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葶
20世紀 50年代始,中國第一代舞史專家們同心同行十數載,至1964年完成《中國古代舞蹈史長編》(后稱《長編》)初定稿。在《長編》的基礎上整理修改,又于 1983年出版了中國古代舞蹈史研究中的奠基之作《中國舞蹈史》(史稱“五小本”)。之后雖有多部通史、斷代史或專門史相繼出版,但更能集中地保全和體現歷史學學科特征的基礎史料巨著,除《中國樂舞史料大典》,迄今未見。
我國著名史學家傅斯年在《史語所工作之旨趣》中,用很嚴重的口氣表示不要“著史”,不要“歷史哲學”,“我們反對疏通,我們只要把材料整理好,則事實自然顯明了。一分材料出一分貨,十分材料出十分貨,沒有材料便不出貨”。舞蹈史學家孫景琛先生也認為:“資料是科研工作的前提和基礎,任何歷史研究,首要的條件就是掌握豐富而翔實的史料,才有可能通過對史料的深入研究,寫出符合歷史實際的歷史,并從中發現歷史發展的內在規律。舞蹈史料學的任務即在于舞蹈歷史資料的搜集、編輯和考證,為舞蹈歷史研究提供必需的基礎。我國雖有悠久的樂舞文化歷史,但舞蹈史料學的建設滯后,所以認真進行學科自身的基礎理論建設,是舞蹈史研究工作者的一項無可回避的任務。 ”故此,孫先生在沒有任何經費的情況下,用了五十年工作之外的業余時間,一個人默默地搜檢、整理、匯總了二十五史中以人物傳記部分為主的樂舞資料約二十余萬字。舞蹈作為視覺藝術,重視形象資料的研究可彌補文獻史料的不足。孫先生設想,以舞蹈形象為主,結合文獻史料進行分析研究,以圖證史,以史闡圖,探索舞蹈藝術在歷史上的演變和發展軌跡,尋求其間內在規律,是一種較切合舞蹈實際的方法。能舞會畫的吳曼英女士與孫先生相濡以沫一輩子,不僅是生活上的伴侶更是工作中的好搭檔。 1955年,學西洋畫專業的吳曼英畢業后分配到“舞蹈研究會”(今中國舞蹈家協會)工作,五十多年里為了采集歷史文物上的舞蹈圖像走遍中華大地。與盛捷、董錫玖等同仁們在爬山越嶺的田野工作中,冬天住廟室也覺得溫暖,春節吃白薯也倍感幸福。因為有著孫先生對樂舞歷史資料搜集重要性的真知灼見,大家就這么斗志昂揚地一干就是幾十年。在《中國樂舞史料大典》的“圖錄篇”里約計 2000幅的文物圖片和舞蹈文物白描圖,不僅收錄了中國古代舞蹈史中重要的舞蹈文物圖片,還將孫景琛、吳曼英于 20世紀出版的《歷代舞姿圖》《敦煌舞姿圖》兩書一并收入再版;同時,孫景琛在主持《中國民族民間舞蹈集成》期間,吳曼英跟隨在全國各地親自描摹或收集的從未使用過的舞蹈文物白描圖一百多幅,每張白描圖上都有孫先生經多年研究之后對文物年代、內容等點評的手稿,作為“附錄”也編入此書。談起這些比文物原圖更具舞蹈感的白描圖,無論是長住敦煌莫高窟里普查整個洞窟搜集資料,還是到各省出差尋找民間舞蹈遺存圖像,或是在電視節目中看到有關文物也會快速臨摹記錄下來,吳曼英回憶著從五十年代起就開始陪著孫先生點點滴滴收集古代舞蹈形象資料的歷歷在目的往事,她說:“熱愛學習、勤勤懇懇的孫景琛,我看他一輩子都是在搜集資料。 ”
2002年,孫先生想將他幾十年積累的古代文獻中的舞蹈資料加以整理編輯出版,并給此書暫定名為《中國樂舞史料匯編》,但由于種種原因一直未能實現。直到 2008年孫先生去世一個月后,吳曼英、周元、茅慧和朱梅組成了編寫班子,不僅是為了完成孫先生的遺愿,更是扛起了繼續在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最深處探索舞蹈靈魂歸宿的重擔。在又一次沒有經費資助的情況下,她們全力以赴地迅速投入到這項富有重要舞蹈文獻價值的著作編寫工作中。從體例結構到編選原則,從內容擇定再到格式協調,反復斟酌,一再調整,把史料的真確與否放在第一位,追求言必有據的治史取向,用了近十年的時間完善并補充了此書的相關內容。具體分工為:茅慧負責“二十五史編”和“雜錄編”的唐代及以前部分;周元、朱梅負責“雜錄編”的宋代及以后至民國部分;吳曼英和孫瑛負責“圖錄編”。
