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盤業務”在我國商業經濟領域并不少見,但一些犯罪嫌疑人以“托盤”為名,與資金實力比較雄厚的國有企業“合作”簽訂一系列合同,從而從國企變相獲得融資的現象,在近年來的司法實踐中也非常突出
“托盤業務”在我國商業經濟領域并不少見,但一些犯罪嫌疑人以“托盤”為名,與資金實力比較雄厚的國有企業“合作”簽訂一系列合同,從而從國企變相獲得融資的現象,在近年來的司法實踐中也非常突出。往往在這些案件中,由于犯罪嫌疑人并沒有找到可獲利潤的投資渠道,而所獲融資又在使用過程中存在“黑洞”,最后資金鏈斷裂不僅使得自己受到司法追究,也給相關被害企業造成了十分重大的財產損失。同時相關企業在業務審核、資金管理上等方面存在漏洞,違反禁止企業間資金拆借的相關法律法規,也給犯罪造成了一定的可乘之機。
一、問題的提出
被告人周某、孫某、孫某某、章某、湯某等人是老鄉關系,在上海、南京等地區從事鋼貿行業多年,手中均控制有多家公司且互有關聯。從2012年4月開始,上述被告人單獨或互相伙同,陸續以其控制的公司作為上下游公司與某國有企業簽訂多筆鋼材購銷三方合同——即所謂的鋼材貿易“托盤業務”,并通過其所控制的倉庫出具虛假的倉單。至2012年9月案發,各被告人共造成該國有企業損失共計約人民幣3.6億元。
本案中,各被告人均辯稱是在與國企進行正常的貿易活動,沒有虛構事實和隱瞞真相騙取被害單位的財產。那么,到底什么是正常的“托盤”業務,“托盤業務”如何演變成行為人騙取他人財物的工具呢?
二、案件背景及“托盤業務”的概念
(一)案件背景
鋼貿行業在我國在經歷了2009年最后的“瘋狂”后,迅速進入產能過剩和鋼價倒掛的不利局面。一方面大量中小民營企業受制于經營鏈條和經營慣性,死守鋼材銷售貿易,沒有及時轉型或深度加工產品以抵御市場風險,產品結構單一,深度套牢其中。另一方面銀行嗅到市場風向后,加速回籠資金并緊縮銀根,而手中現金流較為充裕并能輕松從銀行獲得進一步信貸授權的一些國有企業,逐步接觸到“嗷嗷待哺”的民營企業并最終與之一拍即合。據公開報道的市場不完全統計,中材國際、中鋼、中鐵、五礦等大型央企均有涉足鋼貿領域的這種業務。本案中的各被告人不僅與涉案國企有“合作”并因之身陷囹圄,還在多地面臨多家銀行或國企各種形式的訴訟,其名下的財產和鋼材幾乎全部被抵押、查封或凍結。實際上在與這些企業從事托盤業務時,上述被告人就有利用自己或關聯人士所控制的倉庫出具虛假倉單、一貨多賣的情況,導致案發時各被害單位均拿著倉單對同一筆貨物主張所有權,貨權狀況極為混亂。
雖然各被告人與上述國企之間的“合作”有一些細微區別,但總體模式不離“托盤業務”的窠臼。被告人使用虛假倉單和其他欺騙手段詐騙國有企業的財產是犯罪的本質,而犯罪的背后則是這種托盤業務在失去市場大環境的庇佑后,并不是一種長期可持續發展的交易模式。拋開被告人的詐騙手段不談,他們無法從托盤業務之外尋找到市場新的利潤點,那么這種業務必然會成為一潭死水,在水分被蒸發后,自然而然地就露出了犯罪的本來面目。
(二)托盤業務的概念
所謂“托盤業務”,簡單來說就是“代理購貨”,即委托其他機構代為采購某種產品,在支付貨物價款或相應對價之前,由被委托機構享有對貨物的所有權,但實踐中的情況往往要復雜得多。
