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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心

2016-05-14 10:09:00左岸
南風 2016年6期

左岸

導語:我就在那日復一日的漫長等待里不知不覺留戀上了他眉眼間的溫情,漸漸活成了一個只需自己愛著他便余生安好的卑微女子。

易容之化境,易心者也。

——題記

【一】春歸處

花轎進城時恰逢暮春最后一場微雨,笙簫鼓奏里平添一絲薄涼的柔情。

我立在醉舞樓西閣上遠望,視線落在長街盡頭那株幾欲鋪天蓋地的桃花,煙雨茫茫里旖旎如一匹水暈丹墨染的織錦。

“少夫人,酒涼了。”蕓兒溫聲細語地拉回我的思緒,取過披風罩在我身上,模樣乖巧又機敏,“暮春雨寒,天也有些涼。”

“第幾日了?”我又溫一遍桃花釀,漫不經心一問。

蕓兒道:“回少夫人,是第六日了。”

原來自我回到這溪州城,已悄然過去了六日。

“蕓兒,我們今晚回山莊罷。”我傾一杯酒,白玉盅觸指微涼。

“少夫人,”蕓兒語氣里透著一絲慍怒,“無非是一房妾室,少夫人不必這般委屈自己。”

我淺淺一笑不語,抿一口陳釀,瞬間便燒到了心底。我無法不顧及的,只不過是他的面子罷了。

我口中的他,是舉國經營玉器生意里首屈一指的夕玨山莊少莊主,是文韜武略華質風流的世家公子,是我成親兩年卻貌合神離的枕邊人,江南溪州梁逐云。

今日是他迎娶他第三房妾室的大喜之日,聽聞那女子是當朝六皇子英王府里出身貴重的人,雖為妾不得聘娶,只是這十里揚花喜氣盈城的氣勢卻絲毫不弱。

想起一個月前他聽聞我要回家探望父母,難得叮囑了一句早日回來,卻是為著不可缺席他與新夫人成親翌日的請早茶。那時我唯唯答應,怕路遇風雨天耽擱了行程,只在家中停留了一日便急急趕回,不曾想提早了這些日子,回去也不是不回也不是,虧得蕓兒妙招,暫伴作男裝躲在了酒樓里。

收拾停當,我與蕓兒趁夜色登上山莊前的大理石階時酒宴正酣,小廝們瞧見我拿的是府里的腰牌,未多詳查便放我兩人進去。一個小廝混言里夸耀著不意間瞥到蓋頭下的新夫人,如何如何的沉魚落雁。

我與蕓兒在后院門邊分離,小心翼翼避過眾人回房,倒像是做賊一般。清歡園里海棠正好,殘留雨露的模樣很是嬌嫩。

思緒正游離在外,轉過回廊的一瞬便撞上了滿是酒氣的一堵人墻,那人下意識伸手攔住我的腰,急急問道:“公子無礙罷?”

我聞言愕然抬頭,正對上梁逐云因酒醉而迷蒙的雙眼。雙頰添一抹微紅,消去往日里不茍言色的肅穆,他竟是這樣好看的一個人。

“我……無礙。”我低下頭,盼他醉意里能忽略過我。

他久久未動,我遲疑抬頭,發現他仍以方才的姿態看著我,只是眼中多了分疏離。

他不動聲色放開我,轉身向前走了兩步,“你幾時回來的?”

意識到他是在對我說話,我忙跟上去走在他身后道:“才到這里。”

“嗯。”他不再多言,行至房前推門便進,就著門前的一片月色,和衣躺倒在了榻上。

我愣在原地,席上觥籌交錯的笑鬧聲越過高墻隱約傳來,我久久才輕聲道:“我為你煮碗醒酒茶去?”

“不必。”他翻過身面朝著墻,語氣里透著乏累。

“我去找人給你洗漱更衣?”我聲音更小了些。

“……不必。”他簡短回答的乏累里添了絲不耐煩。

想起什么似的,本不想再說話招他煩心的我忍不住多言一句:“今日你新婚,不用留宿新園里去么?”

