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霧彌漫的小鎮電影院

陳洪金

一輛陳舊的小中巴車在小鎮里塵土飛揚的街道上緩慢地行駛著，車身兩側掛了兩塊五顏六色的宣傳牌，牌子上說：某某歌舞團隆重舉辦全國巡回演唱會，狂歌勁舞，精彩刺激。時間：晚上八點。地點：鎮電影院。票價：五元。車子在街上擁擠的行人中緩緩地移動著，狹窄的街道上僅能容下這輛車的行走，人們不得不停下來，站在街道兩旁店鋪的屋檐下，給這個龐然大物讓道，順便看一眼這奇異的景物。中巴車的車頂上安放了一只高音喇叭，喇叭里播放著震耳欲聾的搖滾音樂，音樂隨時被一個妖嬈的聲音所打斷：“某某歌舞團隆重舉辦全國巡回演唱會，我們有狂歌勁舞，精彩刺激……”

人們在正午的陽光下瞇起了眼睛，站在屋檐下望著那車身上的巨幅照片。照片里三五成群的女人，穿著暴露的衣服，擺出了各種小鎮里的人們從來沒有看到過的姿勢，竭力地展示著臂膀和大腿，那粉紅色的目光，一片迷離。行人看著那些燦爛的肉色，皮質的胸罩上綴滿了細小的閃光片，紫色的嘴唇上有淡淡的光環，小小的三角褲幾乎遮不住瘦瘦的腹部。車子緩慢地離去了，喇叭里的聲音充塞了整個小鎮，所有的人，在小鎮的每一個角落里都能夠聽到那煽情的叫聲，告訴人們，一場狂歌勁舞，即將精彩刺激地在小鎮電影院里上演。

晚飯過后，喇叭里的女聲繼續籠罩著小鎮的上空，提醒人們正午時刻在街道上緩慢地行駛著的中巴車上張貼著的巨幅照片。中巴車還在小鎮的街道上緩慢地行駛著，把聲音像空氣一樣充塞著小鎮里的每一個縫隙，小鎮電影院前面那塊小小的空地上也漸漸地聚起了三三兩兩的人群。他們大多數是十八九歲的年輕人，也有一部分將近三十歲的人。年輕人大多都留著染了淡淡的黃色的頭發，前面垂下來一縷黃發，若有若無地遮住了一只眼睛，顯示出他們的放蕩不羈。演唱會還要等兩個多小時后才開演，他們因此也不急著去買票，一個個都在空地上勾肩搭背地站在那里，抽著煙，高聲地說著話，高高地挽到肩膀處的T恤衫短短的袖子，讓人一眼就看到了臂膀上紋著的刺青圖案。電影院窄窄的門開了，出來一些人，也是盡一色的染了黃色的頭發，身體都瘦得不行。他們在門口的水泥地上擺好的各種各樣的小鎮里的人們沒有見過的樂器，用長長的黑色的線連接好樂器和音響，調試的聲音便轟鳴著從那只差不多有人一般高的音箱里傳出來。年輕人被那聲音吸引住了，就停止了說笑，看著門口的那些人搗弄他們的家當。

一個看不出具體年歲的男子手里拿著麥克風，使勁地吹了吹，音箱里也隨之發出了轟鳴的氣流聲。然后他就一遍一遍地重復著說：“各位朋友，小鎮的各位父老鄉親、兄弟姐妹們，我們某某歌舞團今晚在此隆重舉辦全國巡回演唱會，狂歌勁舞，精彩刺激。時間：晚上八點。地點：鎮電影院。票價：五元。歡迎大家踴躍觀賞！”

