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洪濤
1
在眾多我喜歡的植物果木中,桃樹是一個風姿綽約的物種。無論其低矮遒勁的墨枝,粉嫩微紅的花朵,還是飽滿多汁的果實,都會以一種形而下的蓬勃和形而上的隱喻擊中我的眼睛和內心。目遇一棵桃樹,眼睛享受了視覺的盛宴,像是看一場生命的演出,目光在每一個枝椏、每一個花瓣、每一個青果上逡巡、停留,想像的蝴蝶會圍繞著它翩躚盤旋,久久不舍離去。
我常常對自然的東西心生美意,尤其那些由種子而芽孢,由芽孢而至葳蕤的植物。我喜歡看那細微而蓬勃的生命力,是如何以柔弱之姿突破堅硬的殼核,頂出土壤,在雨露和風雪下漸漸成長的景觀。那每一棵微不足道的草,那每一株平凡挺立的樹,體內都有著波濤澎湃的力量——它們以根須和枝干作為載體,在兩個空間里蔓延,以垂直地面的決絕與大地形成高度、拓展出寬度,繼而成為美的化身形成多彩的個性風格。譬如參天的喬木,凌云而挺拔,你能想象出主干是如何日日升起,層層攀登的嗎?譬如匍匐的灌叢,葳蕤而搖曳,每個枝條幾乎平均用力,到達一定高度后,又自然蔓延,彎曲,盤旋,穿插,成為密不可分的一團?譬如花,譬如草,譬如那笑意盈盈的桃樹,又是什么基因決定了它們花的紅,葉的綠,桃子的甘甜和多汁?
我的故鄉是坦蕩的平原,大地始終給人一種寬闊廣袤的安全感,大地上的植物也成排成行,少有參差,樹種多為白楊、柳樹、榆樹,少見果木。而我現在生活的沂蒙山區多果樹,桃、杏、李、柿、板栗之類隨山勢起伏,依溝峁栽種,旮旮旯旯都生長著果蔬之木,特別是在沂蒙腹地的蒙陰,更是山山滿桃,田田遍桃,家家種桃,戶戶傍桃。蒙陰屬小縣,人口不足50萬,但據粗略統計桃樹的株數就達百萬株之多,在田地、在鄉野、在房前屋后、在道路兩側,隨處都有桃樹的影子——說這里是一個桃的世界,一點也不為過。十五年前,我有幸來此安居,以桃樹為鄰,以仙桃為朋,得以熟識桃樹,成為一個愛桃的人。記憶中,我魯西南的喬辛故村,村里僅有一棵桃樹,而且是毛桃樹。它枝高條滑,斜枝瘋長,果實成熟后,大的如柿餅,小的才似冬棗,且都隱藏于茂盛的樹葉中間,寥寥可數。采摘并食之,刺而臟,苦而澀,也就很少有人問津。大概是這個原因,桃子留給我的記憶并不美好。如今到了沂蒙山區,突然遭遇百萬株鮮潤蜜桃樹,竟產生了今兮往兮,此生彼生之慨。
沂蒙山的桃樹,干多粗壯而彎曲,樹頂平展,枝椏四散,整樹狀如朝上張開的手掌。盤曲的桃樹上,樹冠如蓋,春來生發,秋來結果。桃樹與其他植物不同,屬于先花后葉。早春時節,黝黑的樹身上會突然噴薄出萬點花蕾,不待幾日,花苞綻放,四瓣、五瓣的圓圓的花瓣張開,成為舞臺,里面一小叢細細的嬰兒嫩胳膊般的花蕊,粉嘟嘟,脆生生,翩翩起舞,盡展生命的美妙。佇立遠觀,老樹沉穩,新花緋紅,婀娜豐韻,搖曳多姿,而裊裊煙霧,細帶環繞,燦若云霞,美如戀愛中的少女。一棵桃樹,就這樣蘊含了粗與細、黑與紅、圓與長、實與虛的哲玄之學,以現實而浪漫的風格,飄逸而穩重的神韻,站成了一首大地之詩。荒野之上,曠野之中,有這么一株桃樹,就可以點活整個春天。我有時候認為,桃樹有孤獨之美,特別是雜樹雜草中一株,區別分明,而其孤絕成為一種吸引人的懸念,讓人禁不住親近和慨嘆。
桃自身又是一個矛盾體,不僅可以孤絕獨芳,而且還可以群居,在沂蒙山,大多不會是一棵。常常村落之中,每戶房前三株,屋后四棵,緊連著溝畔上的一片,山坡上的幾畝。成千上萬棵棵桃樹隨山形錯落在一起,自成氣象,蔚為大觀。四五月的季節,我常站在小山頂上俯瞰,起伏折疊的山坡上,漫漶著一片一片的紅云,那紅云細看發白,遠觀如霞,被一棵棵黑色的樹干支撐著、托舉著,與晚春紅黑的泥土呼應,與天空吹過的微風呼應,成為一條連綿不斷的紅帶,成為一片淹沒天地的大美。
每當此時,我在桃山之巔,便會心如桃花燦爛,我總想細吟歌詩,逸興遄飛,飄飄欲仙。生活在這樣一片桃林之中,恍如天外,夫復何求?
