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造俘虜?化敵為我

劉統

有一道簡單的算術題：甲乙兩方打仗，雙方各有六人。甲方俘虜了乙方兩人，雙方對比為6∶4。如果甲方把俘虜的兩個人納入自己的隊伍，則雙方對比就變成了8∶4。

我們回顧一下解放戰爭期間國民黨軍與解放軍的實力對比：1946年6月蔣介石發動全面內戰時，國民黨軍有430萬人，解放軍為127萬人，實力對比為3.4∶1。一年后的1947年6月，國民黨軍有373萬人，解放軍為195萬人，實力對比為1.5∶1。1948年2月，國民黨軍有365萬人，解放軍為249萬人，雙方實力已經接近。到1949年1月三大戰役結束后，國民黨軍只剩下204萬人，解放軍則上升到358萬人，形成了壓倒優勢。短短兩年多變化如此之大，除了解放軍在戰場上取得一個又一個勝利，殲滅大量國民黨軍之外，通過教育改造，把大批國民黨俘虜兵轉化為解放軍戰士，是加速雙方實力對比轉換的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在戰爭中融化俘虜，改造俘虜，補充部隊，是解放軍一項重要的政治工作。據華東野戰軍政治部統計：解放戰爭第一年，華野殲滅國民黨軍8個師、29個旅，俘虜國民黨軍官兵26萬人。除少數軍官送后方學習改造，部分傷兵、身體條件差的釋放外，絕大部分都補入解放軍各部隊。因為每次戰役，部隊都會有不同程度的傷亡，把國民黨軍俘虜兵補充進部隊，是保持建制完整、恢復戰斗力的必要措施。隨著勝仗越打越多，俘虜兵也源源不斷地補充到部隊中來。“事實證明，這樣大量俘虜成分的補充，非但沒有削弱我軍的素質和戰斗力，相反的正使我軍空前的發展壯大，更加堅強的戰勝敵人。”

1947年12月底，陳毅從山東去陜北見毛澤東。路過晉綏軍區駐地時，大家請他做報告。陳毅滔滔不絕，連講三天。

陳毅闡述的是華東野戰軍改造俘虜的基本經驗，實際情況則要復雜得多，也艱難得多。一個國民黨軍的士兵，要他在短時期內把槍口調過來，把立場轉過來，為革命事業流血拼殺，談何容易。

1947年5月孟良崮戰役結束后，上級指示74師的俘虜“一個不放”。6746名俘虜被轉送到后方，進行審查、集訓和再分配。負責這項工作的華東野戰軍政治部俘管處將俘虜編為27個中隊，嚴加管制。各級干部對74師仇恨很深，使俘虜產生恐懼感，生怕被殺掉。尤其是中下級軍官，更是隱瞞身份，最初進行登記的時候，是“三少四多”：即國民黨政工人員、諜報人員、部隊主官少，書記、文書多，軍需、司務長多，軍醫、看護多，士兵多。這里面肯定有弄虛作假，俘管處的第一步工作，就是對俘虜進行甄別審查。

俘管處的干部把審查工作形容為“剪頭去尾”。先把校官、政工、諜報、特務人員清理出來，同時也把士兵清理出來，分別管理。士兵盡快補充部隊，軍官則根據情況，另行處理。審查的方法是首先成立校官訪問組。俘管處組織科的干部從已知身份的74師校官中選擇十個人，建立第一個訪問組，其中有74師師部的人事科長、新聞室主任、一個副團長、一個師部副官主任、兩個諜報組長、一個參謀處長等。他們都是坦白了身份的軍官。俘管處的干部注意到以下幾點：1.照顧到原來的部隊編制，74師師部和三個旅都有人參加；2.照顧到各種職務，如特務、諜報、政工人員最害怕被揭露身份，所以要有這些部門的人參加；3.要選在部隊歷史較長，熟悉人事的，如人事科長、負責主官等；4.選擇在原部隊中有一定威信的，有一定號召力的；5.選擇敢說敢做的，最好事先動員，自愿參加，明確要求他們把同部隊的熟人部下指出來。審查的第一步是交代政策，先覺悟比后覺悟好，早立功早得寬大處理。當涉及個人生死利益的時候，國民黨軍官是會抓住寬大機會的。

