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其仁
創新創業從思想面上看,和一位經濟學家有關。他是奧地利人,叫約瑟夫·熊彼特,于1930年代提出一套創新理論。在熊彼特看來,多數經濟變化都是周而復始,人口增加,經濟總量也增加,但人均水平沒有太大的變化。那是一種平庸的經濟。要沖破這種平庸的、周而復始的經濟發展,實現現代經濟增長,真正的關鍵、最激動人心之處就是突破平庸,達到人均產出和人均所得的持續提高。為什么人均水平極其重要?因為只有人均水平提高了,經濟結構才會發生變化。人均收入水平低,滿足溫飽還有困難,那些較高附加價值的經濟活動、技術活動和文化享受就沒有空間。那樣的話,整個經濟面貌就不會是我們現在看得到的現代經濟增長。
那么如何突破周而復始的平庸經濟增長呢?熊彼特提出了一個到今天還非常有影響力的概念,這就是創新。他認為,如果沒有創新,很難突破經濟增長僅僅隨人口增加而增長,就無從實現人均所得的持續提高。我們國家是一個有五千年歷史的偉大文明,但是在很長時間內,中國的增長也就是人口增加、經濟總量也相應增加,但人均水平沒有顯著提高。據經濟史學家的研究,大概從13世紀到19世紀,中國經濟大體就處于這樣一種狀態,論總量全球第一,但人均水平在600年內沒有顯著提高。1840年以后,人均水平還有所下降,那就是能不能保留地球球籍的問題了。為什么傳統中國經濟呈現這個勢頭?按熊彼特的理念,就是缺乏創新或者有創新的苗頭卻沒有普遍和持續。
人均收入快速上升也帶來挑戰。最大的問題是在滿足溫飽之后,人們的消費需求究竟向哪個方向走,越來越難以駕馭。大概念當然還是衣食住行,但文化娛樂和社會交往的需求也上來了。究竟搞哪樣不搞哪樣,優先順序如何,誰也不完全知道。產業部門當然尊重顧客,可以信奉“消費者為王”,但消費者往往也不完全知道,發問卷也不成。馬車時代發問卷,問需要什么?消費者可能說要更快一點更舒服一點的馬車,如此而已,但不容易蹦出一個“要汽車”的需求來。這就是說,從溫飽滿足向上走,連續的需求中可能出現不連續的飛躍。從馬車的連續改善中,不一定跳出一部汽車來。在郵路的連續改善中,也不一定跳得出一列火車來。但是一旦蹦出一部汽車、跳出一列火車,再問問廣大消費者,人們可能說:“我們要的就是這家伙!”這里,要發生不連續飛躍,有個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困局。在熊彼特看來,能實現不連續跳躍的,恰恰就是企業家。不管他實際的社會身份是老板,還是工程師或工匠,甚至是文化人或普通消費者,誰突發奇思怪想、誰堅持把想法變成產品、誰的跳躍性產品得到市場的認可,誰就是企業家。所以他的經濟發展理論,合乎邏輯地把企業家看作經濟增長的關鍵。
經濟增長真正激動人心的就是非連續性的飛躍。經濟當中有很多連續性的東西,支撐了我們的經濟一代一代源遠流長。但是經濟要有看頭,最關鍵的還是要有飛躍。熊彼特把這個飛躍叫創新,產品的創新、生產方式的創新、原料的創新、商業模式的創新,開辟了新的市場找到了新的搞經濟的辦法。沒有創新的沖擊,經濟就很平庸,頂多人口規模與經濟總量一起變大,但人均水平沒有持續提高。
