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心考古情未改

柳春誠 顏青銘

開篇品讀。

趙信先生的《考古情》，如自然清風撲面而來，使人神清氣爽，唯恐不吐不快之感。

著作以考古調(diào)查與發(fā)掘資料為軸，一顆敬畏之心時刻搏動，專業(yè)、謹慎、細致地發(fā)掘古人的遺跡，辨析民族傳統(tǒng)文化特質和揭秘古人社會生活密碼。以時空轉換與情感變化為序，一位堅守者虔誠相伴，友愛、熱情、寬厚地善待人生，感恩謝意溢于言表。因此，貫穿全書的價值觀、審美原則和個性的語言風格，既彰顯了先生個性，又凸顯了先生至真、至善和至美的人生追求境界。

正如書如其人，人如書寫。

1954年至1956年，先生在北京三十七中學（原弘達中學）讀高中。高中畢業(yè)后被山西師范學院錄取，響應號召，支援社會，故未入學。

1956年8月至1957年3月，先生被三十七中學校長劉鳳梧先生、團支部書記鄭懷杰先生推薦，進入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就學于“冬季考古訓練班”。訓練班主任由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教研室教授蘇秉琦先生、考古所王仲殊先生擔任。聘著名學者、教授開課。他們的名字是：夏鼐、蘇秉琦、王仲殊、裴文中、佟柱臣、安志敏、陳夢家、鄒衡、周永珍、林壽晉、宿白、徐蘋芳、閻文儒、徐邦達、傅振倫、吳汝康、周明鎮(zhèn)、趙銓、郭義孚、白萬玉、高英等先生。訓練班開課前，全體學員赴陜西西安半坡遺址進行實習，總輔導員石興邦先生。課堂學習后，先生經(jīng)考試及格，結業(yè)留所。爾后隨部分學員赴陜西參加長安灃西遺址發(fā)掘，趙銓先生帶隊。

一個華冠少年放棄深造，毅然決然立志考古，何等勇氣？何等膽量？不過，先生幸逢大家、大師！

1957年3月——4月，在灃西工地，先生除發(fā)掘西周墓葬外主要任務是發(fā)掘唐墓，其中有一座墓（編號216），墓清理完畢后，老師命令先生清晨獨自潛入墓洞內(nèi)測繪人骨架，老師看見先生從墓道口迅速跑出，望著先生驚慌的樣子說：“老師讓你摸黑來繪圖，就是鍛煉鍛煉你的膽量和勇氣，你自己敢來就不錯了。什么是考古呢？說俗了離不開挖墓，今后碰到挖墓的機會是很多的，鍛煉鍛煉有好處。”

現(xiàn)實沒有想象那么豐滿，堅守相望特別考驗一個人的膽量和勇氣，或許它是一個人成人成才的關鍵！而先生迎難而上。

1957年4月中旬，接到夏鼐先生的指令，讓隊長王伯洪先生通知先生和王杰先生離開工地返京發(fā)掘定陵。定陵發(fā)掘是周總理決策批示的，揭開了新中國文物考古事業(yè)嶄新的一頁。因為帝王陵墓的科學發(fā)掘，在中國的歷史上是首次，沒有經(jīng)驗可借鑒，而且面對的又是祖先豐厚的文化遺產(chǎn)，這神秘的地宮中所埋藏文物的價值是無法估量的。為慎重和保險起見，經(jīng)周總理同意，決定在正式發(fā)掘長陵之前，先試掘一個規(guī)模相對較小的陵墓——定陵。試掘定陵的擔子落到了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和北京市文化局文物組的肩上。因為這是一個意義重大而帶有緊迫性的工作，于是雙方及時抽調(diào)工作人員組成發(fā)掘隊，著名考古學家夏鼐先生主持發(fā)掘工作，工地具體指揮是白萬玉先生（技佐）。作為考古所的成員的龐中威先生、王杰先生和先生有幸加入了發(fā)掘隊伍。

1957年9月，定陵地宮石門打開之前，考古所人事科曾通知先生返回考古所，跟隨我國著名漢唐考古學家黃文弼（尊稱黃老）教授前往新疆做考古調(diào)查。在考古所很快就見到了人事科林澤敏先生黎晨先生并說明了來意，黎晨先生非常迅速地把先生領到所長辦公大院的東廂房，去見石興邦先生，師生見面格外親熱。石先生交代完工作后，稍微停頓了一會兒便轉了話題，忽而指著標本架上擺放的半坡出土的彩陶器說：“趙信，你喜歡這些東西嗎？”先生說：“非常喜歡。”石先生說：“喜歡就好，要弄懂它、要會畫它、要會描述它。最重要的還要懂得這些東西的深刻內(nèi)涵。”當時，對石先生的話理解的不太深。先生如今想起來，這些話竟是多么的重要，石先生是遞給先生打開考古研究大門的金鑰匙啊！