他翻過身來瞇眼瞧我,我無措地低頭攥緊袖口,下意識咬唇,他目光里的不悅直叫我站立不穩。

“關門,太吵。”他扔過一個枕頭,無言示意我今夜仍留睡在畫屏那側的竹榻上。

我無法,只得靜靜轉身關上門,一瞬間房中陷入寧靜與黑暗里,唯他漸穩的呼吸聲此起彼伏。

翌日清晨,我是被一陣哭鬧聲驚醒的。繞過屏風看見逐云眉頭緊蹙地坐起身來,一派詢問我發生了何事的眼神。

一夜安眠頭發凌亂不堪,我取下玉簪和發冠草草用手梳理了一下及腰的三千青絲,迅速整理身上的衣服,來不及更換只得上前打開房門去查探何人喧鬧。而此期間,逐云都只坐在床頭靜靜看著,蹙成死結的眉頭未解分毫。

“啪——”臉上驀地一片火辣辣的痛感,未及我反應過來便聽到一個帶著哭腔的女子的聲音劈頭蓋臉灑來:“你是哪個小蹄子,竟敢勾引少爺?!”

我無比震驚地瞧著眼前明眸皓齒梨花帶雨的美麗女子,撫著臉頰的手瞬間揚了過去,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能住在清歡園里的自然是少夫人,”我看著她錯愕不已的表情不輕不重地解釋,“怎么,少爺留宿在少夫人房里,還需要和一個低人一等的妾室報備么?你叫粟綺罷,難道英王府,都是這樣教人規矩的?”我著重于“英王府”三字,幾乎那一瞬能感受到身后榻上的人眼里射來的寒光。

粟綺一陣面紅耳赤,未曾想本是飛揚跋扈立威而來,卻連少爺的面都未見著便被素日里懦弱無能的少夫人反將了一軍。

她終究不甘心地福身行禮道:“粟綺知錯,望少夫人恕罪。”

我慢條斯理一擺手遣她回去,轉身便合上房門看著逐云道:“擾少爺清夢了。”

一陣寂靜,陽光漫灑過他好看的眉眼,我瞧見了他眼中從未有過的盎然興趣。他好整以暇地挑眉道:“赤芍,你平素不是這樣的。”

“那我該如何?哭哭啼啼求少爺做主,那豈非為難了少爺?”我眨巴眨巴眼睛,看著他慵懶的笑意從眼中退卻后起身下床,擦過我的肩面容冰冷地走到屏風后換衣。

我心中是好奇的,夕玨山莊的家規與英王府的勢利,在他眼里究竟孰輕孰重。

那是整個春天他唯一一次留宿在我房里,雖然因果如此難料。

【二】夏薄涼

不知后來逐云同粟綺講過什么,她倒再未曾來清歡園刁難過我,縱是偶爾同席用餐,除去眼刀一記一記殺將過來,卻也不曾有過針鋒相對。

這日正值盛夏炎炎午時,我搬了竹椅立在水榭的柳蔭里斜斜倚著納涼,蕓兒抱著只貪睡的花貓守在一側繡花,一時光景如畫。

“山莊上下為半月后迎英王忙得不可開交,唯獨你躲在這里樂得自在。”逐云的聲音透過重重柳蔭傳來,雖為指責卻未有怒氣。

我慵懶睜眼,他迎著暖陽耀眼的光芒闊步向我走來,清風拂起他鬢發,將面容勾畫得愈發倜儻。

不及而立的年紀便將一度瀕死的夕玨山莊重振旗鼓,不動聲色地做著當朝奪嫡之流中最有威望的英王的心腹,這樣的逐云舉世難尋。只因兩家早早結下親事便讓我這般才不及人貌不出眾的平凡女子占了高枝,迎著眾人艷羨妒忌的目光與他結發,我曾多少個夜晚在睡夢中喜極而泣。

