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玲
一、晚清譯界的“林譯”現象
林紓是20世紀中國文學翻譯史上一個富有戲劇色彩的人物。他不通外語,而翻譯外國小說百十余部,《黑奴吁天錄》等譯作,不“信”而“達”且“雅”,堪稱“美而不忠”的譯林典范。林譯小說與原文出入甚大,其中的“不忠”之處,主要表現為三點:一是隨意改變文學形式,把許多極好的劇本譯成了小說;二是“任意刪節原文”;三是常常“增補原作”。林紓對原著的“不忠”,其原因主要不是中外語言的暌隔,或是理解能力所限,而是出于明知故犯,有意為之。錢鐘書發現,林紓在翻譯時,“碰見他心目中認為是原作的弱筆或敗筆,不免手癢難熬,搶過作者的筆代他去寫”,“這里補充一下,那里潤飾一下,因而語言更具體,情境更活潑,整個描述筆酣墨飽”。林譯小說盡管漏譯誤譯隨處皆是,然而,它們使對于歐美世界知識淺陋的中國人在文學閱讀的過程中第一次真切地了解了他們家庭和社會的內部情形以及他們的國民性,不僅贏得了清末民初廣大市民讀者的青睞,甚至胡適、魯迅等五四文學革命健將也多受饋于其中所傳遞的西方人文精神。從某種程度上說,林譯小說恰恰由于其中最具特色的那部分“訛誤”成分,多少因此能免于歲月的淘汰,令錢鐘書這樣的大家多年后重新翻讀依然覺得“沒有喪失吸引力”,值得“重溫”再三。
林紓譯書的經歷當然是個極端,但在晚清譯界,卻并非個案。提出“信達雅”翻譯標準的嚴復精通外文,但在翻譯赫胥黎的《進化論與倫理學及其他論文》時,他只選擇了“進化論”部分,徹底省略了“倫理學”的觀照,不僅刪削了赫胥黎對社會進化論背景下倫理衰微的擔憂和對宗教拯救的冥想,還大肆渲染“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自然進化論的要義。以喚醒中國民眾救亡圖存的意識。此外,梁啟超譯《佳人奇遇》和《十五小豪杰》等也是如此。這些有意為之、為我所用造成的“誤譯”,成了晚清譯界的一種普遍現象,可以稱之為“林譯現象”。
從翻譯目的論來看,受眾是決定翻譯目的的最重要因素之一,譯文所意指的接受者有自己的文化背景知識、對譯文的期待以及交際需求,每一種翻譯都指向一定的受眾,因此翻譯是在“目的語情景中為某種目的及目標受眾而生產的語篇”,而原文只是為目標受眾提供部分或全部信息的源泉。可見,原文在目的論中的地位明顯低于其在對等論中的地位。林紓等人的翻譯,從“信”的角度來看,自然是不誠實的表現,但從翻譯的目的論來衡量,卻無疑是成功的。林紓的翻譯小說,“對中國文學的典范轉移起到的是開創性作用”,“形成了中國文學現代性發生的價值轉換空間:它打破了中國文學長期的雅俗阻隔,使‘異端與傳統得以調和;同時,這個空間所容納的西方價值,成為孕育反叛傳統的現代精神的溫床,相當大地影響了五四一代的文化選擇”,而這一切重大影響卻是通過“誤讀”開始并實現的。新文化運動期間,林紓轉瞬間由一個屢遭“保守派”物議的新文學家淪為“五四”的頭號敵人,由此,林譯小說的“啟蒙”價值也一度并長期受到歷史性的貶抑。這個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堪稱“奇異”的現象,其中包含的非邏輯的“邏輯”今日已得到不少學者的重新解讀和歷史“還原”,學界也普遍認識到,林譯小說構成了百年中國文學的基本資源之一,是借此理解中國文學現代性產生之復雜性的一個切入口。對林紓及林譯小說在文學史上“撥亂反正”的重新評價,對于我們理解和看待中國當代文學走向世界過程中的翻譯與傳播,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
二、中國當代小說英譯中的“林譯”現象
中國文學的海外傳播之旅,雖然自十七世紀《趙氏孤兒》進入歐洲起,已有幾百年的歷史。但中國文學較大規模的海外譯介,卻是從改革開放之后開始的。新時期以來的中國當代文學因其預示和表現意識形態和社會生活實踐方面的深刻變革引起海外文壇的關注。尤其是1980年代中期以來,“尋根”與“后尋根”文學以及據此改編的電影引起了外國人的興趣,長篇小說因符合歐美讀者的口味,受到出版社的青睞。莫言的《紅高梁》《豐乳肥臀》等幾乎所有長篇,余華的《活著》《許三觀賣血記》《兄弟》,蘇童的《妻妾成群》《河岸》,王安憶的《長恨歌》,閻連科的《受活》等,均已先后譯入英語世界,這些小說在發出獨特的“中國”聲音方面贏得了聲譽。
這里有一個問題:中國當代文學的翻譯是否也存在著類似的“林譯”現象,是否像一百年前林紓翻譯西洋小說一樣,“因文見道”,有意刪削或夸大某些方面,以符合或滿足目的讀者的興趣和視聽期待?
