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又是美好的一天”,這是一個深陷沙堆的老婦人頻頻對生活發(fā)出的贊美,出自塞繆爾 ·貝克特的話劇《美好的日子》。國家話劇院出品、演出的《美好的日子》在力圖呈現(xiàn)原劇作荒誕、孤獨的主題之外,為荒蕪的沙丘抹上鮮紅的色澤,投射出生命在困境中的不屈姿態(tài)。
相比于《等待戈多》,貝克特于 1961年創(chuàng)作的《美好的日子》對于許多觀眾或許有些陌生。主人公是兩位五六十歲的夫妻。第一幕中,女主人公溫妮一半身子被山丘掩蓋。鬧鐘響起,她開始禱告,拿出包里的牙膏、牙刷、梳子、鏡子、口紅,一天的生活拉開帷幕。溫妮滿臉微笑地贊美“美好的一天”,說著不著邊際、毫無邏輯、經(jīng)常重復的話,充滿意識流的話語在不同話題之間跳躍。溫妮的丈夫威力或靜靜地躺在山丘里看報紙,或是獨自鉆進洞里。他的只言片語偶爾穿插在溫妮連綿的話語之中。第二幕中,沙子已經(jīng)埋到溫妮的脖頸處,她幾乎不能動彈,只露出頭部,“美好的一天”依然一遍遍地被提及。最后,威力從沙丘后頭爬到了溫妮所在的沙丘旁,向溫妮努力地伸出手。華爾茲響起,劇終。
在無盡的孤獨和無聊之中,沙堆里的溫妮和洞里生活的威力都是極度不自由的。一個只能在站著,不能躺;一個只能躺著,不能站。貝克特將人物象征性地處于極端的境地之中,沒有地位,沒有自由,身不由己。在他的另一部劇作《終局》中,人物也有類似的境遇。哈姆是癱瘓病患者,終日坐在輪椅里度日,無法站立;克勞夫患有一種非常奇怪的病,只能站,不能坐。深陷于沙丘的溫妮僅能在有限的空間活動,“美好的日子 ”是溫妮并未擁有的生活理想,不斷上漲的沙堆和日益縮小的自由空間才是她生活的現(xiàn)實。
威力和溫妮之間基本上不存在對話關系,他們之間沒有真正的交流。溫妮的興致盎然,不斷地在說;威力的漠然無聲,偶爾念報紙上最簡單的詞或者詞組。溫妮顯得霸道而專制,她指揮和命令威力是否要鉆進洞里,她說,“現(xiàn)在趕快去,威力怎么腦袋先進去呢,真笨,這樣怎么轉(zhuǎn)彎啊?(停頓)對轉(zhuǎn)一下現(xiàn)在再回去。 ”但她從未真正“掌控”威力,在大多數(shù)的時候,她并沒有得到回應。喋喋不休和沉默不語都是孤獨的體現(xiàn),相互陪伴無法消除彼此的孤獨,指向自我存在的單一性。如同貝克特在《克拉普最后的碟帶》塑造的主人公克拉普整天播放自己 30年前的錄音帶,從中尋找生活樂趣。在漫長的無聊和孤寂中,溫妮用自說自話,感知生命每一刻的體驗。
溫妮說,“對著荒野自說自話,這是我最不可忍受的——哪怕就一會兒也不能忍受。 ”事實卻是,對著荒野說話成為她每天生活的全部。但是,無論生活多么無聊荒誕,死亡并非是一件需要著急完成事。在《美好的日子》中,布朗寧手槍出現(xiàn)了兩次,溫妮第一次從包里掏出手槍時說,“你一直在這能給我?guī)追职参浚俏艺娴氖菬┠懔恕#ㄍnD)我把你拿開吧還是,就這么著了。 ”當沙堆已經(jīng)漫到溫妮的頸部,貝克特特地在劇作中注明:手槍引人注目得在她右邊的土堆上放著。溫妮回憶到:“你(威力)總是讓我把它(手槍)從你身邊拿開嗎?把它拿開,溫妮,拿開,在我結(jié)束我的痛苦之前。 ”或許,威力曾經(jīng)想要自殺,但因為懦弱而選擇逃避。