當然,他自始至終的客氣疏離,也伴隨著歡喜的同時每一刻都如同鋒芒刺在我的心上。不是沒有努力過,只是窮盡心力都暖不了他的心時我才明白,有些人是沒有心的。

然而即使是這樣的一個他,我依然會在每一次的相遇里心動不已。

記憶中的臉與眼前依著我坐了過來的人對上,他未喝令我離去,也未明說要我留下。

“蕓兒,再命人搬一架椅子來。”我吩咐道。

這是自那晚無意撞在他懷里后離得最近的一回,他身上淡雅的熏香隨風襲來,我局促低頭,兩頰似火燒一般灼熱。

“臉怎么這樣紅?”他轉頭看我,鼻息拂過我耳畔,擾得人坐立不安。

我低下頭諾諾道:“暑熱罷了。”

彼時若我轉頭去看,約摸能瞧見他直達眼底的笑意,只是許多事要錯過,也不過一眨眼的功夫。

兩個小廝搬來竹椅,我彈起身立即走了過去,將竹椅往離他更遠的地方挪了挪,這才坐下去。

“此次過來,是想同你商量送什么禮物給王妃妥當。”他斂了笑意,仍舊那副難辨喜怒的模樣。

“此事或許同粟綺商量更為妥當,王府里出來的人更曉得王妃喜好。”我端起清茶潤口,順手多添一杯起身遞給他,“瞧你唇干,可要解解渴?”

逐云接過茶盅,若有所思看著我道:“你在山莊里立了少夫人的規矩,如今卻教妾室替正妻做主?”

我不假思索張口:“卻不曾見你視我為夫人過,如今卻來怪罪我在你的愛妾面前立規矩?”未及話音落下,我便被他長臂一攬入懷,仰頭間嘴唇擦過他微涼的臉頰,欲推開他,兩只手卻反被他一手攥緊。

“丫頭,這樣可算作視你為夫人?”他一笑,滿眼的頑劣。

我被他突然而來的戲謔弄得面紅耳赤,一時被制得死死,索性直視他的雙眼道:“少爺這是將欺辱當做尊重了?”

“這如何是欺辱?”他俯下身子幾乎將唇貼在我耳畔上,“分明是親熱。”

我心下躁動至極,扭動間被他抱得愈緊,夏日炎氣里他的懷抱愈發讓人覺得炙熱。

“少爺,綺夫人過來了。”阻止了這愈演愈烈的曖昧氣氛的人是蕓兒,逐云抬頭,我清晰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厭惡。

他胳膊松了勁,我趁勢掙脫他懷抱站起身來,轉頭正瞧見粟綺滿目委屈憤恨離去的身影。

“我去瞧瞧她。”逐云驀地起身向我說道,頗有詢問的意思。

我不禁莞爾道:“少爺留宿在少夫人房里無需向妾室報備,少爺心中有意去看望妾室也無需向少夫人報備,”我上前為他整理衣襟,“這是規矩。”

他一笑,迅速吻上我額頭,而后步履生風地離去。

“你……”我捂著額頭,反應過來時瞧見站在一側的蕓兒正拈袖偷笑,一記眼刀便殺了過去。

湖中千頃盈盈碧荷開得正好,清風送來的清香里,似還殘留他身上溫暖的氣息。

粟綺攜了兩盒槐花糕趁夏夜微涼時來看望我,正是在英王前來夕玨山莊做客的五日之前。

她殷勤利索地取出槐香四溢的精致糕點擺在我面前的紅楠木小桌上,很是親切地遞一塊給我道:“素聞姐姐喜歡這些甜食,這可是綺兒特意學了三天三夜才做出來的點心,姐姐不要嫌棄才好。”她眉眼笑意盈盈的模樣很是可人,櫻唇不點而紅,皓齒如貝。

我接過槐花糕,抬手放在鼻下一聞,鼻尖一酸便掩袖咳嗽起來,一時氣喘吁吁道:“真是對不住,綺兒,我這過敏的毛病怕是好不了了。”

