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男,藏族,甘肅甘南人。中國作協會員。著有散文集《靜靜守望太陽神》等兩部。
1
三伏天終于來了。愣木代坐在陽光下,沒有操心泡在缸里的那些羊皮,沒有了昔日在伏天里表現出來的種種興奮,他坐在門前的石臺階上,雙手緊緊壓住斧刃,認真仔細地磨著那把板斧。旁邊是一個古舊的印有“紅太陽”三個字的搪瓷盆子,盆子的邊緣爬滿了蒼蠅。陽光暖和,門前屋后的草坡上干干凈凈,沒有人,也沒有牛羊,嚓嚓嚓,斧刃在石頭上走動的聲響分外刺耳。
中午時分,幾朵云慢慢遮擋住無聲無息在天邊走動的太陽,天立刻暗了下來。愣木代抬起頭,看了看天空,又低下頭,將斧刃伸進搪瓷盆子里,洗了洗,然后又用袖子擦了擦。那塊暗紅色的石頭在斧刃走過的地方已經深深陷下去了,可他還沒有停。
云朵在太陽周圍磨蹭了一陣,一會兒,白晃晃的陽光又鋪了下來。那把多年未用的板斧在陽光下漸漸露出它的鋒刃來。
“班瑪次力又進去了,手已經偷順了,他根本就不是改毛病的漢子。
“班瑪次力并沒有離開村子,他一直出沒在鐵戰梁牧場!”
“班瑪次力進村了,聽說要給村里建白塔……”
愣木代路過村口破敗的白塔時,風聲就傳到他耳中。更讓他激動的是還有人說班瑪次力前天就在村口走動,說穿得很光鮮,像是發大財了!愣木代再也無法安心想皮匠的那些事兒了。就在那天早上,他重新取出放在柜子里的那把板斧,咬牙切齒,將門口的一截木墩劈成兩半。
2
班瑪次力難忘的并不是在涼房子里煎熬的那些歲月,而是在佐蓋牧場縫制皮襖的那段日子。
四里八鄉的人見了他,都很客氣地問,阿克索哇,喬待冒(你好,裁縫叔叔)。班瑪次力因此將低了好幾年的頭抬得高高的。他的心里,早年那些不快,甚至羞恥,都化為了云煙。
多瓦村四面環山,山底是一條瘦弱的小河,河邊全是密密麻麻的紅心柳。進村的路口立著一座多年未修的白塔,轉塔的人從來沒有間斷,不分早晚,也不論天晴天陰,白塔邊緣的路都快踏出油來了。山后是鐵戰梁,是一起一伏的高山牧場。山前相傳是百年前遷移進來的外來戶,大多是漢人,村名也叫漢家莊。兩個村子距離不遠,中間是學校,草場和農田相互交織,百年來,兩村之間倒也相安無事,可在學校里,情況就相對復雜了。班瑪次力是我的同學,也是我的保護神。多瓦村的其他學生見我和班瑪次力關系相當好,自然沒人來欺負。
當時學校有兩個幫派,一個是棍子幫,另一個也是棍子幫。學校放月假的時候,大伙兒都要去附近的河邊砍柳棍。柳棍砍來后,要用鐮刀削光皮子,然后找碎玻璃把柳棍刮得滑滑溜溜的。兩幫人比試那天,我往往找借口不去學校。也好像從來就沒有比出結果,大家反而遭到老師和家人的暴打。
“阿嘎(藏語,哥哥)班瑪次力的頭上都開過口子,腿子要瘸好幾天,阿爸對他從來不說好話,一生氣就拿起棍子。”這是云毛草偷偷給我說的。云毛草是班瑪次力的妹妹,那時候我經常去班瑪次力家,跟著他們吃糌粑,喝酥油茶。云毛草很乖,也很靦腆,不大說話,每次見了我,總是微微一笑,然后躲進屋里不肯出來。
后來,兩村人聯合學校,出臺了一個土政策——凡是拿棍子來學校的都要開除。于是,棍子幫在一段時間內消停了下來。可是快到小學畢業的時候,事情又來了。棍子幫的復興可謂聲勢浩大,據說村子里好事的毛頭小伙都參與了。再后來兩村的老人出面調解,總算把事情平息了下來。可班瑪次力讓學校給開除了,說事端是他挑起來的。就差一學期,他失去了讀書的機會,于是就到鐵戰梁跟牧場去了。
我剛從師范畢業的那年秋天,在鐵戰梁牧場遇到了班瑪次力。他還是那個樣子,二勁十足,一開口粗話滿天飛。
“阿讓(藏語,相當于喂),念書有屁用,還不是放牛?跟著我學手藝吧,不會給你少分錢的。”班瑪次力一見面就奚落我。
“那個我做不來。”我知道,再過幾個月,我們這批剛從師范畢業的學生都要分配到各個學校去教書,就成國家干部了。我心里有點沾沾自喜,但在班瑪次力跟前不好表露出來,怕他傷心。
“有啥做不來的?跟著學。”班瑪次力露出一對虎牙,笑嘻嘻地說,“摸著門道了就不難,我們那時候幾天就學會了做翻毛皮鞋。”他說到這兒,感覺不好意思了,臉色微微有點兒泛紅,但很快又恢復過來,“都過去了,不提那些,苦也吃了,手藝也學到了,權當上了三年技校。”說完,便嘿嘿笑起來。
班瑪次力被學校開除之后,就整天在鐵戰梁那邊放牛。每到放假,我就去鐵戰梁牧場找他。班瑪次力總是閑不住,在牧場上他也是個不安分放牧的人,整天追逐西娃(藏語,旱獺)。他阿爸是不來牧場的,阿媽不說啥,云毛草更不敢說。班瑪次力那時候就給我說過,抓了西娃剝了皮,翻過山梁去城里,可以換許多好東西。我羨慕過好長一陣。住在牧場上,不但可以和班瑪次力一起抓西娃,還能天天見到云毛草。可我家沒有牧場,根本不具備和他們住在一起的條件。每次離開牧場的時候,我總是戀戀不舍,云毛草一直要送我走出很遠,說牧場到處都有藏獒等等,總是說個不停。我一直想著,她怎么不來學校讀書呢?要不我們就是同學了,就可以天天在一起。