法國學者若瑟·佛萊什(Jose Freches)在四十多年前曾寫過一篇長文《從法國漢學到國際漢學》,在詳盡梳理了漢學的歷史之后,他發現“大眾對中國的興趣”是“漢學生命力的條件”。作為國際漢學研究基礎材料的中國當代文學英文譯本,也是以“大眾對中國的興趣”為前提的。以美國最優秀也是最多產的中國現代文學翻譯家葛浩文為例。葛浩文翻譯過蕭紅、白先勇、陳若曦、王朔、劉恒、賈平凹、莫言、蘇童、春樹等二十多位中國大陸及臺灣作家的40多部作品,被夏志清稱為“公認的中國現當代文學之首席翻譯家”,美國著名作家厄普代克則將他喻為中國現當代文學的“接生婆”。在文本的選擇方面,葛浩文引林紓為知音,他曾以林紓為例,強調翻譯自己感到興奮的作品的重要性,因為這樣才會驅動譯者“樂于將各類中文書(好的、壞的、一般的)譯成可讀性強的、易于接近的,甚至是暢銷的英文書籍”。另一方面,在特別注重目標讀者的閱讀取向方面,葛氏與林紓的態度也是一致的。葛氏將“對得起讀者,而不是作者”作為譯者的首要責任。他對美國讀者的閱讀興趣有著非常清醒的認識:“所謂的知識分子小說他們(美國人)不怎么喜歡。他們喜歡的有兩三種吧,一種是sex(性愛)多一點。第二種是polities(政治)多一點,他們很喜歡的。其他像很深刻地描寫內心的作品,就比較難賣得動。……另外一種就是偵探小說”。葛浩文對英語讀者閱讀趣味的深入揣摩和接受層面的考慮,首先體現在中文作品題目的英譯上。譬如,在葛氏的譯筆下,李昂的《殺夫》、阿來的《塵埃落定》以及施叔青的《香港三部曲》的書名,被分別翻譯為《屠夫之妻》(The ButchersWife)、《紅罌粟:西藏故事》(Red Poppies:A Novelof Tibet)和《皇妃之城:香港殖民故事》(City of theQueen:A Novel of Colonial Hong Kong)。這樣的書名很大程度上符合并能夠勾起西方普通讀者對中國的東方想象和閱讀興趣。
葛浩文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介紹自己的翻譯原則,“作者是為中國人寫作,而我是為外國人翻譯。翻譯是個重新寫作(rewrite)的過程。”葛浩文所謂的rewrite,是在對原著進行心領神會式閱讀后的改寫。德國漢學家顧彬發現,葛浩文采用了“一種非常巧妙的方式”:他“對作者的弱點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不是逐字、逐句、逐段翻譯,他翻的是一個整體”,“他把一切都整理好,然后翻成英文”。這其中包括對原著的句段、情節大面積地進行“拆卸”和“重新組裝”,包括對原著在敘事、結構以及語言等諸多方面可能的“弱點”的修葺和美化,甚至包括對人物命運或情節走向的篡改。細讀莫言的《紅高粱》和《豐乳肥臀》原文和葛浩文的譯文,讀者不難發現,葛浩文的翻譯并不是“忠誠地搬運”,而是通過改寫、刪減、拆合、挪動等手法對原文本進行了重新創作。例如,葛浩文將莫言的非線性敘事更多地改成了按時間順序敘事,把美國讀者不熟悉的一些中國的國情、人情、風情等轉化成他們更容易理解的美式風味。經葛浩文“重寫”過的《生死疲勞》出版時,英文版的篇幅差不多壓縮、磨削了原著的四分之一。《天堂蒜臺之歌》在葛浩文的譯本里有一個“美國式的結尾”,這也是眾所周知的例子。