熊彼特還有一個看法,經濟增長是人的活動,總會有波動。當然,他對長波、短波周期的估計,今天看劃得過于機械了。不過經濟總有波,則得到驗證。比如大家正在經歷中國經濟的一個很大的轉變,從高速增長轉向中高速,實際上是一個高位下行的態勢。2007年中國GDP增長最高的季度算成年率是15.2%,到2014年最低只有7.3%。2015年兩會講下行壓力還是很大,當年要實現的增長是7%左右。大數看過去,增長數度減低了一半。所以要清醒地看到,目前和今后一段時間,好多企業、行業和地區,還是蠻困難的。這個波怎么對付?高速增長有慣性,上山容易下山難。因為高速增長時期很多成本慣性,有延滯性。高速增長時大家用人搶人,工資就高,大家都要拿地塊,地價就高,大家爭用資源,所有資源的價格就高。政府的雄心也大,抽稅也多。到了經濟下行一來,并不是所有指標同時都一起下來的。對很多企業來說,賣價下去了,但成本沒有馬上下去。這時候怎么生存?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創新突圍。
道理是同樣的成本,生產不同的東西,其含義就不一樣。用老辦法生產老款式的產品,成本壓力當然不堪負擔。但如果有一點創新,同樣的成本就負擔得起了。這是最近一個時期很多企業的生存之道。喬布斯用的那些工程師不會便宜吧?為什么用得起?蘋果手機在美國蕭條時期還有能耐讓大家通宵排隊爭相購買!這是什么力量?就是以創新消化成本的力量。華為也一樣,2014年我們去考察時華為主動給新進入的員工加薪。它就沒有成本壓力?有,但創新的產品讓它更有競爭力。
當然,創新的風險非常高。像今天這里這么多新產品、新技術、新模式,以及各個年代企業家們腦子里冒出來的新主意,到底哪個最后在市場上會成,哪個能長久引領潮流?恐怕上帝也不一定知道。為此就要有一個合適的體制完成這個艱巨的篩選過程。現在我們都知道,這個體制不可能是別的什么東西,只能是市場經濟的體制。
什么是市場體制?市場體制就是最大限度提供創新創業機會的體制,就是保護企業家發揮創新職能的體制。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不管你是幾零后,有個想法、有個創意就可以試一把。能不能說服形形色色的投資人支持你來試一把?然后把創意變產品,把產品放到競爭的市場舞臺上接受檢驗。現在看,走出溫飽以后,要對付起起伏伏經濟增長之波,也就只能靠這一套。這個體制已寫進了十八屆三中全會決議,叫“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我的理解,就是搭一個平臺,招呼天下英雄好漢,把連續過程當中可能產生飛躍的創意,從想法變成商業計劃,變成產品,變成服務,然后拿到市場上來檢驗。
這里有一個關鍵。因為創新風險極高,所以非有大獎不可。為什么要保護企業家?大家看阿里巴巴一上市,天下多少年輕人就不睡覺了?沒有一個超級大獎在那兒,誰來玩?現在的收入分配環節,首先要把不公因素最大限度地消除。市場開出天價的大獎,沒有什么不公,頂多有點運氣成分,那也應該保護。當然首富們自愿多搞公益,更好。但政府、輿論、公眾要咬牙支持。因為“一將功成萬骨枯”,一個蘋果喬布斯的成功,要賠進去多少企業和企業家。一個馬云的成功,又得多少企業家陪上?平均說來,“利潤”就沒有那么高了。但激勵更多潛在的企業家、創業家進入,在充分的競爭中提升品質,降低成本,最后的好處還是消費者和全社會的。
中國轉型到今天,還是要注意體制運行的成本。有一個想法變成行動,麻煩是大還是小?各種審批手續容易還是不容易?行政審批是不是減到最必須的部分?這也決定創新的命運。在中國講創新創業,一定是跟改革、跟法治聯系在一起。沒有這一方面的跟進,創新創業的規模很難對沖下行壓力。
我想問一個問題:論壇規模與經濟形勢是個什么關系?我猜的答案是:反向關系。經濟下行壓力越大,論壇規模似乎就越大。因為企業和企業家在找路、在找經驗、在討論怎么突圍、開辟下一個戰場。衷心希望現在的切磋、交流和分享,打磨能創新創業的實際行為,做出下一波增長的新業績。到那時候,大家忙起來了,論壇規模也許沒有今天這么大,但市場形勢卻好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