班瑪次力第一次偷牛就被人家抓住了,家里人請了寺管會出面解決。第二次偷羊,也被人家抓住了,并且送到當地派出所。挨打,他自己的皮肉受苦。罰款,班瑪次力的阿爸說什么都不肯答應。他在里面蹲了半個月,出來之后,就不見了影子。他阿爸似乎也不操心這個兒子,也找不到更好的辦法讓他的心有所收攏。半年之后,他阿爸收到法院的逮捕通知書。這次算是徹底進去了,三年時間有點漫長。
我師范畢業那年班瑪次力剛出來,他在我跟前也沒有任何避諱。
“那是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班瑪次力畢竟讀過幾天書,這些似曾相識的句子他還是能背出來的。
每次當他對某件事情做詳盡敘述的時候,總要有這樣的開頭,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想聽不想聽?”見我大笑,他就聲嘶力竭地朝我吼。
“怎么不想呀!”我忍住不笑。
“那是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可是我睡不著,破皮襖里沒啥意思,我就思謀著,做些啥好呢?”做些啥好呢?班瑪次力說到這兒,總要盯著我問。
“做啥都不好,睡覺好。”我笑著說。
“洞里的老鼠都在做壞事兒,怎么睡得著呀?”他嘆了一口氣,然后又說,“我想起才讓措家那頭牦牛就睡不著了。”
“結果呢?”我故意問他。
“你知道的,做啥啥不成。”班瑪次力嘆了口氣。
“第一次不成,第二次又不成,都怪運氣不好。”班瑪次力對自己所做的一切絲毫感覺不到羞恥,當然我也不好意思直截了當說他的不對,反而特別樂意聽他說事情的經過。
“才讓措狠呀,他把我關在他家羊圈里,雙手綁著,第二天,眼睛讓羊騷味熏得都睜不開。”班瑪次力咬牙切齒地說。
活該!我心里咒罵著他。世上啥事情不好做?唯獨賊,不但名聲不好聽,而且幾輩子過去,還會有人記恨的。
我說:“你就沒有想著干些別的嗎?”
“想了,天天想呢。”班瑪次力狡黠地朝我笑了笑。
我沒說什么,因為我知道,有些人天生就對某一行業感興趣,我不敢保證班瑪次力是不是這樣,但他的種種表現似乎已經靠近了這一行業。和上學時的飛揚跋扈、路見不平相比,他現在真是多了幾分深沉。
事情過去了,雖然大家心里記著恨,卻也不能怎么樣。后來我聽到關于他的事情,的確是我沒有想到的。
3
班瑪次力服刑的那幾年,他阿爸整天不出門,家里家外都由云毛草操心。班瑪次力進去不久,我去過他家,也去過一回鐵戰梁牧場。原想著班瑪次力的阿爸見了我,一定會說許多話,一定會說班瑪次力的許多不是,可是他沒有對我說一句話,只是看了我一眼,就出門了。他的眼睛里帶著仇恨,好像班瑪次力出事和我有關。我沒有久留,也沒有追上前去說句安慰的話,把帶來的茶葉和糖放在桌子上,就去了牧場。班瑪次力的阿媽蒼老了不少,她一見我,也不說話,只是流淚。云毛草一點都不像她阿嘎班瑪次力,她穿著一件淺綠色袍子,弓著腰,臀部滾圓,忙著給我倒奶茶。當她直起身子時,我看見了她高聳的胸脯。她的皮膚白凈,臉蛋微微泛紅,滿頭烏發編成細而長的數不清的小辮子。她再也不是多年前躲在小屋里不肯出來的云毛草了,也不像是常年住牧場的希毛(藏語,丫頭),日漸成熟的她已經成了這片草原上最惹人的格桑花。離開牧場的時候,她依然送我,只是少了當年的嘰嘰喳喳。送到路口,她囁嚅了一陣,然后輕輕地說:“你還會來嗎?”說完后,低著頭,用腳輕輕踢著草尖。我走出很遠一段路,回頭看她的時候,她依然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似乎不愿孤身返回牧場。不知為什么,她楚楚動人的樣子就那樣住在我心里,一直沒有出來,以至于在后來的日子里,我想方設法找各種理由去看過她。
愣木代是佐蓋草原上最有名的皮匠,泡皮子,揉皮子,都不能沒有他。
愣木代看上云毛草已經不是一兩天了,可是云毛草能看上他嗎?一個渾身沾滿皮子腐臭味道的矮個黑炭。但是,她阿爸卻對愣木代有點喜歡,說愣木代本分,除了做皮匠活,腦子里不想亂七八糟的事兒。女人家就怕嫁錯人,嫁個安分守己的過日子可靠,而且手頭也不缺。
班瑪次力進去一年后,愣木代就托人去云毛草家。她阿爸答應了,沒有其他要求,只有一點,要他搬過來,不許出村子縫皮襖,泡皮子都要在家里。愣木代滿口答應。
云毛草這天回家,一進門就遇到皮匠愣木代。村里人的風言風語她早就聽說了,她沒想到這家伙的行動竟然這么快。她把酥油和曲拉(藏語,奶渣)放下后,就回牧場了。牧場離家不是太遠,由她和阿媽操心,阿爸是很少來的。那天夜里,她把愣木代的事情告訴了阿媽。其實,她對愣木代說不上是喜歡,還是不喜歡,當然心里也沒有格外地排斥他。班瑪次力的事情讓阿爸和阿媽受到了沉重的打擊,在牧場上,大家見了她們也只是客氣地打個招呼。村子里,阿爸已經沒有說話的權利,多人伙里他也擠不進去。這些日子以來,她明顯看到兩位老人的精神大大不如從前。做賊是多么不光彩的事呀,何況是偷自己村里的牛。云毛草的心里也挽了一個很大的結,她想了好多辦法,就是解不開。
阿媽對云毛草說:“愣木代配不上我希毛,但他人緣好,你知道嗎?”