作為一個猶太人,葛浩文在翻譯姜戎的《狼圖騰》時,對其進行了重大刪改,刪除了原著中的“法西斯主義傾向”以及反思漢族問題的內容,對原文各章節前過多涉及中國歷史與文學典故的引言以及結尾處作者大段的議論,一律做了刪除,從而保證了它在西方語境中的“政治正確”,以使英語讀者看到一個故事連貫、篇幅適中的作品。依據此書英譯版轉譯的德文版自然也是如此,從而使這本小說在美國和德國都成為暢銷書。“如果沒有葛浩文的話,這本書也許就不會暢銷,可以說是葛浩文創造了一本暢銷書。因為是他決定了該書的英文版應該怎么樣,他根本不是從作家原來的意思和意義來考慮,他只考慮到美國和西方的市場。”盡管對原著的刪改可能并不完全是葛浩文的個人行為,其背后有難以想象的“編輯的權力”參與,但很顯然,譯者和出版者始終是以讀者的“可接受性”作為其翻譯行為的參照坐標和首要考慮。
另外一個例子是《兄弟》的英譯。美國杜克大學教授Carlos Rojas(中文名羅鵬)和周成蔭夫婦的翻譯,較好地保留了《兄弟》原文的審美旨趣,維持了批判鋒芒與文學敘述的原有張力,將作家的社會批判始終控制在文學的現實和審美語境之內,而沒有直露地戳穿語言的表面,使之淪為次等的譴責文學,這無疑為西方讀書界從文學層面接受和評價《兄弟》提供了較為可靠的文本。但翻開英譯本會發現,譯者在序言中對整部小說的詮釋存在“應時化的誤讀”傾向。《兄弟》接近尾聲的“處美人大賽”是譯者格外關注的一個部分,在周氏夫婦看來,“處美人大賽”不僅是余華創作《兄弟》的主要靈感來源,是小說整體風格的象征,而且與翻譯時北京正在籌備舉辦的“奧運會”之間存在著某種隱喻關系:“首屆全國處美人大賽的評價目標是性純潔、名人效應、民族自豪感和自我商品化。反諷的是,很快結果表明,沒有一個參賽者是真正的處女,她們不是用了人造處女膜,就是做了處女膜修復手術,來制造貞潔的假象。大賽以個人形象的自我重塑,創造一個性純潔的虛偽外表為主旨,這也暗示了北京為籌備2008年夏天舉辦的第一次奧運會,試圖重新塑造自己,給世界一個新的形象。余華似乎告訴讀者,中國正給世界呈現一個刷新的純潔幻象,而《兄弟》則要探入這個國家的靈魂深處。”將“處美人大賽”的文學象征性坐實為中國層出不窮的假冒偽劣現象,是對原著豐富內涵的壓縮和讀者接受視野的窄化。
加達默爾的闡釋學認為,文本是作者原初視域與理解者當下視域的交融,即“視域的融合”(fu-.sion of horizon)。在翻譯過程中,譯者對于文本的理解必然涉及到原作者和自我中介的工作。為了回答文本提出的問題,譯者必須在翻譯的視域內重新構造原作者、原文本提出的問題。翻譯過程既包含譯者的領悟,也包含譯者的歷史理解。在余華看來,“選美大賽”可以說是20世紀90年代中國民間生活的一個象征,表達了中國百姓跟以國家政治為中心的80年代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而譯者的理解視域則顯然不同。《兄弟》英譯本出版于2009年初,譯至“處美人大賽”這一部分時,估計正值北京舉辦奧運會前后,這個“時機”使譯者很“自然”地添加了主觀的夸張和想象成分,將“處美人大賽”與“北京奧運會”虛構地關聯起來,為“處美人大賽”著上了鮮明的政治批判色彩,政治批判矛頭指向顯豁和宏觀的國家政治層面。這與一百多年前林紓以中國正統倫理道德調和西方習俗和自由精神、嚴復以“富國強種”的政治需求改寫“進化論與倫理學”,都是“應時化的誤讀”,其內在邏輯是一致的。