2
細說起來,中國種桃的歷史由來已久。自古以來,毛桃、蟠桃、油桃、蜜桃……豐富的品種便皆有盛產。據說世界上的桃子,追溯起來,皆是由中國產出傳播。而沂蒙山的桃史,幾可與桃子自身的歷史媲美。
蒙陰是沂蒙山的桃樹集結地。自有史記載以來,此地一直桃木旺盛,而此地的居民與桃子的關系也就密不可分。蒙陰縣城毗鄰,南部有一鄉鎮,名為“桃墟”,自西漢取名以來,至今未改。桃墟鎮以駐地桃墟村而得名,這個古老的村莊,早在商周時期就有先民在此定居。傳說此地過去漫山遍野都是野桃林和廢墟,后來演變成了桃墟。今天的土著,在書寫時常寫成“桃曲”,貌似筆誤,但看上去更有了曲水流觴、桃歌婉轉的氣韻。桃墟鎮南首是著名的“天然氧吧”蒙山,相傳鬼谷子曾在此修煉,山頂上建有雨王廟和鬼谷子祠。西南二十公里,是古顓臾國故城遺址,再西行九十公里,便到達魯國都城曲阜。據民間傳說,桃墟便是顓臾國的后花園,桃墟所產的桃子,味美汁多,飽滿碩大,顓臾國國君每年以桃墟的鮮桃向魯國公進貢。孔丘也曾多次路經此地,在此駐足,吃了桃墟的桃子而贊不絕口。而在桃墟村西南半公里之距,又有魯宣公讀書臺遺址。清宣統《蒙陰縣志》記載:“魯宣公讀書臺,大廟莊西,其上廣約數畝,世傳宣公來會齊侯,齊侯未至,公讀書于此,尚有遺址。”而大廟王氏家譜載:“邑有桃墟大廟莊,廟西數百步有臺巋然,其上方廣二十畝,敝瓦離離,為魯宣公與齊侯相會處。”據實地考證,該臺北面靠山,南面為斷層,古磚古瓦,隨處可見。目前出土文物有獸骨、陶片、豆柄、鬲足、銖錢等,文化層屬商周文化。由此觀之,齊魯大地,華夏九州,圣人耽溺,宣公會盟,桃林遍地,桃墟的意義至為重要,所以被戲稱為“中國桃都”,亦不為過。
如今,由桃墟出發,一路向北蜿蜒,穿過縣城,經汶水,過云蒙湖,到舊寨,至野店,最后到達岱崮鎮,一路山坡平川,皆遍植桃樹,如果從空中鳥瞰,便可看到一帶桃林,百萬株錯落排列,仿若大地飄帶,其美無可言喻。這也正如歷史隱喻,由商周開始,魯王會盟,漸入齊國,歷經秦漢唐宋明清至今天北行一百余公里,桃樹在中國最美小鎮、全國第五大地貌的岱崮達到最大面積種植,而岱崮作為蒙陰最大的桃產地,多年前已被授予“中國蜜桃之鄉”的美譽。由中國古“桃都”到如今的“蜜桃之鄉”,這就是一部皇皇的桃子的歷史么?
桃子與人類,自古以來就關系密切。作為一種可觀賞可果腹的美食,《詩經·魏風》中早有記載——
“園有桃,其實之肴。心之憂矣,我歌且謠。不我知者,謂我士也驕。彼人是哉,子曰何其?心之憂矣,其誰知之!其誰知之!蓋亦勿思!”
而在《詩經·國風·周南》中對桃子直接進行了歌詠,其聲鮮活,其情殷殷——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貌美如花的新娘,你如桃花一般燦爛,我歌唱你的容顏,我歌唱你的美滿。我愿你美麗永駐,我愿你果實累累,多子多福。這讀來讓人口舌生津的詩歌,把最美的青春和容貌,以桃花作比,把對人生最美的祝福,以桃子譬喻,桃子何其幸?姑娘何其幸?