她明白阿媽的意思。家里沒個強壯的男人不行,再說了,村里沒有除掉他們,算是寺院里調解的結果。班瑪次力出來又能怎么樣?班瑪次力很小的時候,阿爸就想著讓他去寺院當阿克(藏語,和尚),但他死活不愿意,現在好了,在那個地方吃閑飯,用不著操心。
云毛草思前想后,還是不確定喜歡還是不喜歡,但她知道,家里沒有強壯的男人不行。對阿嘎班瑪次力不能抱太多指望,因為在她心目中,阿嘎已經是個不干凈的男人了。
阿媽又說:“云毛草,我的希毛,愣木代是手藝人,無論在牧場還是在村里,大家都很尊敬他。他能看上你,已經不錯了。”阿媽天天念經一樣在她耳邊叨念。
幾乎不來牧場的阿爸這天也來了,他穿著件破舊的皮襖,面色比以前更加黝黑而消瘦。阿爸一來就說愣木代的好,一來就說愣木代如何肯吃苦,何等老實本分之類的話。云毛草心里很清楚,這門親事實際上已經注定了。
這期間,愣木代也來過幾次牧場。他的確能吃苦,來牧場的時候,手里都拿著皮子,不斷揉搓。他說話笨笨的,而揉皮子卻如此輕巧,云毛草看著就想笑。
就在那年冬天,愣木代順利地搬到云毛草家里來了。愣木代一來到她家,情況真就發生了變化。愣木代遵從了云毛草阿爸所說的話,很多人請他去縫皮襖,他就是不肯出家門。家里準備了幾口油黑的大缸,幾袋疙瘩鹽和曲子。同時他也把鏟刀、掛鉤之類的家當拿了過來。家里漸漸有人來了,大家似乎不計前嫌,也似乎忘記了這是班瑪次力的家。
愣木代泡皮子的那幾天云毛草是不能去牧場的,一早起來,她就要燒一大鍋水。等水燒開了,要把愣木代事前取好的疙瘩鹽放到水里溶化。等鹽水變涼后,還要一桶一桶地倒進綁在柱子上的大缸里。當然,泡皮子的那幾天愣木代更忙。顧主拿來皮子,熱情地說會話就走了,剩下來的事情都需要皮匠來處理。
皮子上粘連的蹄、耳、唇、尾等都要割掉;皮子上干透的殘肉和脂肪都要一一剃凈;粘在皮上的泥沙、糞便、血液等臟物都要清洗,先用洗衣粉,再用豆面,這些環節一個都不能少。處理好一切后,要把皮子掛在透風處晾干,直到干透,才可以下缸。
愣木代像做祭祀一樣,不說話,他將手洗干凈,然后把曲子按比例倒進大缸里,最后才把皮子放進去。皮子放進去后,用一塊塑料布蒙住缸口,蓋上缸蓋,上面還要壓幾塊石頭。
泡皮子的時候,愣木代是十分用心的。憑那么多年經驗,他知道一旦皮子泡不好,就揉不綿,縫出來的皮襖穿在身上就像木頭板子一樣立著,永遠倒不下去。
三伏天正是牧場上最忙的季節,誰都指望不上,云毛草一大早起來就擠奶。阿媽行動遲緩,但也沒有消停。從一個山頭到另一個山頭,等擠完自己家里的,再去幫愣木代阿媽。一個伏天下來,云毛草身上的肉都要掉好幾斤。這段時間,愣木代卻待在家里,精心服侍那些泡在缸里的皮子。小塊的要先撈出來,換到另外的缸里,大塊的皮子要用石頭壓著,等二十幾天過后,才能徹底熟透。熟了的每張皮子都要從四角拉直掛在屋檐下,拉,揉,搓,鏟……皮子漸漸浮現出它的另一面來——毛色光亮如鏡,皮板柔軟似緞。大皮子的毛長而順,齊齊地像無數把象牙梳,這樣的皮板最適合做前襟;小皮子的毛短而曲,像算盤珠子,這樣的皮板最適合做袖口和領子。別人看不出門道,愣木代心里對每一張皮子早都一一安排好了。
冬天來了,愣木代就在偌大的連鍋炕上開始了他的工作。轉場之后,云毛草大多時間也在家里,她幫不上忙,只能幫著穿針引線。縫制皮襖需要花很多的時間,毛環的長短和皮板的薄厚都要搭配得天衣無縫,否則就會出現薄厚不均的情況,那樣顧主會不高興的。作為皮匠最難攻破的就是這一點,這個環節一旦出了問題,皮匠的飯碗就會被砸。愣木代之所以受到大家的尊敬,就是他的手藝讓你挑不出任何毛病。誰家縫皮襖得請皮匠,請皮匠就請愣木代,沒啥說的。
4
班瑪次力的回來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但是,有件事情卻讓四周的人們發出了不同程度的驚嘆——愣木代不當皮匠了。不幾日,山山峁峁都傳遍了。村口集聚了一堆人,大家都在議論。
“會不會跟那個壞東西去偷牛呀?”