中國當代文學的海外譯者雖然沒有像林紓、嚴復那樣,以本國的倫理人情來詮釋中國小說,借以正風俗、戒人心,也未嘗有以翻譯來弘揚本國語 言的歷史擔當;他們也絕非百年前需借助同僚之口方能“讀懂”原著的林紓,絕大多數是會漢語、了解中國文化、有一定中國經驗的漢學家,但這些英譯者身上或多或少地有著林紓的基因和元素,他們翻譯余華或莫言等當代作家作品時的某些“林譯”手法,在中國當代文學海外傳播的過程中普遍存在。
國內的英語翻譯界和當代文學批評界一般用操控理論來看待中國文學英譯過程中的“林譯”現象,即從意識形態、贊助人、詩學或審美觀念等維度來批評中國文學英譯過程中被刪改、重寫等行為及其背后的“后殖民主義”,發掘了一些非常具有啟發性的觀點,并對這些行為背后所反映出的英語“傲慢”的霸權地位感到義憤。但如果我們騰挪一下觀察的角度,將這些“林譯”現象置于中外互譯趨于常態化、多元化的時代背景,置于中國當代文學剛剛開始跨國旅行卻遠未深入人心的現實背景,我們可能會有更加辯證的認識和更心平氣的理解。
三、從中國當代文學“走出去”的背景看‘林譯”現象
以色列學者伊塔馬·埃文一佐哈爾認為,翻譯文學不僅是文學多元系統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且還是該系統中的一個活躍因素,并不總是處于邊緣地位。對于一些大的或“強勢”文學來說,翻譯文學只能處于邊緣地位;但是,在某些特定的條件下或特定的階段,它的地位會發生轉化。佐哈爾認為,翻譯文學在以下階段或條件下會處于中心地位,成為主流文學的一部分:(1)某一文學處于未成形發展的初期,也就是說該文學還處于“年輕”階段(即發展初期);(2)某一文學(在一個大的相關文學群內)還處于“邊緣”或處于“軟弱”階段或兩者兼而有之;(3)某一文學處于轉折時期,危機時期或出現文學真空時期。“在“五四”時期以及“文革”后初期這兩個階段的中國文學多元系統中,翻譯文學都處于中心地位,中國文學不僅借助翻譯文學來輸入新的思想和內容,就是形式和技巧也需要翻譯來提供,因此,翻譯活動非常頻繁活躍,翻譯文學扮演了創新原動力的角色,其重要性甚至超過原創的本土文學。
那么,經過英譯的中國當代文學,目前在英美文學的多元系統中究竟處于一個什么地位?盡管新世紀以來,中國文學在國外的情況發生了一些改變,越來越多的知名出版社推出中國作家的作品,而且許多重要作家的作品英文版與中文版幾乎同步出版,但就總體情況而言,中國文學在英美世界依然處于明顯的弱勢位置。在英美國家,譬如在美國,翻譯作品僅占整個出版物總數的3%,在英國也只有5%,而在這為數不多的比例中,中國文學譯作的比例更是微乎其微。這個數字表明,英美國家對包括中國文學在內的翻譯文學缺乏強烈的主動需求。英美的文學系統處于強勢且發展完備的階段,無須依賴翻譯文學來輸入外來元素,來自當代中國的翻譯文學在多元系統里仍處于次要的邊緣地位,無論在形式上還是內容上,它們都尚未成為英語文學的某種資源,而是只能認同或依附于原有英美文學里一些強有力的系統。雖然在國外的大書店偶爾也能看到中國文學作品,但與普利策文學獎作品動輒百萬冊的銷量相比,莫言、余華、閻連科等作家的作品即使相對暢銷,也不過幾萬冊的銷量,可謂小眾讀物。這些作品的實際讀者,主要還是出版商、文學官員、編輯、審查官、批評家、學者等的專業讀者,而不是普通讀者。