余光里瞥見粟綺神色微變,只見她急忙搶過槐花糕連盤裝進盒中道:“是綺兒唐突了,不曾問清楚姐姐喜歡吃什么不能吃什么。”她雙頰飛紅,眼中一派自責。

我莞爾,拉過她的手道:“你不必這般怕我……倒是還有一事想請教你呢,不知王妃平素喜歡些什么東西?少爺命我著手準備禮物,我實在沒主意。”

閑聊了有大半時辰后我立在門口目送粟綺身姿裊娜地離去,晴夜里月色清涼如水,透過青柳枝條斑駁一地。

正在剪著窗邊燭火的蕓兒輕聲笑道:“也當真白費了這般好面孔,怎的說話做事如此拙笨。”

我無奈搖頭道:“不過是小孩子心性罷了,凡事只憑喜怒。”我轉頭瞧一眼側影姣好的蕓兒,一笑道:“我倒是瞧你較那三房妾室都強了不少,不如我向少爺討個恩情,教你也來做我的‘好妹妹?”

蕓兒聞言雙頰一紅,撩下剪刀便來呵我癢,我當時正站在門檻上,忍不了癢身子一歪便向后栽去。

“赤芍,你想要幾個好妹妹呢?”

我抬眼對上逐云如星的雙眸,月光里倒映出我那張雙頰嫣紅滿眼笑意的臉。

我扶住他臂彎站起身來,聽蕓兒在一側行禮后偷笑著離去,垂眸尷尬清咳一聲道:“你怎么過來了?”

逐云未進屋,瞧著我凌亂的模樣道:“聽聞方才粟綺過來了,想來瞧瞧你是否為難她了。”

我錯愕抬頭,看見了他眼底的一片笑意,才知那是句玩笑話。

我將頭垂得愈發低,撇撇嘴道:“回少爺的話,我并未為難你的綺兒,她過來只是為了送兩盤糕點。”

逐云問道:“送了什么糕點給你?綺兒手藝向來很好,我可有口福一同品嘗?”

為著他那句贊賞旁人的話,我語氣頗有些酸意道:“你家綺兒手藝自然是好,只是得煩勞你去她園里嘗那槐花糕了。”我抬眸瞅他一眼,“你自然也不曉得我對槐花過敏罷。”

他不言語,碰了灰后摸摸鼻子便有離去的意思,我想起什么似的拉住他袖子輕聲道:“方才我倒是問了粟綺給王妃備禮一事,她道或可備些玩意兒討好小王爺,畢竟王妃素日里最為寵愛的便是這個膝下獨子。少爺可覺妥當?”

逐云一怔,望一眼我后淡淡道:“我本以為你不打算管顧此事,便早早吩咐下人準備了一尊白玉觀音。”他向我走近一步,突然伸手將我鬢間碎發拂至耳后,微笑如水,“早些歇息罷。”說罷他轉身離去,背影頎長俊逸,幾步便消失在了如墨點染的長廊盡頭。

【三】秋意濃

英王攜王妃登臨山莊時,正是夏末楊柳青青之時。聽聞王妃最愛國色牡丹,逐云特地命人將邀月樓下叢生了近五年的薔薇全數拔除了干凈,擺上了上千盆的絕艷牡丹。

猶記得那日我私自差人救一簇薔薇去清歡園里時被逐云捉了現形,頂著他藏著微怒的目光我幽幽張口道:“薔薇花開欲燃時還比牡丹嬌嬈,何苦絕情除盡呢?”

逐云彼時欲言又止,拂袖而去后也未阻止我栽種。

那晚歡宴我坐在逐云身后扮盡溫良謙恭模樣,未添什么亂子,卻到底比不得粟綺長袖善舞美目流轉間的一片驚艷。

我迎著華燈正能瞧見逐云注視粟綺時的側臉,有一瞬間的錯愕,覺得這個平素不談情的人,仿佛動了凡心。

粟綺舞罷時天空驀地揚起了如絲微雨,逐云起身解衣忙迎了上去,似有意又似無心,粟綺嬌羞無限地跌在逐云懷里時向我瞥來的那一眼驚心動魄。

英王在山莊里留宿了一夜,那一夜逐云在邀月樓邊抱起粟綺邊向雨深花重處走去,我抱著最后一絲希望拿起蕓兒遞過來的斗笠跟上去攔住逐云走得決絕的步伐,我一咬唇垂下頭道:“此處去綺夫人的棲霞園還有些距離,少爺披一件——”

“赤芍,”雨水打濕他緊蹙的眉眼,我戰戰兢兢抬頭,仍舊看到了最不愿看到的表情——一派厭惡與疏離。

“你何時管起我的事了?”