無論哪一種植物,一進入《詩經》的吟唱,便具有了古老而悠久的歷史,具備了風采神韻的氣度。自《詩經》開始,一路歌詩,哪個朝代、哪個詩人沒有吟誦過桃花和桃子呢?
而這種水果,也逐漸成為一種備受推崇的尊貴之果,在“桃、李、杏、梨、棗”五果之中,桃子是普遍認可的五果之首。僅從美學的角度來看,桃子也足可以成為五果之首。論形狀,桃子,特別是蜜桃,通體呈圓弧形,線條流暢,飽滿壯碩,頂部又生有尖喙般突起,有重疊之姿。整個桃子由闊達而細膩,由朋碩而虛變,紋路上有線條旋轉,流暢自然,非常之美。從隱喻的角度看,蜜桃遠觀如女性之乳,而乳房是人類崇拜的生殖圖騰。蜜桃成熟之時,飽滿多汁,漿液甘甜,吮之可食,比之那生硬的蘋果和梨子更性感更香甜。論顏色,蘋果不熟時太青澀,成熟時太暗紅,李子則顏色黑陳,棗子通體紅色,顯得呆板;而桃子底部發白,頂部緋紅,有漸變的層次感。論味道,蘋果太酸,李子太澀,梨子、棗子太甜,而桃子則甜淡適中,果汁可飲,果瓤可嚼,有味覺的遞進性。所以,成為五果之首,也就不足為怪了。
神話中,這桃子是神仙之果,吃了頭等大桃可以“與天地同壽,與日月同庚”;吃了二等中桃,可“霞舉飛升,長生不老”;吃了三等小桃子,也可以“成仙得道,體健身輕”。正因為此,桃子又被稱為“仙桃”、“壽桃”。《西游記》里,天宮里的王母娘娘做壽時,就曾設蟠桃盛會招待群仙。至于齊天大圣孫悟空,以及他的猴子猴孫們,更是均以桃子為糧食。民間年畫上的老壽星,手里總是拿著“壽桃”以獻瑞,有安康長壽的寓意,繪畫大師們,誰沒畫過仙翁壽桃?美好的傳說,致使民間過生日做壽時也要蒸桃形的饅頭,或實心,或空心里面填餡,做成圓饅頭狀,在頂都捏出桃尖,用竹刀或刀背從上至下軋出一個桃形槽來,將桃尖略微彎曲,再染成紅色,上籠蒸熟,“壽桃”就做成了。每當老人生日那天,晚輩雙手捧“桃”,獻給老人,以祝福老人健康長壽。
鑒于以上原因,自古文人墨客,對桃子喜愛有加,據統計,歷史上著名的詠桃詩篇,便有幾千首之多。一種小小的日常水果,何以得到如此之多的高雅之士的青睞?
東晉大詩人陶淵明一篇《桃花源記》,虛造了一片人間仙境,在那里“無論魏晉,不知有漢”,所栽種的全是桃花,順著河水源頭,兩側桃花夾岸,“黃發垂髫,怡然自樂”,這片桃林已成為華夏民族的精神棲息之地——紛繁喧擾的人世間,有兵戈戰爭,有猜忌爭斗,有滾滾紅塵,有銅臭名利……一片桃花,隔開了人間紅塵,勾勒出每個人心目中的向往之境,成為精神世界的芳草綠洲。王爾德說“人要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桃林桃花,豈不是一章章絕美的詩意?
桃的意義在此得到升華。桃花,桃林,桃花源,成為人們抵抗這個世界的最溫柔最靜心的武器,成為每個人摘掉面具、放松身心、怡然自樂的最后一根精神稻草。
桃,你這人間仙物,果腹之余,拯救了多少顆疲憊的心和生銹的靈魂?