在中西文化交流中,中國與西方尤其是英語世界的文化交流存在著近一百年的“時間差”。中國人對西方文化的開始熟悉、了解、接受至少已經有一百多年的歷史了,從嚴復、林紓那個時候中國知識分子就開始譯介西方的文學、文化作品;而西方人對中國文學、文化真正開始發生興趣,實際上恐怕還是最近這二三十年的事。從歷史的眼光來看,目前當代中國文學的翻譯,實際上就處在一百年前林譯、嚴譯同樣的早期階段。這個“時間差”的事實提醒我們,今天的中國讀者之所以會比較熟悉西方文化,也比較能夠容易地接受外來的文化,是因為我們已經經歷了一百多年的接受歷史;而西方讀者,尤其是英語世界的讀者之所以在接受中國文化、中國文學上感到不那么輕松,甚至感到有困難,是因為他們接受中國文學文化的水平相當于嚴復、林紓那個時代接受西方文學文化的中國讀者的水平。當初林譯、嚴譯除了讓中國人了解、鑒賞國外的文學和思想,更宏大的目標是通過外國文學作品和思想論著的翻譯或譯介,讓中國人睜眼看世界,看了之后能革故鼎新。以歷史發展的眼光來看待當代中國文學的外譯,雖然目前西方文學尤其是英美文學還沒有從中國文學吸收除舊布新資源的需求,但在“世界格局”內,通過閱讀中國文學作品了解中國,透視中國歷史與經濟文化,以及中國人的社會倫理與道德人心,卻是一個重要的需求。
從譯介學的規律來說,目前帶有官方行為性質的中國文學“走出去”,實際上是一種逆勢而為的譯介行為。文化譯介的基本規律總是從強勢文化譯介到或者說傳播到弱勢文化,而且多是弱勢國家主動把強勢國家的文化翻譯給本國讀者,而目前中國文學的海外譯介,是把還不處于強勢地位的中國文學、文化譯介出去。那么,究竟怎樣的翻譯能夠幫助中國文學切實有效地“走出去”呢?從譯介學和傳播學的角度來看,葛浩文等人的“林譯”手法是否有效?在當代中國文學走出去的背景之下,他們的“林譯”手法是否也可以理解并接受?
錢鐘書在評價林紓的翻譯時,客觀地說過,“在各國翻譯史里,尤其在早期,都找得著可和林紓作伴的人。”正如佐哈爾指出的,翻譯文學處于中心地位時,譯作將會接近原作,體現“充分性”(adequacy);翻譯文學處于邊緣地位時,譯作與原文之間就會產生更大的偏差(discrepancy)。㈤當中國文學在一個更大的文學群內還處于“邊緣”或處于“軟弱”階段的時候,出現葛浩文等人的“誤讀”“刪改”“重寫”等“偏差”,也就不足為怪了。
在如何讓中國文學切實有效地“走出去”這一背景下來討論“林譯”問題,我們考察的出發點可能不再主要是傳統的“信達雅”的翻譯標準,而是傳播的效果了。即以西方讀者的接受習慣為首要考慮,竭盡全力讓中國文學通過翻譯走近西方讀者,從而走入西方主流文化,讓西方讀者首先了解我們的文化常規與思維方式,然后才談到影響和改變西方文學創作模式等后續問題。“信達雅”在過去,是對照原文的信否、達否、雅否,而在今天的全球傳播時代和中國文學“走出去”的時代,“為誰”信達雅的問題顯得尤為重要。因為,文學作品只有首先被大眾閱讀,而不是僅僅滿足于在學院或學術圈子里流轉,才稱得上真正意義的成功。在推動中國文學作品“走出去”時,如何培養國外讀者對中國文學的興趣至關重要。從這一點上來講,葛浩文等漢學家的翻譯其功甚偉,為中國文學在世界的艱難普及立了汗馬功勞。中國當代文學借此在世界有了良好的反響,由此開啟了中國作家、中國文學與世界讀者的對話與交流。莫言作品經由葛浩文等漢學家的成功外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事實對當代中國文學翻譯提供了一個重要啟示:要從譯人語環境的接受效果而不是傳統的“信達雅”標準來衡量譯本的成功與否。如果一個外國譯者提供了一個忠實度只有80%甚至70%的譯本,但這個譯本符合國外讀者的閱讀習慣和審美趣味,讀者愿意看。