也許是時間還早，空地上雖然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但是誰也沒有去購票入場，人們只是圍攏過去，擁擠在一起看著那個男子對著麥克風一遍又一遍地宣傳。男子吼了一陣，沒有人去購票，便對著門內吼道：“請全體演職人員到門口集中，請全體演職人員到門口集中，注意，注意，請全體演職人員到門口集中！”剎那間，門口涌出一幫人，女的。她們在門口的水泥臺階上一字排開，讓圍觀的人們看到了她們黃色的頭發下面化妝好的面孔，輕紗隱隱約約地遮住了的三點式裝束。她們當中有的略胖，有的有著苗條的身材，人們的目光便洪水一樣潑過去，落到她們的臉龐上，落在她們大大小小的乳房上。她們微笑著，一遍又一遍地環顧著空地上的人群，開始在音樂的伴奏下輕輕地扭動著身體。她們的身后，一個穿著黑色皮衣的男子，用粗糙的聲音唱起了一首叫做《站臺》的搖滾歌曲：“孤獨地站在，寂寞站臺……我的心在等待，永遠在等待，我的心在等待，永遠在等待，在等待……”臺階上的女人們隨著歌聲激烈地舞動起來，她們身上的輕紗飛揚起來，空地上圍觀的人們便看到了一直被輕紗遮蓋著軀體，她們只穿了窄窄的胸罩和三角褲的身體上便落滿了目光。其中一個年紀稍大的女人，在舞動的時候，她的兩個乳房在深紅色的胸罩里上下跳動著，人群里便有絕大多數的目光向著她掃過去。

人群里一片私語聲。

簡陋的小鎮電影院里還是那樣破舊。前面的臺子上，還是懸掛著那一面白色的幕布，臺前彩燈懶洋洋地旋轉著，各種各樣的光芒打上幕布上，掃過坐在前排的觀眾臉上，看不出他們到底是興奮還是若有所思。一段又一段音樂接連不斷地播放著，就是不見有人來宣告演唱會已經開始。人們就隨便找了一個座位，開始抽煙、吃葵花籽、喝冷飲、舔冰淇淋。一個男子甚至帶了一根長長的甘蔗進來，揀了一個正中間的位子，埋頭大嚼，啃甘蔗皮的聲音，很響亮地傳出去，引得坐在一個男孩子旁邊的那個學生樣的女孩子，幾次轉過頭來看。坐在我前面的那個頭發亂蓬蓬的小伙子，我記得他在兩天前在街上蹬三輪車的樣子，我坐他的車的時候，他把褲腳塞進襪子里，彎著腰，呈現給我一個汗淋淋的脊背。我下車的時候給了他一元錢，然后就各自走自己的路了，誰也沒有注意各自的形象，只是這天晚上他坐在我的前面，讓我記起了他曾經載過我。他在那里沉默地坐著，點了一支煙，猛抽，隨著抽煙的人越來越多，整個電影院里一片煙霧騰騰。

時間流淌得很慢，人們開始在黑暗的電影院里躁動起來。中年男子啃完了手里那一根一米多長的甘蔗，向著四周看了看，大聲地說：“開演了，開演了！再不開演就退票！”表演的人們依然在門口叫喊著，吸引外面觀望的人，當然沒有聽到他在臺前的不滿。座位上的人群里便有人吹起了尖利的口哨聲，隨后，會吹口哨的人們便接二連三地吹起了口哨聲，有的還摔起座椅來，電影院內頓時響聲震天。啃甘蔗的那個男子等口哨聲漸漸停下來后，及時地站起來，轉過身來向著門口大聲吼道：“狗雜種們快開演了，老子明天還要早晨六點鐘就起來去背磚呢！”他的話還沒說完，頓引起了場內所有人的哄堂大笑，大家也因此知道了他建筑工人的身份。

開演的時候，第一個節目是唱歌，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對唱一首甜蜜蜜的情歌，男的那個顯得很死板，那個女的也不是長得很好看，長長的紅裙子讓人們看到的只是很少的肌膚，人們便等著下一場節目的開始。后面又上來一個男的，微胖，他說了一大通問候的話后，開始唱，總共唱了三首歌，一首騰格爾的《蒙古人》，還有一首劉德華的什么歌，第三首記不得了。這三首歌都唱得很好，聽的人要他再唱一首，他說再唱了一首《流浪歌》，這次，他一邊唱著，一邊走下臺子來，像明星一樣和臺子下面的人握手，只是小鎮里的人似乎不像電視里的觀眾那樣熱情，很少有人跟他握手。他又回到臺上，趁著唱完了一段歌后面的一段音樂，在麥克風里對坐著的人們說：“大家跟我一起唱！”然后把麥克風指向臺下的人，臺下響應的人很少，只有三五個人低聲地和著。他有些尷尬，又說：“請大家給一些掌聲鼓勵一下。”臺下也只有三五個人拍了三五下巴掌。他的臉上有些掛不住，唱完了《流浪歌》就往后面去了。

