起伏的生命體了，不斷散發(fā)著熱量。

當然，倘若夏天燒窯，電風扇吹著、汗水流著，而旁邊一大熱爐子，也有一種荒唐喜感。這些體驗都讓我在繪畫的工作之余得到某種快樂。最終出爐的小東西們溫溫熱熱的，從易碎的土胚變?yōu)榱藞杂驳奶栈蛘叽桑却c猜想于是告一段落。或許經(jīng)常刮彩票的人會有類似的體驗，也是一地的零零碎碎。

我不是一個合格的制陶者，我并不是太在意以制成一件完整的器物作為我這些行為的終極目的。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只是在無意識地度過與泥土、水和火打交道的時間。如同我喜歡具體的勞動，我也喜歡頭腦空空的過程。我更相信堅硬同時易碎的陶瓷是一種類似無常命運的東西。無論是它仍是泥與水時，或是在燒制過程中，又或在它成功成型后的未知的漫長或短暫的未來。有很多的偶然，同時又是一種必然，它總是要破碎掉的；也許是明天，也許是漫長排隊等候的許多未來日子的一刻，如同一個開始就預言了其對應(yīng)的一個結(jié)束一樣。但是，這重要嗎？成為一個物，或是一種標準，又或是對時間、對永恒的無意識渴求，有多少只是人內(nèi)心的虛妄念想。

當我老了，沉溺于對傷心咖啡館的懷想，淚水和有玻璃的風景混在一起，在聽不見的聲音里碎了又碎。我們曾經(jīng)居住的月亮無一幸存。我們雙手觸摸的花瓶全都掉落。告訴我，還有什么是完好如初的？ ——歐陽江河

是啊，還有什么是完好如初的。還是讓時間停留在今天吧，在此刻，在目光停留的一瞬。所有關(guān)于美好的感受，不論其來源于何方，目光的停留就是對觀者與受者相遇命運的肯定。玩泥，制陶，忙碌地打發(fā)當下的時間，看似在創(chuàng)造一個未知東西的未來，對我而言，感受更多的卻是回到一種過去，回到那些已經(jīng)變形得抽象了的舊日子里。碎片就是我們的每

一天，形成一個看似整體的階段。相比一些宏大的概念，碎片真實而又具體，它更近乎時間一分一秒的本質(zhì)，也是難以計

數(shù)、難以敘說的每一個現(xiàn)實存在的個體。

二、青春藝術(shù)，以及自己的繪畫實踐

說了做陶捏土，就又回到繪畫上來，雖然是我每天要面對的工作，真的要訴說時卻是感到難以描述，就像是當你要敘述你的家人，不知從何可以說起一樣。歷歷在目的往事通過具體的敘述就往往已變得不真實，只有陌生人才會相對叨叨成為話癆。而對家人，你在與不在，事情都在那里，就是這個道理。

繪畫這事兒也是如此，它伴隨了我生命中太長的時間。從兩三歲的涂鴉直至現(xiàn)今，繪畫早就已經(jīng)成為了我的職業(yè)，中間的年年月月并不是一帆風順。但是，一個人的故事往往就是這樣，仿佛一根偶然逸出的旁枝有時在不經(jīng)意間會成長為主干，這過程充滿了熱愛、不斷的勞動、自我滿足、幻想和一點對此事的無所謂。直至今天，我依然不認為我在繪畫方面擁有了什么過多的經(jīng)驗，更多的還是生活在不斷教育我。后知又后覺的自己往往回退到內(nèi)心停靠點，也就是那些安靜而慘白的畫布面前，相互呆望著，像過去的臉望著未知的臉。

或者說，當內(nèi)心混亂之時，我可以回到一種底線。在這種作為底線的繪畫里，我放棄了一些題材、形與色的追求，放棄了取悅他人的努力，也放棄了納入某種系統(tǒng)的潛在打算。此時，還剩下些什么呢？虛空地去表達空虛，抽象的形式，個人筆跡般誠實的筆觸，笨拙的熟練方法，莫名的一些失敗之作，也許只是為了可以揮舞四肢，仿佛一個年華老去的運動員一樣心手不協(xié)調(diào)地尋求自我的僅存的尊嚴。

這樣的工作，到底在尋找什么？習慣性地回到的自我的陷阱，填埋了多少如水滲透而出的時間，一切依舊空空。只是工作而已。

小時候整天瘋玩時可從不感覺到空虛啊，人漸漸長大變得有了企圖心，不自覺中折騰幾十年，然后謝幕退臺。年輕時覺得這樣的循環(huán)太沒勁了，而現(xiàn)在自己早已身在此途中。

古人云，聞山中鷓鴣叫，不如歸去。那是說說而已，事情往往是回不去了，重新去演一遍漫漫電影，大家都累的啊。畫畫也是這樣，如同一條河流的緣起與消失，或是干涸于某處無力再前行，或是終歸遠方的海洋。這都是一種宿命。所以我自己經(jīng)常愣頭愣腦地想，要對我的顏料、筆、畫布們有感情，這種感情是一個物體對陪伴他的另一個物體的感情。要讓它們死得其所，就算成為一種垃圾，也要是自己制造出來的獨一無二的垃圾。面對物質(zhì)泛濫的今天，我很擔心日子這樣過下去，東西越來越賤，人早成了這個世界的王，但這個王也許只會是一座孤島。