訪問組成立后，俘管處干部便以大隊為單位，集合全體俘虜開大會。首先讓74師人事科長講話。他說：“你們個個我都清楚，人家寬大相待，你們再不坦白，我就不客氣了。大家不要認為我是出賣朋友，其實我是為大家好。”俘管處干部嚴肅宣布：現在坦白者不再追究，仍繼續隱瞞者，表示他與共產黨對抗，我們的寬大政策就要重新考慮了。說完后，訪問組成員到人群中挨個指認，俘管處干部驗明身份，記錄在案。這下俘虜們沉不住氣了，紛紛舉手坦白。在指認過程中，俘管處干部對“訪問組”也不放松警惕。意識到：“應當看清他們是不愿意幫助我們動員俘虜坦白的，許多人講話是出于不得已，指認更是非其所愿。經過訪問的大隊，俘虜雖然有不少坦白了，但絕非萬事大吉，隱瞞而不提供材料的大有人在。訪問時要嚴防訪問者隨便和俘虜交談。因為訪問者基本上是無意助我，如使他們互吐衷腸，反而影響坦白運動的開展。”

于是，俘管處干部又想出“對照人”的辦法，讓老俘虜辨認新俘虜。一天，7中隊來了54個俘虜，俘管處干部讓老俘虜前去辨認。經過對照檢查，認定其中38人是74師的，并查出野戰醫院院長、情報主任等軍官。然后又讓新俘虜辨認老俘虜，其中140人再次被證實身份。這個方法很靈驗，俘管處第二天組織7中隊與8中隊共400多人進行有組織的雙方對認，結果300多人的身份得到證實和重新確認，只有少數新兵、后勤人員或到職不久的沒有確認。俘虜們說：“這真是以毒攻毒，叫自己人認自己人，這下隱瞞不住了。”有的說：“這才好呢，我坦白了，再也不會懷疑我了。”有個上等兵，原來被懷疑為排長，得到確認后高興地說：“這下可好了，有人認得我了。”

最害怕被認出來的是那些國民黨特務和諜報人員。他們在74師中是監督官兵的，最招人恨，當了俘虜又怕受到懲處，因此想方設法隱瞞身份。俘管處也采用“以特制特”的辦法，以前新安鎮作戰時，曾俘獲74師一個諜報員。俘管處的干部通過他在俘虜中做工作，現身說法交代政策，使得諜報組長鄭某主動承認了自己的身份。鄭某在74師諜報隊中與上司有矛盾，受排擠，坦白后向解放軍提供了不少材料，指認出師部諜報隊長毛某。其他隱瞞的諜報隊員看到毛某被認出后并未槍斃，怕死的顧慮減輕，于是有的主動交代，有的在審查時承認了身份。對有罪惡的特務分子，則采取重點管制，以防逃跑的措施。并組織審訊，搞清楚國民黨軍中特務組織如何對解放區進行策反、刺探情報、偷聽電話：雇用情報人員的方式等等，配合解放區的保衛工作。

經過俘管處的審查后，大批74師俘虜兵被補充到華野各縱隊。從國民黨士兵到解放軍戰士，是一個根本性的轉變。但是要想讓這些“解放戰士”真心為我方打仗，單靠命令是不行的，需要一個相當長的教育改造過程。四縱某團分來一批74師的俘虜兵，2營副教導員丁耀卿通過與他們接觸，發現了一些問題。

74師是國民黨軍隊中“五大主力”之一，國民黨在74師中也建立了一套政治工作體系。連隊中有專職的指導員、宣傳隊員、監視士兵的特務組織、督戰隊等。74師士兵有學習制度，粗通文化的士兵都有一個日記本。他們記日記成了習慣，被俘后也不間斷，上面寫著國民黨宣傳的“軍隊國家化”“政治民主化”一類文字。由于嚴密的思想和組織控制，士兵想逃跑或投降是很難的。孟良崮戰役最后階段，四縱沖上山頭，看到幾個傷兵。他們哭喊著說白己是宿遷人，解放區淪陷后被抓壯丁來到74師的。他們知道解放軍好，但開小差逃不掉，戰場上投降更辦不到，都是因為74師的特務和督戰隊監視太緊。