與此同時,一個中國譯者提供了一個95%忠實度的譯文,但是這個譯本因不符合國外讀者的閱讀習慣和審美趣味,讀者不愿看,因此即使放在西方國家的書店里,仍然無人問津。楊憲益版的《紅樓夢》在美國大學圖書館借閱率遠遠低于霍克斯版,舉國家之力推動的《中國文學》雜志和“熊貓叢書”在千禧年的停擺,都是忠實原文而在國外遭到冷遇的案例。面對這樣的現實,從切實有效地促進中國文學“走出去”這個層面上說,我們寧肯選擇前者,因為前者畢竟讓80%或70%的中國文學“走出去”了,而后者從語言文字轉換和文化元素保留的層面上來說,盡管達到了95%的忠實度,但如果這個譯本無人問津的話,那么,從傳播接受的層面上而言,其接受效果幾乎為零。
唐代的賈公彥對翻譯下過一個至今堪稱經典的定義:“譯即易,謂換易言語使相解也。”也就是說,翻譯就是兩種語言之間的變易,但是不光是為了變易,變易語言的目的是為了雙方互相理解。這個定義揭示了翻譯的本質目標,不是“忠實”,而是“理解”,是促進跨文化的交流與交際。從這個意義上說,錙銖必較地核對譯文與原文是否一一對應的“忠實”,顯得沒有多大意義。在對譯者資質的考量上,中國媒體與公眾往往因文化焦慮及傳播壓力,過于強調譯者對中國本土文化的熟曉程度,對譯者在翻譯過程中未能再現文學作品中“原汁原味”的中國元素心存芥蒂。事實上,文學的優長之處在于,不同語言的文學之間具有某種審美的和人性的通約性,作家們以各自的方式抵達了文學的人性殿堂。因此,海外譯者即使對中國本文化未能達到熟悉的程度,也能理解中國文學,承擔文學翻譯的工作,尤其是具有世界性因素的中國文學作品,更具備這樣的“可譯性”和“可理解性”的潛質。
當代中國文學“走出去”目前面臨的首先是翻譯什么的問題,而后是翻譯得準確與否的問題。如何引導海外非常有限的漢學家來翻譯中國最好的作品,這是當代中國文學“走出去”的當務之急。每年中國僅長篇小說就出版數千部,海外對中國文學的了解并不全面,很多時候是由新聞媒體的炒作引導的,比如,墨西哥現在流行的還是安妮寶貝的《上海寶貝》,已經發行20多版。因此,中國國內文學機構需要盡到介紹、傳播的責任,向國外讀書界介紹每年中國文學發表的代表作品、大概的種類、最值得介紹的作品等信息。此外,中國文學的翻譯命運更多聽命于外國出版社的選擇,國外譯者無法把握自己的譯作是否能夠進入教科書系列,成為主流,換而言之,中國文學翻譯對譯者的吸引力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出版社。因此,當代中國文學“走出去”還要支持國外的出版商,讓翻譯的作品進入教科書系列,堅持由母語翻譯者來翻譯中國文學作品,并配以中國翻譯助手,既懂中國文學。又懂英語的中國學者。
在不同層面、不同因素為能占據主導地位而不斷斗爭的英美多元文學系統中,英譯中國當代文學雖然仍處于邊緣地位,但這并不意味著一層不變的絕對級差,存在著中心與邊緣的不斷轉化。風物長宜放眼量,雖然英譯中國當代文學在英語世界里還不曾造成典范轉移的影響,沒有啟發西方的文學運動或文學理論,但是那些通過各種途徑進入西方視野的中國作家和作品,逐漸構筑了一個更加豐富、立體、多元,也更為當下的中國形象。正如林譯、嚴譯一百年后,西方文學已經構成中國文學現代性的重要資源一樣,假以時日,中國文學也會逐漸并真正地進入全球文學話語的格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