3
世界上多數花都是以花開的美艷震撼人心,那牡丹的富貴之態,那月季的旺盛之姿,那海棠的高貴,百合的清純,康乃馨的溫和,玫瑰的香艷……花開噴薄,或數月,或常年,帶給人長久的美感。即使凋零,也多是一點一點枯萎,一點一點敗落,歷經水分漸漸蒸發、容顏慢慢老去的過程,直至花粉灑落,花瓣焦灼,最后成為一張皺巴巴的廢紙樣,或者黯黑變色,或者黃褐丑陋,仍然戀戀不舍,藕斷絲連離開枝頭,跌落泥土。就像一個女人的一生,從豆蔻年華,到青春綻放,到半老徐娘,到皺紋滿額,最后枯萎離世。
這樣的過程,對于愛花的人來說,尚可以接受,緩慢而長久,花開花落的過程也由美而凄涼,由淺入深,帶來許多人生的感喟。是啊,牡丹的碩大花朵,開放時何其富貴?敗落時層層剝離,最后落得個“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榮華富貴成為過眼云煙,暗喻著今非昔比、人世滄桑,支撐著“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印證著“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的滿紙凄涼;艷麗玫瑰,開放時吞吐云霞,香艷驚人,每一個花瓣都像愛人誘惑的嘴唇,落花之時則發黑發粘,暗示著“山盟海誓”“海枯石爛”都是一時沖動、不可長久,分手時的哀婉、悲涼,轉瞬而至,讓人好不凄愴?而百合呢,康乃馨呢,曾經清純的戀人如今攀龍附鳳、嫌貧愛富,曾經疼愛的親人,慢慢蒼老,轉身離去……
這離別的過程,讓人有心理準備,雖痛,還可慢慢接受。
但桃花,沒有這樣緩慢的過程,它花盛之時,便是它離開之日,熱烈之時,便是它離別之日。
綻放時,它不顧一切,葉子尚無生發,花蕾已經噴薄。黑黑的樹干,直接迫不及待地開放出纖弱、柔美、輕薄的桃花,其飽脹有情欲之美,花開有罌粟之艷,一切都是那么急不可待,一切都是那么明目張揚。花開如云,每一朵都是小的,但連在一起就熱烈而有氣勢,尤其是花云之上常浮起一層氤氳的霧氣,裊裊升起,虛實相映,何其美妙。
但,花開正盛,轉瞬之時,一夜之間,一陣微風,桃花便會紛紛飄落。落得那般決絕,凋零得那般痛惜。其他的花兒,依戀枝頭,落地之時,顏色往往黢黑如泥;而桃花,成片成片地飄落下去,大地之上,泥土之中,花瓣依然嬌艷,花色依然緋紅,這落花之殤,真是可折煞人也。
黝黑的泥土,冰涼的泥土,細雨過后微濕的泥土,桃花落下去,仿佛重新開在地上。黑與紅,再一次親密接觸。那短促而惱人的花期,那青春夭折的宿命,桃花以它凄美的凋零之態,再一次擊中過路的才子佳人的心,擊中賞花吟詩人的魂,真想大哭一場啊!
于是,常常在這樣的季節,在落花繽紛的凄美中,在漫山遍野的桃花雨中,一批批詩人接踵而來,讀一首離殤的詩篇,吟一曲失戀的情歌。
有情人拾起花瓣,夾在時光的冊頁中;有傷人輕吻花瓣,把淚滴還給這凋落的驚魂。多愁善感的林黛玉挖了花冢,一邊葬花,一邊哭道——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游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閨中女兒惜春暮,愁緒滿懷無釋處;
手把花鋤出繡簾,忍踏落花來復去?
花開易見落難尋,階前悶殺葬花人;
獨把花鋤淚暗灑,灑上空枝見血痕。
昨宵庭外悲歌發,知是花魂與鳥魂?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唉,念念誰知?切切誰懂?每回讀到這一首《葬花詞》,想起那飄零的滿山桃花,誰能禁得住不哭一場呢?
誰可以不哭一場呢?!