74師的物質待遇在國民黨軍中是最好的。伙食好，軍餉足。富裕生活過慣了，吃不慣解放軍的粗糧，被俘后常常搖頭嘆氣。有的對解放軍戰士說：“你們真傻，當兵還吃這些東西！”“我們打內戰以來苦多了，但比你們的生活還強呢，過去的生活真好呀！”所以他們補充到解放軍后，雖然表面上服從，但心里是不服氣的。有的說：“勝敗是兵家常事，你們在漣水不也被我們打敗過嗎？”有的抱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態度，過一天算一天，以后再作打算。有的說：“到處都是打內戰，你消滅我，我消滅你。雖然74師被你們打光了，可是國民黨還有幾百萬軍隊，有美國的飛機大炮，共產黨要消滅國民黨也靠不住。”他們唯一服氣的是解放軍的近戰肉搏，他們說：“我們打仗是全靠火力，只聽炮聲響，不見人上來。跟你們硬拼心里是害怕的，有時就不肯打了，朝天開槍。”

對74師“解放戰士”的這些活思想，四縱政治部進行積極的思想政治工作，幫助他們消除顧慮。10師某團2連召開祝捷歡迎大會，各班新老戰士坐在一起，舉行會餐，老戰士熱情招待新解放戰士，建立融洽的氣氛。指導員作介紹后，老“解放戰士”紛紛起來講話。他們來自國民黨軍不同的部隊，以親身經歷現身說法。

原國民黨26師的夏某說：“我是抽丁出來的，我哥哥有病，我替哥哥來補丁。蔣介石把當兵的不當人，訓練個把月就送來打仗。我在26師工兵營，天天修工事。才過年，新四軍就把我們包圍了。我們炮4團、炮5團都是榴彈炮，裝備比74師還好，快速縱隊有坦克，有汽車，可是一天一夜統統做了俘虜。你想這不是有鬼？這次新解放過來的74師同志，不要想糊涂心思，以后你們會相信的，這個隊伍比國民黨強。”

原國民黨51師的安某說：“我們51師守棗莊，我那時不相信新四軍能把棗莊打開。我們院墻是水泥石灰砌的，三四丈高；外壕又深又寬；外面又是電網，誰碰上誰就死。工事里面是輕重機槍、榴彈炮、小炮。才打時我聽新四軍的炮就不對，一炮就是兩響，頭一天就把電網打壞了。新四軍有一種炸藥，你工事再好也吃不住。一個爆破隊上來，帶花幾個還是沖。炸藥一響，步兵馬上就沖進來。結果51師被消滅了，師長、旅長統統被俘虜過來，現在還在后方吃小米。我也俘虜過來了，我對新四軍打仗也真心服。我們才過來，不像你們那樣吃四個菜，那時真苦，七八天沒有吃過菜，吃高粱煎餅。國民黨飛機天天來炸，夜里行軍一下就是八九十里，真是過不慣。心想中央軍隊伍大大的，吃得好，穿得好，想開小差過去。但是再想想，還是要俘虜過來，如果再看到我，腦袋瓜子不是要搬家！以后整訓開大會，學習討論思想，腦筋才想開，我才真心在這里干。”

原100軍的林某講得最生動：“我是新四軍第一批在宣家堡俘虜過來的。過來沒休息就參加戰斗，一上去就繳了三門野炮。以后每次打仗，都繳槍抓俘虜。在那邊我是上士炮手，碰巧還可以騎馬，到這邊來生活怎么能過得慣！想開小差，但隊伍多，到處有民兵，逮到了怎么辦？我心里真希望新四軍打敗仗，我好過去。但每次都是國民黨打敗仗，真是沒法想。以后到山東來，26師、51師、73軍、46軍，這次74師都消滅了。這些部隊過去和我們100軍在湖南打鬼子，戰斗力都是很強的，怎么都被新四軍消滅了呢？73軍已經走了二十多里，我想這下73軍可以跑出去了，誰知又被殲滅。26師有坦克、汽車、榴彈炮，誰知天下大雪，也被消滅。真是天都幫助共產黨，這是天意，你有什么法子想！跑路吃苦慣了，想想自己過去講怪話、吵架不對。我現在在2班當班長，在新四軍里，不問你是74師過來的也好，老同志也好，你有本領都可以立功勞。”這些生動的現身說法，對74師士兵是最直接的教育。

（摘自《中國的1948年：兩種命運的決戰》，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版，

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