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涌
刷微信的時候,看到一篇《一個農村兒媳的鄉村圖景》,文中生動再現了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的農村發展之困,諸如養老、醫療、留守兒童、城鄉二元對立等。作者從一個普通的農人家庭出發,寫出了“待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農村”嚴峻而殘酷的社會現實。
其實,像這種走向現代化過程中的發展之困,豈止局限于農村,任何一個落后的貧困地區,我們都會目睹到如此的現代化沖擊。在《我的涼山兄弟》一書里,作者劉紹華便生動呈現了生活在大山深處的涼山彝族人轉型發展之困——陷入毒品和艾滋病泛濫的貧窮而殘酷的悲慘現實。
邊緣疊加:造就毒品艾滋泛濫
涼山位于四川省的南部,屬于青藏高原東部的橫斷山脈,北起大渡河,南臨金沙江,這里是彝族人最大的聚居區。
從1950年代的民族改革運動開始,到文革時傳統習俗被破壞,然后是改革開放帶及的貧困生活。生活在這里的彝族人,經歷了半個多世紀時代的沖擊與動蕩。而后,在邁向現代化的改革中,他們又一次走在了歷史的風陵渡口。作者以講故事的方式,訴說著涼山州利姆鄉——一個偏遠落后的彝族山寨,因為貧窮,青年人染上毒癮、艾滋等疾病的生命故事。
劉紹華花費了長達20個月時間,以嚴密、翔實的田野調查,記錄下了生活在這里的諾蘇人在朝向現代化的過程中,經歷的一樁樁殘忍而悲傷的事件。
“諾蘇”是這里族群的方言,在普通話語系中,他們被統稱為彝族。劉紹華一直懇切地稱呼他們為諾蘇人,是為了更親近他們,從而對他們的生存處境感同身受。為了更清晰地認識和了解這個民族,劉紹華深入到利姆鄉的一個小山村,與那里的每一個村民交談,同他們住在一起,向他們學習諾蘇語,觀察他們生活的世界。
“這是一個關于探險玩耍、為非作歹、吸毒勒索、艾滋茫然、世代差異、文化沖擊和兄弟情誼的故事。”劉紹華寫道:“故事源于四川省涼山州海洛因泛濫與艾滋病蔓延的問題。不過,問題不在毒品,艾滋并非末路。我更深層的關注,透過這兩個社會災難,洞見當代中國卷入全球化變遷中人的行為和福祉。”
作為一本人類社會學田野調查研究之作,劉紹華更愿意把自己的這本《我的涼山兄弟》稱之為生命之書。因為,她覺得她自己有一部分生命奉獻在這里了。
在劉紹華看來,彝族人所遭遇的困境,很大程度上是被迫的,是體制僵化的結果。一方面,他們是被漢文化邊緣了的少數民族;另一方面,他們又是在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被邊緣化的落后山區的人民。兩種邊緣的疊加,造成了他們無奈的社會處境——毒品和艾滋的泛濫。
而這似乎又成了一個現代性的悲劇寓言——國家與社會的雙重擠壓導致“野蠻民族”(諾蘇人)進一步滑落為疾病泛濫的“落后鄉巴佬”。
疾病,作為一種生存隱喻
蘇珊·桑塔格曾以疾病為對象,揭示了政治與社會的雙重隱喻。桑塔格以為,像艾滋病這類疾病,其本身是與不安全的性關系聯系在一起的,因而它除了背負“放蕩者”的名譽外,還隱含著社會的批判。因此,患病者往往會受到相應的歧視,進而被邊緣化。
作為毒品與艾滋病泛濫的重災區,涼山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的宏偉藍圖開啟以后,迅速被污名化。個中原因,是涼山州的青年人在走向“成年禮”的儀式中,進入到城市中探險,卻不慎把毒品和艾滋病帶回了家鄉。于是,貧窮而落后的“諾蘇人”,不得不面臨另一重打擊——疾病纏繞。
作者敘述的“涼山兄弟”的故事,正是面對著“污名化”的諾蘇人,重新審視人性之善。
劉紹華試圖通過自己的田野調查,找到一個解決此種社會問題的良方。但是很快,她便泄氣了。書中談及了中英合作醫療項目的失敗,讓她深切感知到,諾蘇人對人對事特別在面對現代性的態度上有著比解決表面問題更為復雜的一面。單純靠政府的強力推動,顯然不是良方。因為,當初毒品之所以被帶回涼山,就與其當地的落后閉塞的社會形態有關。
作為傳統諾蘇男性來講,吸毒曾被當作一件很酷、代表自己成人以及下山“耍”過的標志。通過幾代人的集體構建,已經上升為了他們的行為圖騰。若要令其改變,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且隨著時間和社會的變化,這樣的標志逐漸也開始在諾蘇女性之間流行,使問題更加復雜化。
而艾滋病的泛濫,則帶著雙重隱喻:涼山彝族青年一代擺脫貧困的生存之困和社會主義中國探索現代化過程中的政治之困。
因此,要解決這一社會沉疴,絕非一朝一夕就可以完成。劉紹華給出的良方是:立足當地,通過教育來提高下一代人的文化素質,然后自救。
消失的“彝族新一代”
只是,劉紹華的藥方尚未開出,新的社會發展所帶及的變革,如同一輛巨輪,迅速碾碎著她筆下的一切。
多年后,當她重返到利姆鄉,她深切地感受到:“一切堅固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
她驚異地發現新一代涼山彝族的年輕人,正在迅速地沒入城市的現代性當中,他們成為了都市里的新移民。在生活方式上,他們早已與原來的彝族人不再相同。他們開著自己的私家車、坐著飛機,往來于故鄉和居住(打工)的城市之間。而他們的故鄉——利姆,正在淪為跟許許多多尋常的漢族農村命運一樣,被統一規劃和管理了起來。
在《后記》里,劉紹華曾這樣感傷地寫道:“從利姆友人傳來消息,聲稱該盆地將大規模開發為工業區,所有村民將舉家搬遷……”
隨著政府對落后山村強制進行現代性規劃,意味著生活在利姆的諾蘇人之前所有的價值觀,將變得一文不值。彝族人所保留的生活習俗與自然情感,不再成為一種可延續下去的生活道路。當年輕人不再愿意回到他們所居住的山村,當他們可以自由的與非本族人結婚,逐漸放棄自己的習俗和語言,并且覺得這樣挺好時,他們就開始主動融入到這個完全現代化了的世界里了。
“以后再也不會有彝族了!”沒有了土地,沒有了以親屬關系為基礎聚集的村落,作為少數民族的一支——彝族,還有存在的可能嗎?
或許,有過這樣的追問不單單是老一輩的彝族人,其他被同化了的少數民族又何嘗不這樣呢?
劉紹華曾引用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一書里“只發生過一次的事情等于沒有發生”為自己的座右銘。而當歷史的洪流滾過,那些被我們驚心目睹過了一切都將成為了歷史,而煙消云散。
毒品、艾滋和流動青年的涼山,終將會在某一天被巨大的現代化洪流所吞噬而渺如煙云,但它曾經帶及的現代性挑戰,卻是我們需要銘記的。只有記住了一代又一代人在歷史變動中曾經留下的傷痕,我們才能保持清醒的頭腦擁抱美好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