靜然擦肩而去,徒留我頹然垂下手臂,在雨夜里涼透了心。

“蕓兒,原來人當真可以這般輕賤自己。”我扶起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回房的蕓兒,沖她慘淡一笑。

明知他這些日子以來與我的故作恩愛都只為壓制粟綺飛揚跋扈的性子,我卻仍然一次次傾心,一次次難以抗拒他難辨真假的溫柔。

如今粟綺終于成了他想要的溫婉模樣,我自然被打回了原形,繼續如過去的七百多個日夜一般守著一座冷清的園子,仿佛被驅逐到了一個被他遺忘的地方。

除去英王離去那天我與逐云并肩送行后,已有一月未曾見到他身影。同樣的,也不曾再見過粟綺。

百無聊賴時我搬一架竹椅立在水榭微風拂過處,才驚覺夏荷早已無聲凋去,一池敗葉好不凄清。罷了,只是前來賞霞打發時光,仰頭望天倒也不甚掃興。

蕓兒在一側泡茶,時光倦怠處我微瞇了眼,半夢半醒間仿佛回到了出嫁那天。

我家鄉在江北,花轎一路輾轉顛簸至溪州,渾身酸痛。入城那日是初冬,罕雪的江南竟也飄將起了微雪。

我下轎后被小丫鬟攙扶至府門外,他將紅綢花緞的一頭遞過來,寒天里那只手十指如削很是纖長好看。

出于極度的緊張,我垮門檻時微微一絆,他迅速攙扶后抽手而去,不動聲色讓開一步的距離,于是我倆便這樣一前一后總差著一步距離走去了廳堂。

后來便是我在新房繡榻上恍如隔世般漫長的等待,忐忑甚至壓過了饑餓感,直絞得人胃痛。

后來逐云踏進房中,身上的酒氣教人嗅之微醺。

他規規矩矩拿秤桿挑起蓋頭,他如畫的眉眼就在那一瞬猝不及防落在了我的視線里。

“看夠了么?”他驀地張口,云淡風輕地說出這幾個字。

我一怔,旋即面紅耳赤地低下頭去,不敢再看他。

“我叫赤芍……熹微城的赤芍。”我局促地攥著袖角,甚至不敢將視線移開自己的繡鞋半分。

短暫的沉默后他突然傾下身子來,鼻尖幾乎抵住我額頭。只是一瞬他又直起身子,只將從我身后拽過來的一個枕頭扔在我懷里,面無表情道:“屏風那側有個竹榻,被子在柜里自己去取。”他側過身子讓出通道,等我過去。

那一瞬間不是沒有羞憤難過與無措的,只是站起身來話到嘴邊卻硬生生成了妥協:“若我今后只睡竹榻,少爺會每日都留宿于此么?”

他眼里劃過驚異,沉默半晌才道:“不會。”

后來畫屏兩側的人同樣都輾轉難眠,臥聽長明的龍鳳燭在隆冬落雪的安靜里噼啪燃燒,我無聲落了許久的淚。

直到夜色愈發濃稠時他才隔著畫屏翁聲問道:“你可心甘情愿?”

那一問我是聽見了的,只是終究沒有回答他。

“……不情愿什么?”