“不會吧,愣木代像個皮球,他沒有做賊的本事。”
“誰知道呢?做賊的都是不起眼的那種人。”
“早知道這樣,當初就應該把他家趕出這里……”
人們漸漸從村口處轉移到班瑪次力家門口。家里只有班瑪次力的阿爸,他走出來,賭咒發誓給大家說,班瑪次力已經改了,再不會做對不起大家的事情。還說,皮匠是不會放下他的鏟刀的。于是大家慢慢散開了,但各自心里還是揣著無盡的擔憂和害怕。
幾日過后,班瑪次力出現在村口,他沒有躲躲閃閃,而是大大方方。他和皮匠愣木代坐在一輛拖拉機上,拖拉機上還有兩個大的紙箱子。
拖拉機停在班瑪次力家門口,村里人都圍了過來。
班瑪次力對大家說:“皮匠的手藝雖然已經落后了,但皮襖永遠不落后。我要當草原上最好的皮匠,請你們相信。”
愣木代也說:“阿嘎班瑪次力不但會做皮襖,連馬靴都會做呢。”可大家的表情里依然滿帶著質疑。
“一個連村里牦牛都敢偷的人,啥話說不出來?”
“愣木代不會讓他的胡話給哄暈了吧!”
大家心里各揣想法,但還是幫他們把那些紙箱子從拖拉機上搬了下來。
“看看,你們看看,這是做皮襖的機器。”班瑪次力一邊撕開紙箱子,一邊說,“手縫的和機器縫的能比嗎?”
誰也不知道那到底是啥東西,當然也不會輕易相信班瑪次力所說的話。那些東西全都搬下來,放在班瑪次力家的屋檐下,其他人都走了。院子里只有班瑪次力和愣木代,班瑪次力的阿爸坐在木凳上,看著那些東西,也不說話。
“阿嘎班瑪次力,能行嗎?”拆紙箱子的愣木代突然問班瑪次力。
班瑪次力瞪了他一眼,兇狠狠地說:“你也就是個鏟皮子的匠人,啥叫現代化,懂不?”
“不懂。可是,可是……我……我搭進去這幾年的手工錢了呀。”愣木代結巴著對班瑪次力說。
“你怕什么?有了機器,一個月就能把你苦一年的掙回來。”班瑪次力頭都沒抬,他專注拆箱子。
第二天一大早,愣木代就去牧場了。
冬牧場很蕭條,茫茫一片枯黃,四下不見人影。牛羊在微弱的陽光下也似乎舒展不開,各自瑟縮著,竭力舔舐露出雪地的枯草。
帳房里有牛糞爐子,但還是冷。愣木代端起一龍碗熱熱的奶茶,一口氣就喝了下去。
“你慢點,小心嗆著,像賊追著一樣。”云毛草笑著對愣木代說。
“可不是嗎?那么多錢換回來兩個鐵疙瘩,心里不瓷實。”愣木代抬起頭,把空龍碗遞給云毛草,說,“再來一碗。”
“沒了。達拉(提取酥油后剩下的水,味酸。也可制成曲拉,即奶渣等奶制品。有些地方也稱酸奶)水喝嗎?”云毛草接過龍碗,笑著說。
“想凍死我嗎?”愣木代停了一下,接著又說,“阿嘎班瑪次力會不會有啥歪主意呢?”
云毛草給愣木代又倒了一龍碗奶茶,然后說:“不會吧,他剛被改造回來。”
“誰知道呢,反正大家都不相信,我也有點……”沒等愣木代把話說完,云毛草就氣呼呼地說,“勸都勸不住,好好的皮匠不當,誰讓你聽他的話?”
“唉——”愣木代長長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了。
愣木代從牧場趕到家里時,天已經完全黑了。班瑪次力坐在連鍋炕上,大口大口吃著糌粑。阿爸已經睡了,他似乎經不起折騰,也沒有了昔日那種張狂的精力,他沒有徹底緩過來。班瑪次力雖然回來了,但在他眼里,好像沒有過這個兒子,他少了往日的說教和嘮叨,多了沉默和失望。
“回來了?”班瑪次力一邊吃,一邊問愣木代。
“嗷賴(藏語,表示肯定,相當于是)。都弄好了?”愣木代問班瑪次力。
班瑪次力朝外面努了努嘴,說:“嗷賴。明天先試試。”說完后,他繼續吃糌粑。
兩臺機器都套好了,整整齊齊擺在屋檐下。
愣木代是被外面的“噠噠噠噠”的聲音吵醒的。他翻身起來,爬在窗口,看見班瑪次力坐在機器前不停倒騰,他的腳下是一堆花花綠綠的碎布料。
“阿嘎班瑪次力。”他喊了一聲,趕緊披了皮襖,來到院子里。
班瑪次力沒有說話,他認真地一遍又一遍將那些碎布料來回放在機器上折騰。
愣木代彎腰撿起班瑪次力腳下的碎布料,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那勻稱整齊的針腳是手工永遠做不出來的。
班瑪次力停下手里的活,看著傻傻的愣木代說:“信了吧?你當了這么多年皮匠,縫過這么好看的針腳?”