托盤業務一般多發于資金密集型產業領域,是某些資金實力較差的企業,借手于資金實力雄厚的機構擺脫資金需求和資金鏈條的困擾,以保證交易順利進行的手段。托盤業務中委托方最后在貨物上需要付給被委托方更多的價款,以體現其使用被委托方資金的成本,被委托方也得以從價款差異中獲取資本收益。被委托方一般是銀行,近年來現金流比較充裕或能輕松從銀行獲得信貸授權的國企也有參與其中。比如在鋼貿行業中,鋼貿商擁有銷售網絡和終端銷售渠道,但由于需要提前1—2個月向鋼廠支付預付款,且鋼材運輸過程中也要占用一定的時間,這樣算來一單鋼材交易需要占用3倍左右的資金,才能保證整個貿易鏈條的正常運作。而通過使用被委托方的資金先向鋼廠支付價款,可以較低成本延緩資金需求強度,并保證鋼材交易最終順利進行。
要保證托盤業務順利運行主要有如下幾個關鍵因素:
一是行業總體形勢平穩良好,從長遠看能夠有所盈余。如果銷售商無法從終端銷售中掙到錢,或者說掙的錢長期不能彌補應支付給被委托方的資金成本,那么整個業務鏈條必然會斷裂。反過來看,如果被委托方拿不到委托方的價款,只能出售貨物,但如果貨物價格低于其購買時的行情,那么被委托方也會遭受損失,自然會終止業務。
二是銷售商應恪守合同約定,嚴格履行合同項下的各項義務。在整個業務流程中,被委托方實際僅僅只是資金持有人,可能對所涉足的行業狀況完全沒有任何了解和預判,因而業務操作的主動權更多地掌控在委托方手中。如果銷售方最終不按約定向被委托方購買貨物,被委托方只能變賣貨物以贖回出資。
三是被委托方應嚴格審核合同,保證合同風險可控。在托盤業務下,嚴格來說只要貨物行情高于資金成本,被委托方就有利可圖。即便委托方不向其購買貨物,也可以通過變賣來贖回出資并獲得一定利潤。但委托方的市場地位、貨權唯一、貨物保管等問題都需要被委托方嚴格監管。
由此可見,托盤業務從其誕生之日起就帶有短期融資的性質,在滿足上述條件的前提下有利于盤活市場閑置資金,保障某種貨物交易順利進行。但因為在上述業務模式下資金直接從被委托方打給供貨廠商,銷售商并不能直接占有資金,融資的效應僅限于特定、單筆貨物買賣;因此實踐中銷售商出于對占有資金的利益驅動,往往以托盤業務為模板,變化出更多的交易模式。
(三)本案中的“托盤業務”模式
本案中的三方交易模式實質上仍是一種托盤業務,其從交易線性上來看是這樣一個流程:其一,委托方提供兩家公司分別作為上下游公司A和C,銀行或國有企業作為中間公司B。合同期限一般為6個月,分為兩個步驟:A公司與B公司、B公司與C公司。其二,從資金流向上來看,A公司先支付小額保證金委托B公司購買貨物,B公司再向C公司購買貨物并把所有貨款支付給C公司;其三,在貨物流轉上,C公司采購貨物后(或是把現有貨物)賣予B公司,B公司再以高于采購價的價格出售給A公司。由于上下游均為委托方所實際控制,因此貨物并不實際流轉或者說沒有流轉的意義,但在貨權名義上確有從C公司轉至B公司、再轉至A公司的過程,在B公司支付給C公司貨款后、A公司向B公司支付相應的貨款前,B公司享有對特定貨物的所有權。因系鋼材類大宗貨物貿易,因此業務模式中會設置一個中立的倉庫作為第三方,在貨物進入或轉出時出具相應的憑證,作為當事公司享有或轉移貨權的證明。
但是我們看到,本案中的“托盤業務”已經有些超越了傳統的模式,因為它失去了貨物真實流轉的意義,而完全成為了融資的手段;傳統意義上代表貨權轉讓的倉單或憑單,實際上起到的是融資的擔保作用。由于這是一種封閉的交易圈,上下游公司均為委托方實際控制,中間方在交易中的主動權進一步被削弱。其在支付貨物價款后獲得對貨物的所有權,并從第三方倉庫中獲取貨物所有權憑證。而且在這種模式下貨物流轉并沒有實際的意義,融資的概念進一步加強,如果中間方無法真正管控貨物而作為第三方的倉庫又喪失了獨立性,那么其風險可能被無限放大。
三、案件解析