4
青果催花落,蜜桃成熟時。
自古以來,我們就有生殖崇拜和圖騰崇拜的傳統,桃子以其飽滿的外形,多汁的果肉,繁密而茂盛的生殖能力,逐漸從植物的世界,走進人類的精神信仰中。
沂蒙山桃多栽種在崮上崮下。崮是一種非常特殊的地形地貌,它不同于一般的山石。崮在外形上是方形,在高高聳起的山頂上,沒有尖峭的山峰,而是突然變得平闊。平闊的山頂之上,再起新石,二層之間,貌似斷崖。在沂蒙山,號稱有七十二崮之多,其實大大小小統計起來,比七十二崮還要多出許多。崮有大小高矮、險峻平闊,總起來說,較為出名的有南北岱崮、抱犢崮、紀王崮、孟良崮,除此之外,還有大崮、油簍崮、瞭陽崮等,但無論何種崮,遠觀之,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特別像女人的乳房。
在野店上東門和下東門交界處,有一處崮,形狀與乳房巨像,被稱為奶子崮。我曾為此專門寫過一首詩歌《奶子崮》和一個短篇小說《乳的故事》。沂蒙山區的人民把這些崮視為神靈之所,常在崮頂乳頭上修建神廟,初一十五信徒們上山焚香祭供,成為古來流傳至今的傳統。在奶子崮的西側,有一座瞭陽崮,乳頂之上較為開闊,上面竟然建有佛家廟宇和道家觀宇兩座,兩座建筑相聚不到百米,卻都香火旺盛,每逢初一十五,前來燒香膜拜的人絡繹不絕,被人稱為“小泰山”。
鴻蒙之初,科學不達,人丁不旺,先民對于生殖的認識和崇拜完全處于敬畏的心態,自然而產生了陽具崇拜和乳房崇拜,而挺立的陽具般的巨石和飽滿碩大的乳房之崮,很自然地就會成為一種圖騰。
崮上的土地,皆遍植桃樹。待到秋季高陽,蜜桃成熟,那碩大的乳崮上滿山的乳房般的水蜜桃,又化身為一個個更加具體可感的女性之乳,飽滿,紅暈,多汁,……一個一個水靈靈的桃子擺在人們面前,怎么不讓人頓生親近膜拜之心?所以,桃子的生命隱喻和崮的生命暗喻一拍即合,沂蒙山腹地蒙陰的岱崮崮群被專家命名為中國第五大地貌——岱崮地貌,而岱崮被專家命名為“中國水蜜桃之鄉”。二者豈不是珠聯璧合,相映生輝?
幾億年前,崮從海底因地殼運動騰空而起,升騰為如今的綿延群山,參差百崮,至如今在崮頂還到處可見三葉蟲化石的痕跡,而幾千年來的蒙陰種桃歷史綿延至今且發揚光大,這豈不成為天地宇宙的生命載體?
生活在沂蒙山區的山民,世代民風淳樸,又人杰地靈,很大程度上因了這崮和桃的生命傳承。
記得上世紀九十年代香港拍攝了一個情色系列電影,取名為《蜜桃成熟時》,鮮活活地將女性之乳稱之為成熟的蜜桃,上映以來,成為眾多青少年生命成長中性啟蒙的教科書,功莫大焉,善莫大焉。
這種生命的圖騰崇拜,也帶動了桃子的栽種、發展、傳播和食用,僅就蒙陰而言,每年產出的桃子大約幾千萬噸之巨,占全國水蜜桃總產量的40%左右,長期銷往北京、上海、廣州等大城市,成為全國優質的蜜桃基地。
桃已經脫離了純植物的學界范疇,在人類的精神世界中占據一席之地,成為傳統的吉祥符號、生命載體。基于桃所蘊含的圖騰和生殖崇拜的原始信仰,它逐漸成為生育、吉祥、長壽的生命符號象征。這些象征意義以各種不同的形式潛存于民族心理之中并通過民俗活動得以引申、發展、整合、變異。譬如,桃花象征著春天、愛情、美顏與理想世界;譬如,枝木用于驅邪求吉,在民間巫術信仰中源自于萬物有靈觀念;譬如,桃果融入了玄幻的仙話中,隱含著長壽、健康、生育的寓意。桃樹的花葉、枝木、子果都燭照著民俗文化的光芒,其中表現的生命意識,致密地滲透在中國桃文化的紋理中。
把桃再放在文化視野中進行符號學闡釋。桃成為民俗符號也有其必然性,同時對桃作為民俗符號的構成分析,利用民俗符號學理論,將體現生命意識的桃,進行文化闡釋,又進一步深化了其在民俗文化中的表征意義。民俗符號還傳遞著生命信息。中國傳統文化中的生命意識與原始思維方式在文化意義上是吻合的,費雷澤的“金枝”效應昭示了原始思維中人與植物交感互通的巫術原理,使傳統生命意識與原始思維方式在生命的強大主旋律中達到和諧一致。在桃文化發展流變中,人們跳躍著的思維一直在主導著桃文化的生命意識。蜜桃成熟,這一句偈語般的話語,真正成為了生生不息,民族繁衍的復雜情感和心靈寄托。
