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母親

盧文智

爸媽那一輩的人，隱忍，低調，自然，開朗，儉樸，勤奮，敬老，愛幼，安貧守拙，熱愛土地，用自己固有的方式愛護和照顧家人，任勞任怨、不計收獲地付出著。

印象中，爸爸是個不茍言笑的人，無論翻看之前他的舊相冊，還是在日常生活中，極少極少見他笑，開懷大笑更是近乎于無。他嚴厲地督促我們學習，從小就要寫額外的家庭作業。我非常非常怕他，比怕老師更甚，尤其數學不及格要家長簽名時，更是怕得慌。我經過刻苦練習，努力模仿，把爸爸的簽名臨摹到惟妙惟肖。終于有一次得意忘形，忘了把作業本收好，爸爸翻了一下，“咦”的一聲，我突然想起假冒偽劣事件，嚇得滿頭大汗，心跳得幾乎奪膛而出。沒想到爸爸一邊看，一邊喃喃自語：“這家伙，模仿得真像……”既沒動口也沒動手。只是后來的簽名被嚴密監控，再也沒有冒過牌了。

記憶里，爸爸開始常笑，是從我高中時代起。那一年，哥哥成為我們家族第一個正正式式的本科生，我則考上了市重點高中。我們回到老家，按老例燒香拜祖，鄉親們紛紛祝賀爸爸。從此以后，不茍言笑的爸爸時常開懷大笑了。回頭看去，在那時生活的重壓下，學習不僅是進取的道路，還是改變人生的根本。

爸爸是靠著努力學習，一步一步從大山里走出來的。少年時從山里挑著水果走山路到鎮上趕墟，要走整整一天，賣得微薄的錢，攢起來交學費和書本費，從村里的鄙陋破敗的小學堂讀到了縣里的重點高中，如果不是他們這一輩人為造化撥弄，他肯定會讀上大學。

此后，爸爸參加了人民解放軍，這一當兵就是十幾年。我多次問過爸爸在部隊的歲月，以及爸爸媽媽相識、結婚的經過，他倆各有借口推搪，總之就是一邊神思恍惚地溫柔微笑，一邊打著哈哈：“老皇歷了，問來作甚，不記得咯。”嘿！

爸爸在我近2歲的時候從部隊轉業回來，媽媽經常說：“你爸回來那天，你跑去跟我說：‘媽媽，有個叔叔找你。”又說：“你學走路的時候，帶你們兄妹倆去部隊，你最喜歡部隊宿舍后面那排石階，要你爸彎著背，捉住你兩只手來來回回上上下下地走，你爸說還累過操兵。”而哥哥長大后不愛吃蘋果，是因為“小時帶他去部隊，部隊種了好多蘋果樹，你爸手下的兵們不停摘蘋果給他吃，逗他玩，吃得他怕了”。

爸爸回來后，進了公安系統，做文職工作。他安安靜靜地一做就是近30年。這一點跟媽媽是完全一樣的。

我外公去世得早，大舅在外讀書，我媽媽是二姐，和外婆一起拉扯起整個家，我的二舅小舅都非常敬重她。媽媽其實非常聰敏活潑，音樂天分極高，大家族聚會時唱卡拉OK，一曲《昭君出塞》技驚四座。在那個年代，那個家境，她不可能成為時髦的時代女性，或是詩書人家的小姐，只能和大時代下的許多女性一樣，走著自己平凡的路。所不同的是，她的音樂感覺從未因生活困頓而被蒙蔽。媽媽少女時代進了當時流行的文工團，在團里學了一手好月琴。在舊相簿里看到媽媽當時的劇照，有演蒙古少女和新疆女郎的，扮相非常俏麗甜美；也有梳著兩個羊角辮的生活照，臉上微微一種朦朧恬淡的微笑，極其清秀。退休后，媽媽忙著爬山、散步、練琴、唱歌，和志趣相投的朋友們組成了曲藝社，自得其樂。

媽媽也踏踏實實地在單位工作了整整30年，直至退休。現在回想起來，那時，我們家的生活雖不至于捉襟見肘，卻也是僅限溫飽。但他們從不怨天尤人，莊敬自強，一人主外、一人主內，督促、愛護我和哥哥的學習與生活，平穩地過了42年。

我成家后，媽媽來看我，被我強拉著不給她走。媽媽說要回家煮飯給爸爸吃，我說：“爸爸可以自己煮嘛，每天吃三個雞蛋半斤豬肉。”媽媽大笑，讓我打電話給爸爸請假。爸爸在電話里哈哈大笑，說：“好好好，放假，放假。”隔一會又說：“你要把媽媽看好了，別她讓亂過馬路，廣州不比家里的小街。”我把話學給媽媽聽，媽媽溫柔地笑了。

他們來廣州看我的小家時，呆不住，要到外面到處走。每次出門前我都問他們：“今天要去哪里？”爸爸說：“不知道，看地圖再說。”媽媽說：“你爸爸去哪里，我就跟著去哪里。”所以爸爸才會叫我要把媽媽看好。我陪他們逛過幾次，常怕他們累著，怕迷路，怕肚饑口渴，擔足了心。后來才明白，爸爸媽媽是靠走路，找回以前到廣州的印象，以及仔細打量今天他們小女兒生活的這個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