據了解,本案中各被告人自2011年開始就與被害國企開始合作這種三方鋼貿托盤業務,2012年4月至9月是集中案發區。換句話說,至少在2012年4月份之前,各被告人與被害國企之間的合作是“相安無事”的,而且在這種模式下,雙方都得到了實際的利益:被告方解放了資金空間,得以較低成本得到更多的資金維持經營、拓展業務空間;被害方則不僅收獲了出借資金的收益,而且也獲得了更為漂亮的財務數據。那么正常的托盤業務如何演變為犯罪分子謀取暴利的工具,個中原因比較復雜,總結起來主要有以下幾點:
其一,托盤業務起初雖然帶有融資的性質,但其本身仍然是為了某種具體的業務而服務,并不是一個廣泛意義上的融資平臺。委托方借手于資金充沛的國企是為了延緩資金支付的壓力,并保證某種具體貿易的順利進行;且在整個過程中委托方并不直接占有國企的資金,自然也就無法將資金挪作他用。因而國企的資金風險可能僅限于某一筆業務,而不會蔓延至整個盤口。但在本案中,鋼貿行業本身實際上從2010年開始就處于一個“無利可圖”的狀態,“賣一噸鋼材還掙不來一根冰棍錢”,甚至還可能倒貼。鋼貿商如果堅守這種純粹的托盤業務,不僅無法給其帶來經營轉機,可能會使其虧損面越來越大。因而各被告人想法設法通過變通方式將國企的資金直接攥在手里,并將資金挪作他用,而徹底將托盤業務變成了一個融資渠道。
其二,資本的逐利性與使用者的貪婪心理一旦結合,就幻化出了無限的魔力。被害國企通過一單三方業務,大約可以收到約6‰的資金回報,并在會計賬目上記載為業務量和盈利額,從而獲得漂亮的財務數據;而扣除保證金后,被告人一單業務可以獲得4000萬元左右的現金流,使用期限為6個月。而等合同到期之后,被告人又可以通過與被害國企繼續簽訂一筆新的同樣的合同,來覆蓋之前應償還的本息,從而形成一根資金使用鏈條。同時,各被告人還多處開花,跟不同的企業簽訂類似的合同以獲取資金,形成資金網以互相拆補;各被告人之間也互相拆借使用資金,如章某欠被害國企的一筆錢還不上了,就找到孫某某并與其約定,先由孫某某與該國企先簽訂一筆合同,拿到錢后把章某欠的錢還上,等章某通過這種方式弄到錢后再還孫某某欠該國企的錢。但問題的關鍵是,被告人拿到錢之后并沒有找到更為合適的投資點,無法獲得回報以彌補資金使用成本,這種形式的融資到最后成了純粹的資金進出游戲;而這種游戲一旦鋪開,成本也隨之成倍增長,被告人的資金實力和貨物儲備根本無法應付,“拆東墻補西墻”的游戲終有一天會出現“磚頭”不夠用的情況。因為被告人在托盤業務中是以貨物鋼材作為載體,并需要向被害國企提供證明鋼材貨權的倉單。但鋼材本身是有限的,而且被告人同時還需要出售一部分鋼材來維持自身生計;但其為了繼續使用資金,就開始利用其所控制的倉庫出具假倉單欺騙被害國企,出現了一貨多賣或一貨多押的復雜情況。
其三,被害國企監管缺位、審核不嚴,一味追求公司業績也是案發的一個原因。首先,被害國企之前完全沒有從事鋼貿方面的經驗,其想借助于當地經驗豐富、營銷渠道廣闊的鋼貿商拓寬經營領域的想法無可厚非。但托盤業務本身就存在較大風險,本案中三方業務中資金提供方的風險更大。同時鋼貿行業已經處于下行階段,市場大環境并不有利于開展這種業務。換句話說,該國企在開展業務、尋求合作之前并沒有對托盤業務進行整體評估和風險控制分析。其次,在尋求具體的合作伙伴時,沒有對對方的資金實力、業務水平、市場駕馭能力等方面情況進行持續審查和評估。本案中,孫某和章某等人在與被害國企“合作”的同時,還欠著銀行、中鐵和五礦等多家企業以及高利貸的貨款未支付,因此到后期各被告人從被害國企拿到錢后,直接用于償還的巨額債務,有的錢款甚至到了被告人的賬上后直接就被銀行劃走。