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潔
漢堡德意志劇院的《約翰·蓋博呂爾·博克曼》,既富有創新性,又準確把握了原著精髓,做到了兩者兼美,十分難得。走進大寧劇院,乍一看,很難想象這是現實主義大師易卜生的作品,在漢堡德意志劇院的演繹下,戲劇呈現出“卡夫卡式”的風格——無法言述的逼仄房間,狹長的窗戶,面目模糊的主人公,丑惡而病態的人物關系……而恰恰,這種直觀表達切中易卜生創作《約翰·蓋博呂爾·博克曼》的主旨:個體在權力的腐蝕下被異化,變得越來越不像人!而人與人的關系亦因為金錢與權力,變得日漸丑惡、日趨病態!
該劇總體情節上尊崇了易卜生的原著,最具顛覆性的是戲劇的表現形態,首先體現在極富視覺沖擊力的舞臺設計。整個舞臺看上去像一口陰森的石棺:冰冷的混凝土包裹四周,房頂是一整塊刀削齊平的混凝土,觸目驚心。舞臺正前方,冰冷的水泥石階筆直向上,石階最高處與房頂相距不足一米,放置著一張床。戲開場時博克曼便躺在那床上,無法直起身子。正是原著中“墻與天花板都會擠到一塊兒,把我像蒼蠅一樣壓得扁扁的”的寫照。舞臺兩側亦是峻嶺的石墻,開有若干細狹的窗戶,但反倒多了幾分仄氣。舞臺上,家什的置放也隨意的,床、鋼琴、屏風……都散在石階各處,極具廢墟之感,絕不像原著中那樣一一擺放妥貼。
迥異于一般排演易卜生作品井然有序的舞臺布景,主創采用表現主義的方法,以石棺、廢墟的直觀形象,詮釋劇中博克曼家庭的生存現狀。博克曼,當他放棄了艾達,讓權欲支配自己的時候,他“殘害了自己的靈魂”;當他入獄,他的事業也被判了死刑;當他出獄,面對冷若冰霜的妻子,他的家庭也走到了盡頭。他只能待在樓上,靠幻想東山再起而活著,這種行尸走肉的生存狀態,如耿希爾德所說“你是死了!”——他活著,卻已經死了。艾勒與耿希爾德,在與博克曼糾纏中耗盡了一生,艾勒說博克曼“謀殺了她心里的戀愛生活,殘害了她的靈魂”,耿希爾德認為博克曼“連累咱們兩個好人丟臉,還有那一敗涂地的局面?!瓉G死人了”,她們活著,卻沒有生趣。陰森的石棺還預示了他們唯一的希望——遏哈特,是沒有希望的!他不能帶給他們光明,只是他們內心幻想的一個投影,而真正的遏哈特,懦弱,享樂,一心想逃離這個沒有歡樂、沒有年輕人的墓冢。他的一走了之也令三位老人徹底沉入谷底,失去希望,失去生活。
表現形式的另一個亮點是劇中面罩的運用。戲一開始,觀眾看不到博克曼太太的神色,她的臉上帶了一個棕色的面罩,遮住了臉的上部,身著一件花花綠綠的睡衣,在壁爐旁邊生火(本劇中博克曼家中沒有女傭),給人落魄又有點詭異的印象。同樣,艾勒與博克曼也帶著面罩出場。面罩不是固定的,他們時而摘下,時而帶上,有一定的隨意性。而三個帶著面罩的人在臺上相互爭吵,時哭時笑,給觀眾直觀印象是瘋顛和病態,顯然這是導演的用心,一種顯著的內心外化的表現主義手法。
但是,面罩的使用并不止于撩撥觀眾的感官那么簡單,它對于戲劇的詮釋有著更深層次的作用。第一個作用是集中,劇中七個角色只有三個角色博克曼、艾勒、耿希爾德佩戴著面罩,使得觀眾對這三人的關注高于其它角色,從而集中內容,突出主題。第二個作用是“間離”,當演員們在臺上,時而戴上面具,時而脫去面具,這就讓觀眾很難入戲,演員們用這些小動作告訴觀眾“我只是在演繹角色”,促使觀眾保持理性,不自覺地用審視的態度來看待三人的糾葛。第三個作用是引導對話的節奏,戴著面罩時,他們的交談往往客套而虛偽,當脫去面罩后,他們對話會因回憶或變得歇斯底里,或含情脈脈,放聲歡唱。最后一個作用是對博克曼、艾勒、耿希爾德“非人”的寓示,以面罩指代他們曾經的傷痕,他們內在的枯萎,他們沒有生活,他們是活的死人!
戲劇主旨上,主創也有自己的解讀和側重。原著中,劇如其名,角色與情節圍繞著博克曼的個人悲劇而展開,深度挖掘了博克曼的內心世界,他不是沒有真情,他也不是沒有詩性,但是他的權欲壓倒了內在的靈魂,造成了他和兩個女人艾勒與耿希爾德的悲劇。而在這版中戲劇的重心有所偏移,不再圍繞博克曼一人,而是側重于表現(表達)人與人之間病態錯亂的關系。戲劇減去了大量博克曼的內心獨白,增加了艾勒與耿希爾德、耿希爾德與博克曼之間的動作、對話。他們更將該劇理解為“他人的不幸”,而不是個體悲劇。博克曼的行為,造成了劇中其它人的不幸,悲劇是集體的悲劇。戲劇強調博克曼一家,包括富爾達爾、富呂達的悲慘與不幸,這種不幸體現在他們痛苦又渴望相互慰藉的關系之中。
這版《約翰·蓋博呂爾·博克曼》形式上富有新意,比原著更具批判精神,但與原著相比,依然存在著若干不足。首先是過于“濃墨重彩”。導演減去了室外的戲份,以陰森的室內暗喻整個世界一片灰暗,過于強調老人們的絕望與年輕人的粗鄙,這與原著是有點相悖的。原著第四幕,博克曼逃到室外,與身患絕癥的艾勒一起向高山深處走去,結局是倒在雪地里,被“一只冰手抓住了胸口”,猝死于樹林之中。身邊的艾勒將外氅蓋住他,低聲說:“這樣對你最好”。這一幕, 類似《老人與海》結尾的悲壯,堪稱戲劇昏暗底子里的一抹亮色。這次德國導演完全舍棄,令人有些失望。其次是對個體內在深度的展現不足,不得不說,這是表現主義演劇方式的一個局限性,觀眾很難將戴著面罩、衣衫不整、動作怪誕的角色當成真正的“人”,故無法產生共鳴,也削弱了戲劇的內在強度。最后,最令人失望的是原著中北歐民間神話色彩完全沒有了,博克曼的自白中,多次提到地下的精靈、地下的王國,原著也有樹林、高原、雪地的布景設計,這使戲劇充滿了北歐的民間風情,但這個版本中,導演完全減去了詩意的室外風光,使戲劇的活力不足,過于陰暗。
漢堡德意志劇院的《約翰·蓋博呂爾·博克曼》有著自己的解讀和創新,并能在如今娛樂至上的社會里依然堅持和發揚易卜生的批判精神,難能可貴。盡管有所瑕疵,然瑕不掩瑜,是一部可貴的、富有嚴肅思想內涵的、勇于直面人生的批判主義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