愣木代搖了搖頭。
“這是縫面子的,那個才是縫皮子的。皮子厚,這個就扎不過去,扎不過去,針就會壞,給你說了也是白說。”班瑪次力說完,就從凳子上下來,朝愣木代白了一眼,然后伸了伸腰,進屋去了。
愣木代在院子里站了很久,他感覺心里亂糟糟一片。這針腳的確是手工無法縫出來的,但是他又想,這東西會搭配皮板嗎?會泡皮子嗎?想到這里,愣木代也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天氣漸漸暖和了,野外的狂風一陣比一陣大,河面浮冰上積了一層黑黑的灰土。時間難以抵擋春天的腳步,整個草原也似乎翻了個身子,枯黃的衰草根系處隱隱有綠意泛出。這個時節是最讓人操心的,一大早起來,首先要喂羊羔,然后才準備晚上喂給體質較差的牛羊的豆瓣。豌豆要打碎,要一一在鹽水中浸泡,還要捏成一塊兒一塊兒的疙瘩。云毛草快要累倒了。家里的男人都靠不住,他們整天在那兩臺機器上倒騰。阿媽年紀大了,但卻閑不下來,在牛羊之間操勞,她看著日漸消瘦的云毛草,不知道該怎么做才好。
5
清明前后,戶外的風更緊了,山上陰涼處的積雪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愈發刺目。
愣木代把架在草房屋頂上的幾張老羊皮取下來,放到木盆里一遍一遍清洗著。盡管這樣的時節是不能下缸泡皮子的,但等到六月伏天,就恐怕遲了。
煮水,溶鹽,兌曲子,然后從墻角處翻出壓皮子的石頭,他們整整忙了一早上。缸放在屋里,牛糞火爐子瘋狂地燃燒著。一個多月之后,屋里從伏天又變成了初春,皮襖時刻要穿緊。
幾張老羊皮四角拉直掛在屋檐下,拉,揉,搓,鏟……又用了整整二十多天。老羊皮完全變了樣——潔白,柔順,稍稍帶點曲味。愣木代忙得死去活來,可泡皮子、揉皮子、鏟皮子都是匠人的活,班瑪次力看著也是白急。愣木代也不愿意讓他動,他怕班瑪次力砸了他皮匠的好名聲。
天氣越來越暖和了,門前屋后草灘上的青草已有一寸多長,風也柔和了許多。班瑪次力和愣木代按時用機器縫制出第一件皮襖,村子里所有人都聞訊趕來,漢家莊也來了許多人,他們拿著皮襖,不住發出嘖嘖的夸贊。那皮襖的確和手縫的不一樣,鑲嵌在皮襖袖口、領邊的氆氌鮮艷而整齊,沒有絲毫差錯。皮張之間的接口更是緊密而齊整,沒有手工縫制的那種皺褶。皮襖從一個人身上轉移到另一個身上,贊譽之聲從村里傳到遙遠的牧場。
班瑪次力的名聲越來越大了,這天,我抽空跑了一趟多瓦村。他家沒有變,還是低矮的房屋,石頭的臺階,只是院子里多了許多泡皮子的缸,酸臭的味道很嗆人。
班瑪次力渾身沾滿碎羊毛,笑著迎了出來。愣木代也微笑著跟我打招呼。班瑪次力阿爸端來糌粑匣子,同時取來龍碗,鏟了很大的一片酥油,不住勸我。他的臉上掛滿了笑容,精神比以前好了許多。
“前些日子還拉攏你跟我學手藝,現在你成了干部,我們不是一路人了。”班瑪次力一邊笑著說,一邊指著兩臺機器,不斷介紹。
我沒說什么,其實,我的心里是佩服班瑪次力的。能想到用機器代替手工,這在草原,可是了不起的一件事情。
三伏天終于在人們的期盼中邁著蹣跚的步子緩緩而來。積攢了幾年的老羊皮、羊羔皮都統統從柜子里、屋梁上搜集出來,全都拿到班瑪次力家里來了。屬于他們的風光的日子到來了,大家似乎忘記了班瑪次力的種種不是,他的阿爸也變得神氣了許多,鎖在柜子里的那副水晶的茶色眼鏡也擺在桌子上,一來人他就戴在鼻梁上,還要指指點點說上那么幾句。大家對愣木代視而不見,好像那些漂亮的皮襖是班瑪次力一個人做出來的。愣木代心里憋滿了氣,可找不到出氣的機會。大家把皮子拿過來,丟在他眼前,然后圍在班瑪次力跟前問長說短。一個勞改犯變成了皮匠,而真正的皮匠被拋棄在一邊,只有泡皮子、揉皮子、鏟皮子的份,這些明明是學徒干的活。他學皮匠的時候就在師父手下洗了一年皮子,拉、揉、鏟的技術學了兩年。愣木代突然感覺到他就是班瑪次力——這個勞改犯的學徒。他的心里有怨氣,可只能忍著,因為班瑪次力是他阿嘎,也因為他的確是踏不轉那些機器。
愣木代看著一堆堆卷扎在一起的皮子,心里開始有了煩惱。老羊皮,羊羔皮,都來自不同人家,不能攪和在一起,否則就說不清了。
這段時間云毛草在家和牧場間來回奔跑,很明顯瘦了一圈,指縫間都有了裂口。班瑪次力坐在暖暖的陽光下,瞇著眼睛,只等愣木代送來現成的熟皮子,而且連剪刀都懶得拿,輕輕用銀白色的鋁條尺子一劃,就扔給愣木代。
愣木代拿著那把陪伴了他多年的黑鐵剪刀,呆呆的,好像忘記了下手。
“阿讓(藏語,相當于喂),快點呀,日頭都落了。”最近的班瑪次力對愣木代似乎沒一句客氣話。
“呀(藏語,相當于嗯)!”愣木代應了一聲,接著“咔嚓”一剪刀就下去了。
院子里又多了幾口缸,曲味和酸臭味彌漫著半個村子。早前泡的皮子大部分都熟了,接下來的活很多,當然都屬于學徒的活。班瑪次力越來越不像樣了,縫完皮襖之后,他就抱著膀子在村口的白塔四周瞎轉。奇怪的是村里人對他很尊敬,見了都點頭問好,說起好皮匠,大家只知道班瑪次力,愣木代的名字好像已經被遺忘了。
渾身沾滿絨毛和曲麩的愣木代心里有了疙瘩。云毛草有時候晚上趕過來,都幫著洗皮子,可班瑪次力怎么就不動下手?雖然是一家人,但分錢時怎么就成了兩家人?愣木代心里不住嘀咕,但他并沒有說出來,畢竟還是一家人,徹底撕破臉皮,以后就難進這個家門了。最讓他氣不過的是班瑪次力竟然直言不諱地說,他就是個匠人,只能泡皮子,哪個匠人縫皮襖不先泡皮子?