睡意朦朧間我仿佛被一個溫暖的臂彎環在懷里,我迷蒙睜眼,看見了逐云近在咫尺的笑靨。

以及那笑靨里難掩的乏累。

“你怎么了?”我下意識去擔憂他,將多日來的委屈和埋怨盡拋諸腦后。

他清淺一笑道:“粟綺死了。”

我聞言大驚,見他不似在開玩笑,忙問他發生了何事。

“英王府里出來的人怎能不知王爺王妃貌合神離,小王爺更是王爺與歌姬所生認養于王妃膝下,何來寵愛……她是太子安插在我身邊的人,易容為英王府的粟綺,早有異動。”他垂眸,眉宇間殺氣難消,我想起那晚邀月樓邊逐云抱起粟綺時她了無生機垂下去的臂膀,心中瞬間被寒意席卷。

我下意識地掙扎著想要逃開他卻反被束縛得更緊,他將頭埋在我頸間語氣里難掩苦楚:“她預謀竊取消息也好意欲阻攔我行事也罷,可她萬萬不該向你下殺手……”

我一怔,想起那晚的槐花糕,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逐云抬起頭來凝視著我,凄然一笑道:“這偌大山莊里,我竟只有你一人可信。”說罷他輕輕吻上了我的唇,柔軟冰涼的觸感一寸寸掠奪著我的氣息。

那一晚夜雨大作,狂風折斷柳枝打在窗框上的聲音十分駭人。只是清歡園中卻升起一輪旖旎春色,芙蓉帳暖里,他給了我遲了近三年的洞房花燭夜。

翌日清晨,我醒來的第一眼看見的是他微微翕動根根分明的睫毛。他睡意安然,鼻息間呼吸沉穩,可見是一夜好夢。

我伸手隔空描摹他鼻翼挺拔的輪廓,猶自出神時他突然出聲:“想摸便摸,鬼鬼祟祟做什么。”

我臉頰一熱,未及收回手便被他一把捉住,他緩緩睜眼,笑意濃濃地凝視著我。

我習慣性咬唇,將頭埋在他溫熱的懷里,貪婪地嗅著他身上好聞的味道。

“赤芍,”他緊緊抱著我,一只手輕輕撫摸著我的頭發,附在我耳邊呢喃,“我有一座山莊,日進斗金里卻有八成流入了他人的口袋。我有父母健在,卻因庶出而不得寵愛。我有四房妻妾,其中有三都是為了監視我而來的細作……赤芍,世人都謂夕玨山莊的梁逐云坐擁半壁江南叱咤風云,可我竟什么都沒有。”

“逐云,”我竭盡全力抱緊他,“你還有我。”

【四】冬未雪

“他已對你傾心了。”蕓兒拈杯飲茶,看著菱花鏡里正描眉的我,聲音清淺。

我看著鏡中難談貌美卻清麗可人的一張臉,不置可否。

蕓兒放下紫砂杯,娉婷行至我身后,十指纖纖劃過我人皮面具與臉骨相接的地方,“三日后英王密謀起兵逼宮,梁逐云負責宮城之外的防御。”蕓兒眸中透著詭異的光彩,“太子傳令,梁逐云,死。”

“……是。”我用力一抿紅紙,兩瓣唇瞬間染上了如地獄業火的顏色。

傍晚時晴,綿延了近三日的秋雨仿佛意猶未盡,廊下依然如絲墜落著青瓦上的積水。

我看著墻角已然落盡的薔薇,泥土里還混有星星點點的落紅。一側翠竹也悄無聲息轉黃,微風過處竹葉飄零一地。

“赤芍,小心著涼了。”逐云從長廊那頭向我闊步走來,邊走邊解下自己的風衣,停在我身前后為我披上。

披風帶著他身上的暖意,我莞爾,踮腳在他唇上印上嫣紅的吻痕,配著這樣一副英俊倜儻的面孔,更添了幾許風流。

他一笑,兩頰暈開可疑的淡粉,拉起我的手便向房中走去,邊走邊道:“明日我需出城一趟,是生意上的事,約摸幾日便能回來。”

我任由他擺布著在桌邊坐好,溫順地點了點頭。

他向門外小廝一招手,坐在我身側溫和一笑道:“同蕓兒打聽了許久你愛吃什么,卻發現與我口味相同,便叫小廝們準備了這些。”