環(huán)境和氛圍至關重要，是人生存和發(fā)展的基礎和條件。先生有幸天天與大家、大師工作和生活，他們的舉止言談會潛移默化，引領、點撥，受益匪淺。

1957年9月30日，張寅先生與先生返焉耆縣向黃老匯報，發(fā)掘組織工作已就緒，黃老強調(diào)科學發(fā)掘，安全第一。

1958年1月14日，“蘇巴什”考古組撤回庫車縣，黃老總是安慰他們：“大家蘇巴什發(fā)掘辛苦了，要好好休息一下。”當時他們在縣城住的是雙間套房，黃老住里間，許景元先生和先生住外屋，彼此交流很方便。午后，黃老遞給先生兩本書《長征記》及《大唐西域記》，讓先生靜下心來讀一讀，并說：“有哪些地方讀不懂可以問吾。”真是長者關心晚輩成長之心，倍加良苦啊！先生心里非常明白。

1958年2月1日，隊務會，總結來新疆工作的長處與短處，長處是團結、奮進、吃苦、耐勞，短處是漢族同志不懂維語，因此黃老讓張寅先生、許景元先生和先生也學點維吾爾族語言以便互相交流。黃老并拿出一本鮑爾漢編著的《維漢大詞典》讓先生看，要勤查，并建議先生到新華書店買一本，先生真的這樣做了。

恩師的教導和培育，無論做人、無論做事、無論學問，會使先生的格局逐漸變大、變寬，積淀厚重起來。

1959年2月1日——3月30日，由于天寒地凍，不適于野外發(fā)掘調(diào)查作業(yè)，再加上西藏宗教反對勢力搞武裝叛亂，青海形勢十分緊張。根據(jù)上級要求他們都守在室內(nèi)，沒事不能外出，組織大家學習時事、政策、法令和業(yè)務。趁此機會先生又重讀了夏鼐先生的《考古學通論》《考古學基礎》，先生找出大量和青海有關的文物考古資料，以備后續(xù)的研究工作。他們組成巡邏小分隊，每天值班查夜、站崗執(zhí)勤。有時高原的雪說來就來，當狂風肆虐過后，漫天的大雪將高原披上銀裝。

1959年12月，在深冬，先生患感冒高燒不退，渾身乏力。博物館的葉世偉先生、揚乃齊先生照顧先生一日三餐，趙生琛先生、李恒年先生、陳國顯先生、吳汝祚先生等幾位先生也來慰問，先生心存感激不敢相忘，彼此友誼更加天長地久。

面對生死危機，先生坦然無懼，也未丟了業(yè)務和學識的研習；面對友情相助，先生沒齒難忘，心存感恩。

1960年1月——12月，考古所部分干部下放山東曲阜進行勞動鍛煉。先生是其中一員。共同的勞動生活讓他們和農(nóng)民兄弟結下深厚的友情，也讓先生看到了農(nóng)民兄弟的質樸。眼見秋收了，可又遇上自然災害，糧食減產(chǎn)，食不果腹，甚有餓殍者，原因何在，后才知基層干部違背黨中央的指示，刮起了“共產(chǎn)風”、“浮夸風”釀成大禍也。

1961年4月——6月，在當時的年代，田野工作中日常生活也相當艱苦，主食經(jīng)常只有糠餑餑充饑，以咸菜佐餐。沒有蔬菜，致使隊員都患上了便秘的毛病。為減輕痛苦，使用肥皂水灌，效果還真不錯。對先生施醫(yī)者就是馮孝堂先生，先生對此永記以感恩。

自然災害和人為災難襲來，敢于正視現(xiàn)實，沒有回避現(xiàn)實，敢于發(fā)表見解，這是一個學者的良知使然。

1965年1月12日——13日，黃老云：學習寫考古發(fā)掘報告，是研究人員必修之課。先生謹記在心。

1965年7月28日，黃老教先生如何辨認古裝書，古裝書真?zhèn)坞y辨，必須多讀多看、多翻閱、多比較、多請教明白人。

1965年8月6日，黃老又交任務，責成先生編寫庫車明田阿達遺址考古報告。

1966年6月席卷全國的“文化大革命”開始了。

1970年5月，考古所大部分人員下放到河南息縣“五七”干校。考古所被分編3個排，先生在2排，排長是張振邦先生。人員集中，承上級指示，開始清查“516”，講政策、揭蓋子、促坦白、搞批斗。一年兩年，沒完沒了，搞得大家筋疲力盡，神情恍惚，相互之間失去了信任和尊重，身心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傷害。