班瑪次力和愣木代相互間開始有了裂縫,沒有了起初的默契,彼此有了防范和心機。有次愣木代裁剪皮張時故意剪斜了,他想給班瑪次力點顏色,看他如何處理那段豁牙,但他沒有想到的是,班瑪次力將剪斜的那段皮張縫得毫無破綻。他的做法沒有達到預料的目的,反而遭到班瑪次力侮辱性的訓斥。愣木代不得不服,他也真正看到了,在班瑪次力跟前,他真只是個會泡皮子的匠人。可他嘴上還是不服,一個勞改犯,一個在監獄里做過幾天翻毛皮鞋的犯人,輕而易舉就將他背負了多年好皮匠的名譽給搶走了。
一年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愣木代心里盡管有很多不滿和怨恨,但拿到的錢的確比他過去兩年掙的還多。
6
班瑪次力有了很大的變化,這是最近的事情。整個三伏天泡熟的皮子在愣木代的精心務弄下像綢緞一樣。剩下來的應該是整個冬天的活,準確地說,是班瑪次力的活,他們在無形之中已經有了明確的分工。
真正的冬天已經來了,鵝毛大雪紛紛揚揚,整個佐蓋草原都被大雪深深掩埋起來。
這天早上,愣木代早早就起來,他掏盡爐灰,重新燃著牛糞火爐,然后又在機器旁邊生了一大盆炭火,屋子里立刻變成了三伏天。可班瑪次力依然蜷縮在炕上,沒有要起來的意思。
“阿嘎班瑪次力,阿嘎班瑪次力——”他輕輕喊了兩聲。班瑪次力動了下身子,又將自己包裹在皮襖里。愣木代在屋里屋外轉了好長一陣,添了好幾回火,班瑪次力仍然沒有動靜。
阿爸起來得早,他轉白塔回來,見屋里繚繞著那么多炭煙,一邊打開了窗子,一邊責怪了愣木代,說他敗家,炭和牛糞都快浪費完了。
直到吃飯的時候,班瑪次力才起來。他去外面撒了一泡尿,進來后就直接奔向糌粑匣子。
阿爸瞪了他一眼,鏟了一片酥油,沒有說話,端著小龍碗去了小屋。愣木代也沒有說話,只是低頭吃著。班瑪次力吃了兩碗糌粑,站了起來,伸了伸腰,穿上鞋,走出了院子。
“阿嘎班瑪次力——”愣木代放下碗,慌忙追到院子里喊著,“機器都搬進來了,炭火都生好了,開春就有人來取皮襖……”
班瑪次力轉過身,懶洋洋地對愣木代說:“還早,喊啥呢?很快就好了。”
愣木代站在院子里,看著班瑪次力出門而去的身影,狠狠咒罵了他幾句。
屋里終于響起了機器噠噠噠噠的聲音,睡夢中的愣木代一骨碌爬起來。
班瑪次力坐在機器前,認真縫制皮襖。愣木代趕緊起來,洗臉,生火,燒水。
噠噠噠的聲音響了一陣,又停下來了,班瑪次力沒有離開機器,他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阿嘎班瑪次力,怎么停下來了?”愣木代放下手里點牛糞的蘇魯枝條,問班瑪次力。
“一輩子縫皮襖,有啥意思?”班瑪次力很無奈地說。
“不做皮襖做什么?”愣木代驚恐地望著他。
班瑪次力轉身對愣木代說:“我不是一生下來就做皮襖的主。”
“你這話說的,接了這么多活,總要在開春給人家趕完吧?”愣木代試探著,小心翼翼地對班瑪次力說。
“那你做呀!”班瑪次力扔下手里正在縫制的皮張,站起身,氣狠狠地走了。
天氣越來越冷了,寒風搬運著深藏在坑洼里的雪粒四處奔跑。村子里沒有人影,只有幾個老人在村口轉白塔。白塔修建的時間似乎很久了,邊緣好幾處泥皮都已脫落。愣木代在村子里轉了一圈,又無精打采地回來了。他不知道班瑪次力心里到底想著什么。這個不安分的家伙是不是又犯病了?他去哪兒了呢?