第三個節目是舞蹈。上來了五個女的，她們穿著各式各樣的三角褲，胸脯用一根紗巾圍著，在音樂的伴奏下舞動得有一些不整齊。臺下的人們頓時安靜下來，目光盯著臺子上的人。她們正舞得起勁，其中一個不知什么原因，她胸前的紗巾松開了，伴隨著舞蹈的節奏，滑到了腰間，遮住了她的三角褲，胸前卻還有一個淡黃色的胸罩。人們覺得很驚奇，卻也有些失望。剛過了不久，又有一個人胸前的紗巾松開了，又滑到了腰間，這次，她卻沒有戴著胸罩。紗巾的滑落，使她露出了一對有著紫黑色乳頭的乳房。也許是為了表示她對演出的敬業精神，她沒有回到后臺去整裝，一直堅持著在臺上舞動著，人們的目光一下子全都聚集到她那顯得有些松弛的乳房上，電影院里靜寂無聲。一個坐在后排的五十多歲的男人，幾乎是站了起來，想要看清楚那舞臺上表演的每一個動作。

觀看演出的人漸漸地多起來，整個電影院里到處都是星星點點地燃燒著的香煙，煙霧彌漫著，夾雜在濃烈的汗味里，使整個電影院里的空氣污濁而又悶熱。

演出繼續進行，兩個男子滑稽地走到臺前來，模仿陳佩斯和朱時茂吃面條的那個小品節目。雖然引來了一陣笑聲，但是大家還是盼望著下面有更精彩的表演，于是便一邊在臺下打鬧著，一邊等待著新的舞蹈節目的上場。終于等來了節目主持人重新上臺來，對著人們深深地鞠躬，讓臺下的人們隱隱約約地看到她那被綠色的胸罩包裹著的乳房，然后直起身來，報告下一個節目。上來的是一個女的，她木然地站在臺前，雙手握著麥克風，一句一句地唱下去，沒有對掌聲的期望，沒有移動的舞步，也沒有和臺下的人交流，甚至連歌聲也不是很好。臺下的人看得特別的沒勁，便吹起了很響亮的口哨聲，那尖利的口哨聲幾乎打斷了她的歌聲，但她還是不動聲色地唱著，一口氣唱了三首歌，然后不等說完謝謝，就轉到后臺去了。

觀眾們一片嘻聲。

接下來終于又是舞蹈了，是一個人跳的那種，開演前站在門外被人們關注著的那個大乳房的女人，穿了她的三點式上來，一待音樂響起就狂熱地舞動起來，她猛烈地揮動著雙手，擺動著大腿，扭動著胯部。整個電影院里安靜得只有音樂的轟鳴。風騷的女人，不時地用她的雙手抓住她那細細的胸罩帶子，飛快地往下一拉，便露出了她碩大的乳房，偶爾，她也會飛快地拉下三角褲，讓人們在瞬間看到她腹部的那一片漆黑。觀看的人們開始躁動起來，有的人甚至站了起來，想要看清楚那一瞬間的暴露。只是強烈的音樂伴隨著忽明忽暗的燈光，人們始終沒有最終看到什么，只覺得這個節目表演的時間太短了。于是便又大喊著：“再來一個！”女人跳完舞后頭也不回地閃進后臺的幕布后面去了，再也沒出來。

人們正等著下一個節目上演，突然燈光照得整個電影院一片明亮，演出結束了，歌舞團所有的人員來到臺前，一個勁兒地向著臺下的人揮手，臺下的人便紛紛站起來，雜亂地往電影院出口處擠去。外面的天空中一片星光，小鎮靜悄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