此外,被告人需要償還一筆貨款時,又與被害國企重新簽訂一單合同,這樣就相當于被害國企用自己的“新錢”還“舊錢”。被害國企并沒有對上述這些情況予以充分重視,反而是在2011年底還收購了被告人在南京的一家企業作為南京分公司,試圖正式、全面進軍鋼貿領域,且任命了被告人周某、章某和孫某等人為公司高管。再次,由于三方托盤業務是一個封閉的線圈,上下游公司均為被告人所控制,貨物流轉并沒有實際的意義,唯一可能保障被害國企利益的就是倉單和倉單項下的貨物。按照正常的業務流程規范,倉單由保管貨物的倉庫出具,倉庫本身應當是獨立于交易三方的個體,被害國企對于貨物進出倉庫應當履行嚴格監管職責。但在本案中,倉庫完全由被告方控制,倉單出具和貨物流轉完全成了一紙空文。等到被告人無法履行合同債務,被害國企去倉庫清點貨物時,要么發現倉單項下完全沒有真實的貨物,要么被告知貨物已經被其他企業所提前占有或抵押,真正有凈余價值的貨物所剩無幾,從而直接導致了被害國企的巨額損失。
總而言之,不管是傳統意義上的“托盤業務”,還是變幻之后融資意味更重的“托盤業務”,不論其是否有違反行業相關的禁止性規定,但至少雙方仍然秉持著誠實信用的原則,不能在簽訂或履行合同的過程中實施詐騙手段。而本案中托盤業務蛻變成犯罪工具的實質在于,各被告人罔顧法律,不僅使用封閉交易權封殺了貨物流轉的真實意義,更是連貨權保障這最后一道防線都沒有守住,以先交付小額保證金、后使用虛假憑證的方式,詐騙被害國企的巨額財產。
四、結語
本案的已經法院審理并判決,但這遠不是案件終了的休止符。各被告人利用三方托盤業務詐騙被害國企財產并不是一個孤例,本案的刑事審判結束后,或許后續還有更多的訴訟等著各被告人去應付。不僅如此,放眼于整個鋼貿領域,借助于托盤業務整合市場資源、開展鋼貿業務的情況可能是個普遍現象。當然,通過清洗掉像本案中被告人通過詐騙手段謀取暴利的犯罪分子,對于整肅整個行業秩序,保證鋼貿領域平穩健康發展,有著刮骨療毒的作用;同時通過分析和總結案件具體情況,還可以對其他正在展開此類業務的單位起到教育和警示作用。實際上,由于托盤業務本身并沒有深奧的理論知識和太高的準入門檻,不僅是在鋼貿領域,在其他諸如計算機、甚至是小額貨物買賣行業中,如果企業或個人資金緊張時,都會自然而言地想到通過托盤業務去向資金充沛的機構尋求支持。從我院辦理此類案件的情況來看,就已經有犯罪嫌疑人鄒某和謝某利用未發生實際交易的“空轉合同”方式造成清華控股有限公司損失1.9億余元,中國大恒(集團)有限公司損失6000余萬元;犯罪嫌疑人馮某利用偽造背書等手段騙取中材供應鏈管理有限公司和中國中材東方國際貿易有限公司資金1.45億元人民幣等等案例在先。
案發的代價也是沉重的。本案中各被告人給被害國企造成了人民幣3.6億余元的損失,且被告人名下的財產幾乎已經被各家查封或凍結,能夠通過司法機關挽回的損失十分有限。痛定思痛,被害國企應當認真從中總結經驗教訓,日后不論從事類似業務還是其他業務,都應當在作出整體評估的基礎上提出風險控制方案和建議,持續嚴格履行監管職責,加強財務制度建設和審計工作,管理好國家和人民的財產。同時,還應以已發生的典型案例為教訓展開宣傳,認真梳理公司在財務、業務制度上的漏洞,并針對可能涉嫌違法、違紀的相關人員進行調查,提升國有企業的警惕意識,嚴堵國有資產流失之口。(本文作者為北京市人民檢察院第一分院公訴二處,譚剛 崔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