他靠近我時我才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油煙味,看著陸續擺開的幾盤不算雅致卻也盡心的小菜,心頭一暖。

我夾菜來嘗,清淡也正好。余光里瞥見他聚精會神盼著我品評的模樣,鼻尖驀地一酸。

“逐云,好辣。”

他見我眼眶微紅瞬間便慌亂了起來,急急倒一杯清茶給我,“慢些喝,小心嗆到。”

“逐云……”我放下筷子,蕓兒不動聲色掩門離去,帶走了房中一片綺麗霞光。

“嗯?”逐云看著我,一雙眼睛清明如鏡,倒映著我盛妝之后姣好的面容。

“縱牡丹換盡薔薇,根源里永遠都非正統。英王逼宮哪怕成事,史書里寫他也只會是亂臣賊子。”我直視著他眼中的錯愕和怒意,語氣冰涼透骨。

他看著我,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一般,直到眼中全數換做了憤怒和殺意時才驀地起身不可置信地瞪著我。

“你不是赤芍!”

我風輕云淡再飲一口茶,“不是。”

“鏘——”他抽出掛在門邊的長劍架在我頸間,我幾乎能感受到鋒利劍刃舔舐肌膚的寒意。

“赤芍在哪里?!”他歇斯底里咆哮道。

我轉頭看著他,冷笑一聲道:“你都察覺不了的易容術,自然是用了真人的臉。請問梁莊主,一個被割去臉的人,還能活著么?”

他幾欲發狂,瞬間便揚劍刺來,我起身向側一躲,一瞬便掐住了他的脖子。

“我唇上涂了劇毒,因我提前服了解藥不曾有事,可莊主最好少做掙扎,以免毒氣攻心。”我看著他,看他眼中所有的情緒逐漸化為絕望。

“粟綺是英王府的人,她若不是對我的身份起疑,我本不用那么早借刀殺人,畢竟那樣姣好的一張面孔,棄之可惜。”我慵懶一笑,“蕓兒說,頂著粟綺的身份更容易接近你,我卻執意選擇了赤芍。”我靠近他,逼他直視我眼中的絕情,“因為她是唯一一個一心一意愛著你從無所求的人,因為她是唯一一個讓你毫無戒備的人——”

“別說了……別說了。”他氣若游絲地瞪著我,瞪著,然后緩緩合上眼,失去知覺的一瞬重重倒在了我懷里。

因為我也同她一般,從逢場作戲的苦苦守候里,交出了自己的一顆心。

隆冬臘月,夕玨山莊易主,英王失去最大的一條財路后元氣大傷,太子正統之位坐得愈發穩固。

熹微城寒氣正盛,接連陰了數日的慘淡天空,遲遲不愿落雪。

蕓兒在爐邊翻著碳火,我立在窗前遙望遠山,手中捧著的熱茶無聲地轉涼。

“你這次立了大功,太子殿下很是滿意,賞賜定然豐厚。”蕓兒停下手中動作,“你是我見過易容術最好的一個。”

她作為我直接聽命的人已在太子身側跟了將近十年,閱人無數里能得她如此一贊,我本應喜悅的。只是反而一陣刺痛涌上心尖,幾欲垂淚。

蕓兒察覺有異沖上來扶過我時,一切晚矣。那把匕首貫穿小腹,死亡只是轉瞬的事情。

易容之化境,易心者也。逐云自始至終不能察覺,何嘗不是因為我與赤芍如出一轍的傾心愛慕。我就在那日復一日的漫長等待里不知不覺留戀上了他眉眼間的溫情,我時時刻刻欲融入赤芍的心思與生活,直到將自己也活成了赤芍,活成了那個只需自己愛著他便余生安好的卑微女子。

那天我手下終究留了力,費勁心力將奄奄一息的逐云送去了他鄉。然后一切了無牽掛,以我的死,為他瞞天過海。

可嘆他再也無法知曉,自己最終愛上的那個人,不是赤芍,而是這個無名無姓,甚至連容貌都不曾見過的我。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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