云毛草從冬牧場回來,脫掉厚厚的皮襖,看著堆在屋里的亂七八糟的皮張,皺了皺眉,沒說什么。
酥油明顯比上一年少了,而人卻比上一年瘦了許多。開春就會陸陸續續有人來取皮襖,愣木代心里安穩不下來。可是他也沒有辦法,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他想用手縫,可人家會答應嗎?他開始恨班瑪次力,開始咒罵他——勞改犯,做了幾天翻毛皮鞋的勞改犯,破壞了他的手藝,搶走了他的好名聲。
班瑪次力三五天就去城里,是前半春的事情。買線,換針,換機器零件,這些并沒有引起愣木代的注意。對機器,他根本不懂,也不愿多問,問了人家也不說。三伏天他務弄泡在缸里的皮子,而且上門來的顧主還有那么多,他想,這個冬天做不完,來年伏天再多準備幾口缸,那樣兩個人都閑不下來。他還想,實在忙不過來的話,就把牧場承包給別人,專門做皮襖。相比守牧場,皮襖的利潤好,也沒有那么大的苦。現在看來,他的想法很難實現了。他突然記起許多事情來,班瑪次力壓根兒就沒有合作的誠意,他提起過要學習用機器,可班瑪次力一見他過來,就停下手里的活,要么東張西望,要么借口去撒尿。他也保留了他泡皮子的絕活,但班瑪次力和他不一樣,人家從來就沒有問過要學泡皮子的事兒。幾次之后,他也死心了。他知道,機器的活他的確做不來,不是那塊料,安心泡皮子才是本分。但是,班瑪次力已經破壞了他獨霸多年的市場,如果班瑪次力真的撒手不干,他就要跟云毛草去看守牧場了。
愣木代想著想著就氣不打一處來。班瑪次力依然不見影子,一直到冬天的最后幾天,他才回來了。
剛剛回來的班瑪次力并沒有坐在板凳上踏響機器,而是守在村口的白塔四周,給村里轉白塔的老人們說,開春要請許多阿克給村里念經,要把白塔重新修一下。這樣的消息令人興奮,班瑪次力又重新建立起早年在棍子幫里一樣的威望。至于他所犯的錯誤,村里人也有了新的說法——年輕人一時犯錯,能改過自新,那才是真正的草原男人。
7
清明前后,才是高原真正的雪季。大雪封山不足為奇。
愣木代不死心,他早早起來,把屋里弄得暖暖和和的,火盆里的炭火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懶洋洋的班瑪次力從皮襖里爬出來,坐在板凳上,噠噠噠噠縫制一陣,就又歇火了。愣木代剛放下提起的心,瞬間,那顆心又被高高懸在半空里。班瑪次力不能給他一顆定心丸,但也不下令他徹底絕望的判決書。就這樣來來回回折騰到草芽一寸長,折騰到牛犢羊羔滿山奔跑。
班瑪次力又不見了。愣木代不再驚奇,他已經預料到這個勞改犯不會安心當皮匠,不會安安穩穩將所有心思放到縫皮襖之中來。然后更大的麻煩是他無法給那些接二連三上門來的顧主一個合理的交代,何況更多的顧主接踵而至,成堆的皮子放在眼前,他已經沒有勇氣再干皮匠的營生。他對班瑪次力已經恨不起來了,那個勞改犯不但破壞了他的市場,而且徹底敗壞了他的手藝。他恨不起來,甚至,他也想當一回勞改犯,想在班瑪次力做過翻毛皮鞋的地方做幾年翻毛皮鞋。
上門的顧主一天比一天多了,愣木代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班瑪次力在立冬前就已經收取了所有顧主的錢。
大家都聚集在院子里,有人愿意讓愣木代用手縫,有人愿意讓他賠錢。令愣木代無法回答的是,有人提出要他的未下缸前的生皮子。
“沒有金剛鉆,就不要攬瓷器活。”
“縫得像駱蹄(放牧時穿的一種用生牛皮簇成的靴,樣子難看,針腳粗糙)一樣,虧了皮匠的名聲……”
聽著眾人七嘴八舌的議論,愣木代抱著頭,頹廢地坐在門前臺階上,說不出一句話來。
就在那年夏天,愣木代離開了班瑪次力家。沒人知道他的心里有著怎樣的打算。他已經成了佐蓋草原上的窮人,自然沒有人去關心。
也是那年夏天,村里有皮販子經常出沒,更多的皮子都被販賣到遙遠的加工廠里去了。工廠里做出來的皮襖流行了一陣,那段時間,佐蓋草原上的人們完全忘記了這一帶曾經的皮匠,他們記住的只是這個廠子的貨地道,那個廠子的貨既好還便宜。但對愣木代來說,敗壞市場,讓皮匠在草原上徹底消失的兇手就是勞改犯班瑪次力。他常常咬牙切齒地發誓,從哪兒跌倒要從哪兒爬起來,他和班瑪次力的戰爭永遠沒有結束。
8
“愣木代要剁了他阿嘎班瑪次力!”風聲傳到云毛草耳中,她再也無法安心蹲守牧場。
三伏天的陽光真暖和,愣木代坐在陽光下,他正在一塊巨大的暗紅色石頭上磨板斧,嚓嚓嚓的聲響分外刺耳。
可是班瑪次力再也沒有到村子里來,愣木代磨好的板斧一直藏在柜子里,始終沒有派上用場。
后來聽人說,班瑪次力其實一直在佐蓋草原附近出沒,他和幾個外地人背著像車轱轆一樣的東西,從一片草原到另一片草原,從一座山頭到另一座山頭。
這年夏天,云毛草沒有去牧場,她一直看守著愣木代。
這年夏天,我隨著下鄉的干部,專門去過愣木代家。
云毛草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云毛草了,她瘦小了許多,也不再編多而小的發辮,一頭烏黑的發也變得稀疏了許多,膚色也黑了,眼角處的皺紋密密麻麻。我很客氣地伸出手,說了聲“云毛草,喬待冒(藏語,你好)”。沒有了往年的那種活氣,她反而變得很拘謹,只伸出手指,和我的手輕輕碰了下,然后就低下了頭。頓時,我的鼻子有點發酸,說不出一句話來。
