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強
蘇軾是一個極重情誼,感情極為豐富的人。在各地方任上,蘇軾與百姓榮樂與共,結下了深厚的友誼。蘇軾還非常珍重夫妻之情,手足之情,朋友之情。這在他作品中塑造的一系列自我形象中能夠感受到。《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便是他懷念亡妻的生死不渝的愛情宣言: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蘇軾19歲時娶四川鄉貢進士王方之女王弗,王弗聰明沉靜,知書達禮。她剛嫁給蘇軾時,未曾說自己讀過書,婚后每當蘇軾讀書時,她便陪伴在側,終日不去。蘇軾偶有遺忘,她便從旁提醒,蘇軾問她書,她都約略知道。王弗對蘇軾關懷備至,二人情深意篤,恩愛有加。治平二年(1065年),王弗病卒于開封,年僅27歲。到了熙寧八年(1075年),即王弗去世后的十年,正是蘇軾開始飽償人生艱辛之初的十年,出宮被貶,輾轉顛沛,抑郁不得志,夜中夢見亡妻,凄楚哀婉,于是寫下了這篇著名的悼亡詞。十年過去,蘇軾對王弗依舊一往情深,哀思深摯。這首詞,以夢的形式寫起,一吐陰陽相隔之苦,人世遭際之悲。詞的上片以白描手法刻畫了飽經憂患卻“無處話凄涼”的作者自我形象,即“塵滿面,鬢如霜”的老叟。下片寫夫妻相會的夢境,作者截取了妻子生活中一個極富生活氣息的場景片段“梳妝”,表達對妻子的思念。面對“小軒窗,正梳妝”的愛妻,卻是“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作者借助這個催人淚下的自我形象,訴說心中難以排遣的憂思,感慨自己官場生涯的沉浮,道出對亡妻的深深懷念。
篤于夫妻之情的蘇軾也非常珍視手足之情。蘇洵程氏共生三子,長子景先,在蘇軾大約三歲時夭折,蘇轍有詩云:“兄弟本三人,懷抱喪其一”(《欒城集·次韻子瞻詩》),所以蘇軾排行為仲(一字和仲),實則長子。弟轍小軾四歲,排行為叔(一字同叔)實則次子。蘇軾與弟蘇轍一同長大,同師學習,同時進入仕途,又都因反對新法而離京赴外任,因而兄弟二人感情甚篤,相互扶持,相互慰籍,在坎坷的人生旅途上,在多舛的政治生涯中,蘇軾時時關懷弟弟子由,常常回憶兄弟二人往昔的情意。他一生所寫關于其弟子由的詩詞特別多,如《九月二十二日微雪·懷念子由弟二首》、《和子由踏青》、《次韻子由論書》、《戲子由》、《嘲子由》、《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等等。在《沁園春·孤館燈青》里,作者塑造了一個面對晨霜、朝露、山色、月光卻無心欣賞,為的是快些與弟同床夜話的作者自我形象,回顧兄弟二人年少才俊“共客長安”,大可“致君堯舜”一展宏圖,可眼下兄弟二人都在現實社會中碰了壁,于是寄語弟弟,相互寬慰,關愛之情溢于言表。在《滿講紅·懷子由作》中那個“無限事,從頭說”的作者自我形象,是“孤負當年林下意,對床夜雨聽蕭瑟。恨此生、長向別離中,添華發”,感嘆大功為成,但更多的還是對手足兄弟的思念。
珍視友情亦是蘇軾作品中自我形象所包含的又一主題。這表現在蘇軾和鄉鄰們建立的珍貴友情及鄉鄰們對他依依不舍的情懷上,也表現在蘇軾的送別詩詞中,如《江城子·黃昏猶是雨纖纖》和《水龍吟·小舟橫截春江》中思念友人的“使君”形象,《虞美人》中“無情汴水自東流,只載一船離恨向西州”的形象。在《滿庭芳·三十三年》中抒寫與友人王長官相距恨短,“歌舞斷,行人未起,船篷亡蓬蓬”依依惜別之情寫得情真意切。《南鄉子·送述古》中作者寫送別朋友陳述古,“誰似臨平山上塔,亭亭。近客西來送客行”,作者以臨平山上的塔象征自己佇立城外,目送朋友遠去的孤獨形象,表現作者與朋友之間的深厚友誼,以及不忍分別之情。
總之,蘇軾詩詞中是“塵滿面,鬢如霜”思念亡妻的老叟,是鄉鄰不忍分別的老東坡;是懷念兄弟的兄長,是登樓臨江寄情思的送別人。在這一系列作者自我形象中,都可見作者內心深處真摯的情、真摯的愛。
“詩言志”是中國文學的古老傳統,它說明文學與作者感受之間的反映與被反映的關系。蘇軾的詩詞是發自肺腑的真情流露,他詩詞中的自我形象成為他一生創作中所塑造的形象中最為豐富感人的形象。他把自己的思想情懷、政治態度、意志情操毫無保留地拿出來,呈現在讀者面前,讓讀者看到一個真實的、完整的蘇軾自我,之所以這樣,是因為蘇軾有積極的人生觀、開闊的心胸、堅毅的品格和樂天的性格。
偉人之所以偉大,不是因為他身上沒有人類共同的弱點,而是因為他能夠克服并超越這些弱點。蘇軾就是這樣一個偉人,他始終能在復雜的矛盾中把握自己,獲得解脫。縱觀中國文學史,面對相似的坎坷境況卻始終積極入世,超脫達觀者少有。屈原“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投江而死。他詩中的自我形象是一個有政治抱負,有崇高理想,熱愛祖國的形象,這一形象具有一種根植于現實而又超越現實的特性,他時而神化,時而幻化,進入一個恢弘迷離的藝術空間,缺少了蘇軾的超脫通達。陶潛“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遠離塵囂。他詩中的自我形象是一個掛冠歸田,怡然自得的隱逸高人形象,缺少蘇軾的積極用世精神。憂國憂民的杜甫也用詩反觀自我,抒發自己的情懷,他刻畫的自我形象由青年時期豪情志滿、建功立業“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丞丈二十二韻》)的形象,到晚年則成為“拭淚沾襟血,梳頭滿面絲”(《遣興》)的一個年邁多病,貧困潦倒,時常流著涕淚的形象,他缺少蘇軾那種曠達樂天的性格。總之,蘇軾以豪柔相濟的風格,使自我形象豐滿而真實,親近而生動。從這一系列自我形象中,我們看到了一個完整而真實的蘇軾。
★作者單位:陜西咸陽市武功縣長寧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