我的畫室里有 20世紀 90年代生產(chǎn)的死硬的馬利油畫顏料，流出了琥珀般的油。還有我爸 60年代用的畫筆。看到它們，我其實也沒有什么感覺，只是找了個地方讓它們呆著而已。但畢竟和新鮮家伙們相比，它們那種氣息是不一樣的，而且在某個過去的時刻，它們曾經(jīng)完整地代表了我心中的“藝術(shù)”。那些個包裝給我的刻板印象，直覺上也許超過了當時讀過的關(guān)于“藝術(shù)”的一些書籍。

回想在自我的藝術(shù)實踐中，慢慢地在實現(xiàn)自己和塑造自己。就這樣，我經(jīng)歷了簡單直接的 90年代，我的樸素的求學時期。回過頭看時，那個時候除了對藝術(shù)史的每個階段的摹仿，還有自己對那個時期藝術(shù)生態(tài)的強烈記憶，即90年代的當代藝術(shù)創(chuàng)作現(xiàn)場及當時展覽推廣資源的貧乏。相比起來，進入 2000年后，事情就慢慢在變化了。中國當代藝術(shù)有了更清晰的整體形象，種種大型、中型的展覽也更多地在本土呼風喚雨地被推出。漸漸地，中國當代藝術(shù)不再僅僅是被來自于海外的關(guān)注所推動。“生于七十年代”的概念與其藝術(shù)實踐也開始浮出水面，作為其中的一份子，我感受得到時代進行到此時審美及趣味的轉(zhuǎn)向，一種回到自身的目光，一種青春將逝、而記憶經(jīng)驗混亂雜糅的社會轉(zhuǎn)型時期的心理境況，即在 “七十年代藝術(shù)”的早期實踐中的“青春殘酷”表達，以及稍后的“向內(nèi)”以回到自我軀殼的美學趣味的出現(xiàn)。

這一切承接了十年前即 90年代初期的“新生代”現(xiàn)象，和同期的“玩世現(xiàn)實主義”一樣，是屬于特定時代的“青春藝術(shù)”。只不過 90年代初的中國社會現(xiàn)實是商品經(jīng)濟社會的萌芽之初，而進入 2000年的中國社會已發(fā)展到種種民間資本與力量在左沖右突的時期。更多的可能性與新舊迅速交替的時代很自然地會產(chǎn)生屬于此時的社會心理，從而產(chǎn)生中國的“青春藝術(shù)”潮流。

青春總是最美好的，無論是延安“魯藝”時期，還是“傷痕美術(shù)”時期以及之后的“新生代”和“玩世現(xiàn)實主義 ”。那些或是激越，或是貧乏，或是被耽誤、被壓抑的歲月，回首時總是會發(fā)現(xiàn)其中巨大的能量，這是生命本身的力量，也是一株新苗于當時歷史土壤的表現(xiàn)。

三、關(guān)于時間和自我的存在

露從今夜白，白露這天意味著炎熱的天氣要漸漸地轉(zhuǎn)涼了。眼見又過得一年。節(jié)氣反復，樹木在沉積年輪，人在無知無覺的沉淀心思。一切都在過去，連同那些新鮮的東西，也是匆匆地在經(jīng)過。

回到自己的內(nèi)心與表達，這兩年自己總是畫些暗黑色調(diào)的繪畫，以至于有觀者認為我心緒不佳。其實我沒有刻意把自己的日常生活與創(chuàng)作聯(lián)系起來，經(jīng)常自己也想畫一些特別鮮艷的顏色，就像我的另一方面一樣：熱愛玩樂的生活。但最后往往還是呈現(xiàn)出暗黑與呆板，如同人生最終無可奈何花落去的結(jié)局。我想也許我還是在這樣一個階段吧，四十歲左右的內(nèi)心深處的不解與不定，除了睡夢中偶爾地流出，就是在繪畫工作中曲里拐彎地、不知不覺地呈現(xiàn)。畢竟我是擁有完整記憶的人，我清楚地記得這三十余年我如何變成一個令自己熟悉又陌生的自我。就如同我們的故鄉(xiāng)，我們的城市一樣。過日子的從容與不時襲來的慌張，都在構(gòu)成一個個真實的時刻。

我希望可以通過自己的創(chuàng)作過得幸福，這是我存在的一種方式。我提筆，畫著有形無形的東西，它們填滿了我過去的時間，打發(fā)了一刻又一刻的當下。有人說這是在描繪自己，我倒覺得是在不斷往自己臉龐涂抹油彩的同時試圖作自畫像。人很難真正了解自己，不過是在不斷地認同自我而已。等待老去的時候再卸妝，然后去認真重新審視自我，去作一幅自畫像。但是到那時，一切標準好像也都已無所謂了。

李繼開：藝術(shù)家，湖北美術(shù)學院動畫學院教師責任編輯：楊明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