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中看見你隱匿的疼痛

佚名

我牙齒敗落的速度，遠遠超過了新生力量的崛起。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每長一顆新牙似乎就要去診所拔掉一顆壞牙——當我所有的牙都脫落了一遍之后，我依然是診所的常客。

我記得整個去拔牙的過程，就像記得牙齒的疼痛一樣。常常是父親跟學校匆忙請了假，然后回來吼叫著讓我穿好衣服。等到了診所，在一片嘈雜里，常常不等大夫來叫，父親就直接把我抱到躺椅上去，而后強行掰開我的嘴巴。我的嘴在他鉗子般的手中可憐地大張著，我丑陋的壞牙、我上下兩排歪七扭八的殘兵敗將、被壞牙擠得無處可逃的新牙……我覺得自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或者是即將被順著頭澆一通沸水、褪去全身羽毛的公雞，除了坐以待斃，便再也無路可走。

我總是用震天的吼叫、試圖逃躥的雙腿、緊緊閉上的嘴唇，來表達自己對麻藥失效的抗議。父親早已習慣了我的鬼哭狼嚎，只死死地鉗住我，讓大夫盡管下手。我口中一顆顆的爛牙就是這樣被父親和大夫這兩個“兇手”一一拔掉，扔進記憶的廢紙簍里的。

當我被他挾持到“手術臺”上去的時候，年幼的我怎么也不會想到，30年后，父親經歷了與我一樣的痛苦。他的牙齒從60歲那年開始一顆顆地松動，而幾顆時不時跳出來興風作浪的齲齒，更是讓他受盡了折磨。

我工作忙碌，常常將父親的病痛忘記。直到那次他來北京看我，臨走的時候，他的牙疼病又犯了，我這才堅持著無論如何都要帶他去最好的醫院看牙。他聽了慌忙地騰出一只手來，朝我擺道：“不用不用，老毛病，用不著治的，其實來時就該拔掉的，一著急就給忘了，這次回去一定拔掉。”我看著他痛苦扭結著的眉毛，急忙換好衣服，以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對他說：“別再說廢話了，現在就去醫院。”一路上，他捂著牙，卻一個勁地說還是回去吧，這里醫院太貴了，我回鎮上去拔，花不了幾塊錢的。

醫院里擠滿了痛苦不堪的病人。掛上號，等了大約半個小時之后，我的手機突然鈴聲大作，看看號碼，竟是社長。原來是一篇稿子發的時候署錯了一個重要領導的姓名，我給社長連連賠不是，保證下次再也不會出錯了，然后惱羞成怒地掛了電話，氣沖沖走回去。剛一推門進去，便聽到一個尖利的女聲連珠炮似的嚷著：“你這人怎么搞的，年齡大了耳背還是腦子糊涂了，我叫了快20分鐘了，你還傻子似的坐在座位上！你知不知道醫生的時間有多寶貴啊？”

循聲望過去，便看到父親邊捂著半邊臉邊痛苦地點頭賠著不是，臉上帶著極鮮明的卑微和小心，視線在人群里躲閃游走著，始終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落腳的地方。我心頭剛被強行按下去的怒火，終于在這個一臉鄙夷的護士的吵嚷里燃起來。我幾乎是一步就跨到了她的身旁，朝著她吼道：“你們醫院就是這樣對待病人的嗎？他沒聽見怎么了？他就是年齡大了耳背怎么了？請為你侮辱他的語言道歉！現在，立刻道歉！否則，別怪我這記者將你們的惡劣素質曝光！”

我們的周圍很快地聚攏了一群看熱鬧的人。護士的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最后她“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但我并沒有因此而原諒她，依然不依不饒地要求她道歉。父親顯然被我膽敢跟一個龐大的醫院爭吵的張狂給嚇住了。

許多的人看著我們，好奇和淡漠交織而成的視線將我和他一圈圈地捆縛住，直到最后，他縮成一只孤寂的蛹，而我，則再一次爆發，要求護士給予道歉。 最終，醫院的領導聞訊趕過來，代替女護士道歉，且安撫性地將父親帶到一個牙科專家那里。

醫生很快地做出決定，要立刻為他拔掉兩顆完全壞掉的牙齒。他躺在一個傾斜的椅子上，微閉上眼睛，等待醫生來打麻藥。我倚在旁邊的沙發上，看著父親像一只可憐的小獸，被捆綁在上面，等著面無表情的醫生任意處置。我想起許多年前，我的牙齒被糖吃壞的時候，他也曾這樣將我挾持到床上，又強行掰開我的嘴，讓大夫恐怖的探照燈無遮無攔地射進來。那時的我，用震天響的干嚎和暴突的青筋向他表達著我的不屈意志。而今，時光將我們顛倒，他卻那么安靜地躺在那里，沒有眼淚，沒有聲響，疼痛是海下隱匿的激流，我看不見，卻知道那里有波濤暗涌。

我起身走到他的身邊，麻藥的藥效或許不強，他的胳膊在大夫叮當作響的手術鉗下，微微地顫抖著。我像很多年前他曾偶爾對我說過的那樣，柔聲地看著他微閉的眼睛，說：“別擔心，疼痛很快就會過去。”我看見他核桃一樣皺著的臉在這句話后如一片雨后的葉子，緩緩地、柔順地，舒展開來。我轉過身去，走到窗前，假裝整理自己的公文包，我低著頭，將包里所有的東西拿出來，又一件件地放回去。我想我和他都需要這樣短暫的時間，拭去流出的淚水，還給彼此一張平靜如昔的面容。

而我與父親，就這樣在牙齒的敗落中，于時光無人注意的角落，悄無聲息地置換了彼此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