愣木代對我的到來視而不見,他一會兒進了屋,一會兒又走出來,在泡有皮子的缸里搗幾下。我看得出,始終無法安穩下來的愣木代已經沒有了那份心思,但他依然放不下好皮匠的身份,就那樣堅持著,沒有一點自信。他的心里只有仇恨。
云毛草依然送我,一直送到村口的白塔處,還是沒有說話。
“待冒(藏語,再見),云毛草。”我又伸出手,輕輕對她說。
云毛草沒有和我握手,她將頭偏向別的地方,也沒有看我。
沒有急著走開,我們在村口的白塔處就那樣站著,彼此間似乎都有巨大的心事。許久,云毛草緩緩將臉轉了過來,輕輕說了聲“待冒”,然后就走了。她的眼神里已經沒有了光亮,眼眶里滿帶著淚水,不同于在牧場時的送別,我心里的當年的云毛草已經不在了。
離開多瓦村之后,好幾年我都沒回去過。因為班瑪次力,因為云毛草,也因為我聽人說愣木代對我恨之入骨。他給別人說,我是干部,壞透了,班瑪次力的那些壞主意都是我給出的。聽說這些之后,我只是苦笑了一下。實際上,我還想去多瓦村,我想去看看云毛草,看看她這些年的日子,盡管我和她錯過了許多不應錯過的機會。我和她之間,按理說應該有故事,不應該是這么多令人無法釋懷的傷感。
9
班瑪次力給我說起這些事的時候,他總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那是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晚。”自視為讀過書的他對這樣的開場白總是十分滿意,我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就在愣木代沉醉于泡皮子的時候,我卻在城里遇到了以前的獄友,他說現在全國興探寶,沒有人老老實實埋頭苦干了。”班瑪次力說到這兒時,那種激情飛揚的表情不見了,換之而來卻是滿臉憂傷和嘆息。
他繼續說:“縫皮襖掙的錢買了兩個探寶器。”
“探到寶了嗎?”我迫不及待地問。
他苦笑了一下,說:“探了一麻袋生銹的馬掌,跑破了十幾雙膠鞋。”
我“哦”了一聲,看著他無奈而傷感的樣子,再也笑不出來。
他又說:“起初,還是真心想縫皮襖。我們在那個地方不但做翻毛皮鞋,而且還做過一陣皮大衣,那時候我就有了想法,出來之后正愁沒處施展學到的手藝,恰好愣木代做了阿爸的女婿,這不所有條件都齊了嘛?起初也沒有想著要教會愣木代如何操作機器,因為他一旦會了,萬一不和我一起做,那我就會有麻煩。說實話,心里沒想著要學泡皮子的那一套,太臟,太麻煩。”
“唉。”班瑪次力嘆了一口氣,接著又說,“老人們都說,聽風的買賣跑死馬,我就讓聽風的買賣給跑死了。可讓愣木代陪著死,是不對的,阿爸阿媽還在呢,云毛草還在呢。不過他那點手藝命不長,遲早也會死的。他沒有到城里去過,不了解外面的行情,吃點虧沒錯。”
“探寶探到草原來了,你真想得出。”我說。
“你不知道那家伙說得多真呀!說上古時候草原上打仗的次數多,大將軍呀,皇族呀,他們死后都埋在這里,埋的時候會放許多值錢的東西。誰知道埋的都是那些爛東西呢?”班瑪次力說到這兒真傷心了,“機器是人家弄的,誰知道花了多少?反正我全搭進去了。害了愣木代不說,我也不敢進村子了。”
10
一晃好幾年過去了,我再沒有見過班瑪次力。倒是聽說過一些風言風語的傳說——說班瑪次力不知在哪兒發了財,回來要給村子里重新修建白塔。
也就在那個晚上,愣木代又磨起了他放在柜子里的那把板斧。
也有另外的一說——說班瑪次力勾結了一幫外地人,偷走了佐蓋草原上很多牦牛。
無論子虛烏有,還是真有其事,也就那么一陣,至此以后,我再也沒有聽到過關于他的任何消息。
冬天在悄無聲息里過去了,春天在雪粒中羞羞答答露出它的臉龐。當三伏天來臨,愣木代就會找些破皮子,燒水,放鹽,兌曲子,找石頭,他念念不忘他的老本行,也是因為他的意識里根本不相信他會輕而易舉輸給誰。
我始終沒有忍住對云毛草的思念,這年夏天,我跟隨下鄉的干部再次去了多瓦村。
云毛草坐在門前的臺階上縫著毛口袋,她見我來了,放下手里的活,站起身對我說:“他瘋了,你是干部,看他做什么?你以后就別來了。”
我“哦”了一聲。“其實我并不是來看他的,我是來看你的。”我沒有說出這句話,因為我知道,現在說這些不是遲了,而是很傷人心的。
云毛草說:“阿爸快不行了,愣木代又是這個樣子,誰知道他會做出啥事?我只能守著。”她停了一下,嘆了口氣,然后又悄聲問我,“見過阿嘎班瑪次力嗎?”
我搖了搖頭,也嘆了口氣。
云毛草又坐下身來,一針一針縫著她的毛口袋,她的目光幾近癡呆,人也沒有絲毫活氣。
那次之后,我再也沒有去過多瓦村。就在那天,我走到村口的白塔處時,已經回了十幾次頭,但始終沒有見到云毛草的影子。她沒有來送我,我想,大致是心死了。心死了人卻活著,這是怎樣的悲涼!我也不知道了,此時我的心里住著的云毛草是心死了的那個,還是心活著的那個!班瑪次力,愣木代,云毛草,他們是一家人,而我和班瑪次力、云毛草之間又有著無法說清的某種聯系,可是,在短暫的幾年時間里,我們都變得如此陌生,相互間少了最初的憐惜,多了仇恨和猜疑。我一直想著,那些泡在缸里的羊皮,大多都能縫在同一個皮襖上,可我們呢?
皮匠愣木代在自家的小院子里掛滿了皮子,那些皮子四角被拉直,整個院子就像一個工廠。拉,揉,搓,鏟,愣木代絲毫不馬虎,然而在他的心里,皮子已經不是皮子,而是勞改犯班瑪次力。
責任編輯 侯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