“二十五史編”是在孫先生積累數十年爬梳的二十余萬字的手寫書稿基礎上,對二十五史重新進行全面爬梳,再次整理新收錄了約二十萬余字涉及到樂舞的材料。其43萬字的各部樂舞史料提取有兩個特點。一是匯集了二十五史中本紀、列傳中的大量舞蹈資料,這一部分資料多與某個或某些具體的人物事件相關,是古代社會中活生生的舞蹈樣態,屬于舞蹈社會學、舞蹈思想史、舞蹈人類學所應予關注和研究的范疇,在目前現有的古代舞蹈史著述中尚未充分予以研究,如果運用大數據分析的方法對已收錄的大量具體的歷史人物與樂舞關聯的信息做樂舞社會學的宏觀視角的研究,可能會產生令人耳目一新的研究新成果。二是以舞蹈資料為摘選原則,對總計八十余萬字的二十五史《樂志》《禮樂志》進行了爬梳,對涉及舞蹈本體的文字記錄詳加收錄,尤其是對涉及古代宮廷禮儀和慶典類的舞蹈事項,進行了精選并收錄全程記錄文字,其目的是使現在的讀者能夠通過這部書所選取的某一條史料直接了解古代某個朝代曾經是怎樣進行朝會大典的樂舞表演,這對于研究古代舞蹈事項和舞蹈本體大有裨益。由于《史記》是二十五史中的首部史書,其中的《禮志》《樂志》的思想觀念與后世正史禮樂志內容多有相似之處,故對其全文輯錄,而其他史書中的禮樂志則擇要、側重地加以編選,一般略去了樂舞歷史追溯的部分,側重選錄了介紹當朝當代的部分。這便于讀者串聯起歷朝歷代的樂舞觀念,進而觀察舞蹈思想和觀念在歷史長河中的發展走向和細微演變,其中所隱藏的文化觀念的基因成分也在這些流變中沉淀下來,成為今天中國舞蹈觀念之所以如此表現或如此呈現的深層次原因。
2003年,孫先生曾在一篇名為《開闊思路,拓寬視野——關于舞蹈史研究的一點思考》的文稿中明確地提出:“在以往的舞蹈史論著中有一個普遍性的問題,就是反映漢族舞蹈歷史情況多而其他民族情況相對較少;反映宮廷、專業舞蹈活動多而反映廣大民間的群眾舞蹈生活少。 ”進而指出:“民間舞蹈和占人口絕大多數的群眾舞蹈生活,是構成各民族樂舞文化的決定性因素。宮廷樂舞活動的歷史作用不可低估,但它不可能反映民族舞蹈的整體面貌。客觀方面,史料不足可能是關鍵;而史料局限之未能突破,則和研究方法有關。 ”在尊重史料本來面貌的前提下,力求突破古代樂舞史料偏重宮廷的樊籬,著重充實民族民間舞蹈活動的資料,所以在此史料構成版圖中設有“雜錄編”的內容布局,分為“遠古—唐”“宋遼金西夏—民國”兩大部分。前部分的內容是以孫先生遺留下來的近兩千張資料卡片為基礎,對散見于部分經書、史書、類書、雜錄、筆記、藝文輯錄等資料中的舞蹈史料進行了編選增補。其中包含了許多古代哲人學者著述中的樂舞思想,在漢賦、樂府詩、竹枝詞、曲賦等藝文篇章中對舞蹈本體的描寫和記錄。由于此前《全唐詩中的樂舞資料》和《全宋詞中的樂舞資料》已有專輯出版,故書中所錄的古代詩詞是這兩本書所未收錄過的。這部分史料的突出特點有二。其一是對重要史料書籍進行全書搜檢后完成史料提取,通過全書閱讀和提取的研究途徑可以更準確地解讀歷史,探究歷史真相,通過精讀精研某一位作家的全部作品,并詳細考察作家作品的真實經歷和所處境況,對進而準確認識整個朝代的文化包括舞蹈文化大有所益。其二是由于這些部分史料著作的作者大多非宮廷史官,其民間立場、身份眼光、審美傾向更能反映那
個時代的社會真實面貌和普遍狀態。后部分的內容以提取匯集《中國民族民間舞蹈集成》和《中華舞蹈志》等大部頭當代
舞蹈志書中的地方志舞蹈資料為基礎,對宋、元、明、清、民國期間的方志中舞蹈資料也進行了廣泛的搜羅整理,搜集摘編了民國時期報刊書籍中發表的民間舞蹈調查報告;對部分新中國成立后出版的著作中的民國時期史料進行了摘選。這些資料對研究區域性舞蹈文化、民間舞蹈發展史、舞蹈文化人類學、舞蹈政治學皆有用處。“雜錄編”與“圖錄編”附錄二的作用和價值相當,不僅豐富了舞史研究中民族民間舞蹈的信息來源,也是研究民族舞蹈歷史和理論的珍貴史料。
編寫組的專家們在浩繁的史料里苦心孤詣、仰屋著書,實現了孫景琛先生“超越宮廷史,向民間進發”的夙愿。中國古代至新中國成立之前數千年的舞蹈史料覆蓋面廣,種類繁多,數量龐大,但編寫組成員仍在無涯書海中奮力搖櫓數年,進行了相對全面的搜檢、整理、匯總,并進一步解讀、考證、辨析和闡釋。走近《中國樂舞史料大典》,回顧六十年來兩代舞史專家們整理與輯集研究的漫長歷程,既可勾勒老一輩學者艱辛的學術足跡,亦展示出新一代學者輝煌的學術成就。爬梳歷史,關懷當下,這樣一部傾注了兩代人六十年時間和感情的史料巨著付梓出版,不僅彌補了中國舞蹈文獻學的空白,也為中國舞蹈文獻學的起步奠定了第一塊厚重的基石,更為研究中國舞蹈的后輩們提供了珍貴的思想資源。
黃 葶:湖南第一師范學院副教授責任編輯:楊明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