天災人禍，先生淡淡幾筆，理性而又公允，沒有怨人憂天，與長期的修行不無關系，難能可貴。始終如一沒有忘卻初心，仍然堅守而按照恩師旨意不斷修煉業(yè)務能力。

1971年夏，中國科學院院長郭沫若呈報國務院，提出《考古》《考古學報》復刊，此事經(jīng)周恩來總理親自過問，并批準復刊。因此，考古所從“五七”干校抽調(diào)安志敏先生、劉觀民先生、金學山先生、曹延尊先生、先生等人回所。劉觀民先生與梁星彭先生參加故宮的“文化大革命期間出土文物展”工作，其他人由安志敏先生帶領到編輯室負責承擔兩刊的編輯和出版。先生主要負責后者。1972年夏天，原編輯室人員周永珍先生、徐保善先生、徐元邦先生從“五七”干校抽調(diào)回北京，返回考古編輯室，增強了編輯力量。

1975年8月28日，所長王仲殊先生推薦先生，到青海進行考古調(diào)查，并參加青海柳灣墓地考古發(fā)掘工作，副所長牛兆勛先生帶先生見到了甘青隊長謝端琚先生。王先生叮囑：“趙信，你年歲大了，要固定一個考古隊，我推薦你到青海隊工作，只要努力，就會做出成績。”王先生親切話語，先生牢記心底。

1975年9月11日，經(jīng)國家文物局和考古所批準，應青海省文化局邀請甘青考古隊謝端琚先生和先生晚11點34分離京赴西寧，進行柳灣墓地發(fā)掘工作。

周總理力排干擾，國家考古事業(yè)恢復正常，先生有幸參與《考古》《考古學報》復刊編輯，恩師們的提攜使先生回歸正業(yè)，參加青海柳灣考古發(fā)掘工作。

1976年，先生與合作單位繼續(xù)發(fā)掘柳灣墓地。這一年共發(fā)掘墓葬501座，其中半山類型224座，馬廠類型113座，齊家文化146座，主要分布在一、二、三坪臺。

經(jīng)國家文物局批準，青海樂都柳灣墓地出土的彩塑人像陶壺和大通上孫家寨出土的馬家窯類型舞蹈紋彩陶盆，由中國歷史博物館（今國家博物館）珍藏。這兩件國家級文物由該館保管部負責人林泰先生等人專程護送到北京。

1977年，考古隊繼續(xù)對柳灣墓地進行發(fā)掘。這一年共發(fā)掘墓葬377座（M1065——M1442），其中半山類型8座，馬廠類型264座，齊家文化101座，辛店文化4座。主要分布在四、五、六坪臺。墓地北緣發(fā)現(xiàn)的辛店文化墓葬，證明柳灣這個地區(qū)原始聚落形態(tài)上下延續(xù)時間約有千年之久。

1978年，柳灣田野考古發(fā)掘工作進入尾聲，發(fā)掘墓葬58座（M1443——M1500），其中馬廠類型42座，齊家文化16座，主要分布在二、三、四坪臺，考古發(fā)掘報告的編寫與整理研究工作也隨之同時展開。

1981年1月28日至2月3日，先生為編寫《甘、寧、青地區(qū)文物考古學文獻目錄》搜集資料。并請教佟柱臣先生，佟柱臣先生予以精心指導，同時先生還向佟柱臣先生匯報了青海柳灣考古發(fā)掘收獲。

1989年1月30日，夏鼐先生銅像佇立在考古所圖書室門前，研究人員肅立，先生舉行揭幕典禮。

1980至1990年，先生喜接佟柱臣先生親筆墨寶一紙內(nèi)容如下：“老老實實做人，老老實實做事，根據(jù)你的定位，做好發(fā)掘、測量、繪圖、田野照相工作，根據(jù)你的基礎，提起筆來、能寫什么，就寫什么。”先生牢記佟柱臣先生的教導，將珍貴的墨寶妥善保存。