溫妮想要手槍來結(jié)束生活的無意義,但她也缺乏實現(xiàn)的手段,所以都沒有成功。手槍和劇中人始終保持著無法企及的距離。這讓人聯(lián)想到在《等待戈多》中,弗拉季米爾說:“手拉著手從巴黎塔頂上跳下來,這是首先該做的。那時候我們還很體面。現(xiàn)在已經(jīng)太晚啦。他們甚至不會放我們上去哩。 ”貝克特欣賞叔本華的哲學,認為痛苦是人生的本質(zhì)。在貝克特的劇作中,自殺的隱喻總是在看得見的地方出現(xiàn),而劇中人卻永遠無法觸及,永遠陷入無法自盡的循環(huán)。但是,在一個個幾乎看不到盡頭的困境中,人物在身體上雖百般受束縛,生命的火光不息,內(nèi)在的生命力依然旺盛。
在《美好的日子》中,貝克特將悲觀和樂觀融在一起,搖曳的希望之光雖然微小,卻并未泯滅,讓這部幾乎由一個人的話語構筑的荒誕劇看似枯燥單調(diào),其實不沉悶乏味。在極度不自由的縫隙之中,溫妮沒有選擇哀聲怨氣,也不是在默默地等待死亡,她在找尋著“果殼”之中的無限空間。溫妮漫無邊際,毫無邏輯的話語中自帶的幽默,有時甚至讓人不禁笑出聲來。主演馮憲珍成功地塑造了溫妮這一極具挑戰(zhàn)性的角色,她將自說自話、毫無邏輯的臺詞表現(xiàn)得自然而幾乎不帶表演的痕跡。劇中,馮憲珍巧妙地運用方言表現(xiàn)溫妮意念中的夏爾和庫克,“他說,這對胸應該不賴。(停頓)我見過比她難看的肩膀(停頓)她的腿還有知覺嗎?他說(停頓)她的腿能動一點點嗎?他說(停頓)她下面穿衣服了嗎”。馮憲珍靈活地在山東話、上海話等中國方言中自由轉(zhuǎn)換,甚至模仿了不同語言背景的觀眾對人物的反應。這一創(chuàng)造性的表演既呈現(xiàn)了原劇中貝克特對于觀眾可能產(chǎn)生反應的猜想,也詮釋了中國舞臺對于貝克特這一設計的獨特理解,為該劇增添了滑稽的喜感。
國家話劇院創(chuàng)排的《美好的日子》在保留貝克特指涉語言的無意義,質(zhì)疑人類理性的判斷,表現(xiàn)生命的荒誕和整個世界的虛無之時,用卑微人物的積極行動,抵抗困境的侵蝕,讓人在黑暗中看到些許曙光。就像有人說《等待戈多》是在無望中尋找希望,《美好的日子》是用笑容抵抗沙丘的吞噬,在困境中不失希望。正如青年導演如此闡述,“她(溫妮)盼望著不知何時出現(xiàn)的鬧鈴,她保持樂觀和客觀雖然嘗試屢屢失敗,但是沒關系,再敗一次,敗得更好一點”。舞臺上,溫妮的包和陽傘都是紅色的,在黃色布景中格外顯眼,迸發(fā)出生命的活力與熱情。誠然,絕境中的幽默更讓人驚恐,希望中的現(xiàn)實更加觸目驚心,令人不安。但是,溫妮在沙丘中保持的笑容與她高舉的紅色陽傘成為展現(xiàn)生命昂揚不屈的鮮明旗幟。
在時間的洪流面前,生命是如此渺小,人們無法改變時光前進的步伐,也無法阻止死亡的到來,如同溫妮無力走出那個不斷上漲的沙丘,也無法避免最終被淹沒的結(jié)局,這是貝克特眼中人類生存的悲劇所在。話劇《美好的日子》給我們詮釋了生命的荒誕,人生的虛無,但是它又似乎不盡黯淡,至少,溫妮無論何時,始終快樂,拒絕沮喪。“又是美好的一天”所蘊含的那份樂觀和快樂,不失為生命對待困境的一種可貴的態(tài)度。
鐘娟:中國國家話劇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