桃子,你這生命的精靈,你這情色的巫語,就這樣成為沂蒙山乃至華夏民族眾多傳承精神的不改基因和個性印記。
5
一種植物得到人類的認可,往往因其局部或者細部的個性。譬如,白楊以其挺拔的不旁逸斜出的莖干,捋直了人們的目光,也收獲了禮贊的謳歌;玉蘭因其噴薄的簡潔而碩大的花朵帶給人精神上的純潔感而受人喜愛;牡丹則以碩大的層疊的花朵透露出的富貴氣折服人,芭蕉因寬闊伸展而蒼碧的葉子而備受文人的美譽和偏愛。而果樹呢,果實自然是它們最大的特色,蘋果的香甜,香蕉的醇綿,李子的酸澀,板栗的厚樸……很少有一種果樹,花、果、木全身都可圈可點,桃子例外。
桃木有靈。
桃木亦名“降龍木”“鬼怖木”,是用途最為廣泛的伐邪制鬼材料。桃木辟邪,可能源于后羿的傳說,古書記載,后羿是被桃木棒擊殺,死后被封為宗布神,這種神經常在一棵桃樹下,牽著一只老虎,每個鬼都要前去檢驗,宗布神一聞,如果是惡鬼的話,就會被虎吃掉;另有一說是和夸父有關,相傳夸父追日饑渴而死,臨死前,將手中的杖一拋,化為一片桃林,是為了讓后世追日的人能夠吃到甘甜可口的桃子,因為夸父跟太陽有著緊密的聯系,所以鬼會害怕桃木。
鬼神的傳說,總不會是一個,到了宋代,再出一個版本——相傳人世外另有一個鬼域的世界,當中有座山,山上有一棵覆蓋三千里的大桃樹,樹梢上有一只金雞。每當清晨金雞長鳴的時候,夜晚出去游蕩的鬼魂必趕回鬼域。鬼域的大門坐落在桃樹的東北,門邊站著兩個神人,名叫神荼、郁壘。如果鬼魂在夜間干了傷天害理的事情,神荼、郁壘就會立即發現并將它捉住,用芒葦做的繩子把它捆起來,送去喂虎。因而天下的鬼都畏懼神荼、郁壘。于是民間就用桃木刻成他們的模樣,放在自家門口,以避邪防害。后來,人們干脆在桃木板上刻上神荼、郁壘的名字,認為這樣做同樣可以鎮邪祛惡。這種桃木板后來就被叫做“桃符”。我國最早的春聯都是用桃木板做的,又稱桃符,“千門萬戶瞳瞳日,總把新桃換舊符”。幾千年來,桃木就因其有鎮災避邪之說,被稱為神木。
鬼神之虞,幾千年來,始終是人類的恐怖之源、畏怕之根。特別是在科技并不發達的古代,招鬼沾邪,更是家常便飯。鬼魔既降,何以驅之?唯有桃木。辭源曰:“古代選桃木枝刻桃木人,立于戶中以避邪。”位于泰山西麓毗鄰沂蒙山的肥城具有世上最大的桃園,已有千年的栽培歷史,傳說東南方向的桃木枝具有鎮災避邪之功效。漢時,刻桃印掛于門戶,稱為桃印懋,《后漢書·儀志》中“仲夏之月,萬物方盛,日夏至陰氣萌作,恐物不懋”……以桃印長六寸方三寸,五色書如法,以施門戶,意為壓邪。
古書、電影上那些驅鬼除魔的道士,身后總是背著一把肥城產的桃木劍,妖魔鬼怪,淫邪之氣,遇此劍便急忙退避三舍。桃木之靈,可見一斑。現在在泰安肥城,在沂蒙山蒙陰,桃木劍制品成為重要產業。不僅桃木劍,還衍化為更為廣泛的桃木墜、桃木手鐲、桃木梳……林林總總,都成為吉祥的化身。
桃木有靈。
一種植物,除了客觀的實用之外,又蘊含了人類的精神期盼、靈魂寄托,可以貫通鬼神人間,成為生靈之長的人類抵抗自然恐懼的工具和法寶,那這種樹木在中國的植物史、神靈史、精神史乃至文明史中占據了多大的分量?
一株桃,那低調如鄉鄰的果樹,就這樣在你我的生活里存在著,我們摘下桃子,把玩桃子,親它,啜它,食它,用它,它就平凡成一株山野的植物;
一株桃,那通靈如仙人的神木,就這樣溝通著我們的今生與來世,陰府與陽界,我們賞花吟詩,削木為劍,敬它,畏它,傷它,感它,它就化身為頭頂的三尺精魂。
桃,T—i—a—o,嘴唇微啟,舌尖下壓,腔氣上吐,升為陽平,一音一義,仙木吉象,這美妙組合的漢字,讀起來禁不住口舌生津,寫起來也自然妙筆生花了。
桃。桃。桃。
我忍不住再一次在潔白的紙片上寫下了這個美麗的漢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