1993年7月7日（傅家門遺址）正式開始發(fā)掘，歷時兩月余完滿結束。在二區(qū)開探方10個（T211——T212、T241——T248），發(fā)現(xiàn)石嶺下房址1座，窖穴1個，祭祀坑1座，墓葬1座。馬家窯類型房址1座，窖穴1個。出土不同類型文化的石、骨、陶、蚌器等。發(fā)掘工作人員由先生、師孝明先生、葛寶宏先生，修補工作人員田春華先生、曹桂梅先生、周小芹先生、王麥蘭先生等組成。

1993年12月8日，中國社會科學院院長胡繩先生頒發(fā)證書，《青海柳灣》榮獲1977——1991年科研成果獎。

幾年歷練，先生與團隊精誠合作，完成了青海柳灣考古發(fā)掘工作及編寫《甘、青、寧地區(qū)考古學文獻目錄》。時時難忘恩師們的精心指導和提攜，銘記在心。

1994年5月18日，先生完成《傅家門考古發(fā)掘》簡報初稿，經(jīng)隊審核后定稿。

90年代先生主持和參加了甘肅傅家門遺址的發(fā)掘，謝端琚教授蒞臨指導。參加工作人員有田春華先生、袁靖先生、劉建國先生、盧引科先生、曹桂梅先生、師曉明先生、葛寶宏先生、周小芹先生、王麥蘭先生、傅福喜先生，青海省考古所先后有劉小河先生、賈鴻健先生、任曉燕先生、馬蘭先生，甘肅武山縣陳建平先生，馬力鄉(xiāng)政府龔虎城先生等，參與者共享。

先生主持發(fā)掘傅家門遺址，考古發(fā)掘工作得到了各方鼎力相助，沒有居功自傲，反而力推大家，團隊努力，讓人敬佩！

1995年11月27日先生受以王立邦為書記的考古所派遣，參加由中國文物交流中心組織的先后在德國慕尼黑和瑞士蘇黎世舉辦的“中國古代文物展”隨展組工作，為期129天。出國前，專司外事工作的烏恩副所長告訴先生：1、注意人與物的安全；2、與周圍人搞好團結；3、有事及時與考古所科研處聯(lián)系。

1996年4月，這次以思想意識形態(tài)為主要結構，組織較大規(guī)模赴歐展出，有史以來尚屬首次。通過“文展”和參觀，不僅開闊了眼界，增長了知識，更重要的是立足本職努力工作，把自己的祖國建設得更加美好，更加強大。

視野開闊，格局增大，務實求真，先生沒有忘記憂患，沒有忘記責任，更沒有忘記擔當。

1996年7月2日，經(jīng)中科院考古所原始社會考古研究室黨支部大會通過，先生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chǎn)黨。入黨介紹人楊虎先生、陳超先生。

1997年1月9日，楊虎先生通知先生，即日起從一室調(diào)出至考古所編輯室工作。

1997年7月，先生從考古雜志社退出，當時以王立邦先生為書記的所黨委及所領導，讓先生協(xié)助人事處做老干部服務性工作。

2006年先生已退出老干部服務性崗位，后又被選為考古所離退休黨支部生活委員，繼續(xù)與老干部辦公室適時配合。

先生退休身退心不退，心向組織，永葆青春活力，服務老專家、老學者、老同事，仍然熱情似火，以往而今學的東西都發(fā)揮了光芒，照暖了別人，也照亮了自己。這是先生人生境界，令人感慨！也讓人仰慕不止！

合卷思索。

先生是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的一名考古學家，其足跡遍及北京、陜西、甘肅、青海、新疆、內(nèi)蒙古各地。與西北緣分頗深，雖有曲折艱辛，但也碩果累累。先生與人合作撰寫了《青海柳灣》《師趙村與西山坪》《青海古代文化》《西北五省（區(qū)）文物考古學文獻目錄》等重要著作。其中《青海柳灣》榮獲了1986年“中國社會科學院夏鼐考古學成果獎”與1993年“中國社會科學院優(yōu)秀成果獎”，《師趙村與西山坪》榮獲了2002年“中國社會科學院優(yōu)秀成果獎”。又將多年輟筆不斷的手記《考古情》以散文形式抒懷，使科學、專業(yè)的學術著作沒有束之高閣，用生動、形象的筆墨仔細用心刻畫，創(chuàng)造趣味盎然的幕幕場景來展現(xiàn)考古人的歷程。集科學性、真實性、趣味性為一體，條理清晰，文字流暢，是一部內(nèi)容豐富，圖文并茂的學術性科普讀物。先生無疑做了大膽的探索和嘗試，是先行者，也是成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