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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樹

2016-05-14 09:19:19肖龍
民族文學 2016年6期

肖龍

面粉廠

姨夫烏恩其在鎮上是出了名的老實人。老實到見小姨陶格斯就心猿意馬、想入非非的地步。以至于有一段時間,一種感覺引導著我,把他們當成了我親生爸媽。

姨夫烏恩其和小姨陶格斯都在面粉廠工作。姨夫烏恩其是面粉搬運工,而小姨陶格斯是掛面加工車間的和面師傅。面粉廠蓋在我們榆樹鎮東山坡上。大舅爺阿勒圖說,那里過去是牧業隊的馬圈。牧業隊散伙,幾百匹壯碩的馬被送到屠宰場宰殺。馬圈倒了,馬棚拆了,山坡賣給南方來的馬文忠建面粉加工廠……我無憂無慮,自由得像片樹葉。沒事的時候我就鎮里鎮外、漫山遍野地到處跑。我把自己當成尋找爸媽的蝌蚪。我躺在錫伯河岸邊黑色的臥牛石頭上,牙齒咬著大拇指的指甲蓋想事情。當我的手掌觸摸到脖后那個碗大的肉球時,我就會看見一群白馬從面粉廠的院子里涌出來,咴咴嘶鳴著,鐵蹄嗒嗒,一溜煙地朝黑山溝梁崗奔去,消失在南樓山的云彩里。我知道那是被宰殺的馬匹不散的靈魂——面粉廠是用馬的尸骨堆砌起來的呢!

下雨天是面粉廠搬運工最逍遙自在的時光。幾輛掛著拖斗的運輸大卡車停在車庫里。司機都到鎮上我叔叔特希格的“百泉洞天大酒店”喝酒,找嬸嬸莎林娜聊天。姨夫烏恩其到車棚里脫下沾滿面粉的工裝,穿上星期天上集趕店才穿的西裝,坐在掛面車間門前的花墻上閉目養神。聽見小姨陶格斯從掛面車間里走出來的腳步聲,姨夫烏恩其趕緊把鼻子伸進空氣里嗅。

“聞啥么?”小姨陶格斯說。

“香味兒。”他說。

“我咋么聞不到?”小姨陶格斯說。

“你過來……”他說。

姨夫烏恩其在他身邊的花墻,給小姨陶格斯騰出一塊地方。

“你吃飽撐的吧!”小姨陶格斯瞪了姨夫烏恩其一眼。“沒事干你去撓墻根,看螞蟻上樹去。”

小姨陶格斯腰上扎著圍裙,滿手是面。小姨陶格斯不再搭理姨夫烏恩其。小姨陶格斯是去質檢室驗面樣。她腳上的平底布鞋踩在水泥地上擦出踏實的聲音。姨夫烏恩其眼看著小姨陶格斯從眼前路過,嘟嚕著嘴唇,有話要說,卻欲說又止。這時候他聽見小舅拉克申沒好氣地在喇叭里喊起來:“烏恩其,烏恩其馬上回五號面粉倉庫裝車。馬上回五號面粉倉庫裝車……”

小舅拉克申細胳膊細腿,尖嘴猴腮,六親不認,因為他是面粉廠老板馬文忠最信任的倉管員。沒來面粉廠之前小舅拉克申是肉雞廠的屠宰工。他到肉雞廠沒干半個月,就發明了一種既省力又省工、抓脖子一扭就讓雞腦袋搬家的宰殺方法。因此在鎮上得了個“活閻王”的雅號。鬼機靈的面粉廠老板馬文忠看中小舅拉克申做事情這股狠勁兒,高薪把他挖去當倉管員。

姨夫烏恩其趕到五號面粉倉庫時,小舅拉克申手里攥著對講機盯著他,滿臉不痛快的樣子。

面粉倉庫輸送機這時已經轉動起來。搬運工立刻完成了人到機器的轉變:搬運面粉時他們都穿著同樣的滿是面粉的衣服,伸展著胳膊,兩只手張合著像兩只鐵鑄的鉗子,抓住五十斤重印著“黑山溝”牌商標的面粉袋,猛地掄到自己的肩膀上,跟著隊伍魚貫而行,細碎地小跑幾步趕到輸送機前,低頭貓腰扭胯,肩上的面粉袋便準確無誤地甩到輸送機上,寬大的輸送帶便將面粉袋送上大卡車的車廂里。兩個搬運工在車廂里接應,他們把運上去的面粉袋整齊地碼放起來。這期間搬運工只有幾秒鐘的往返時間。搬運工們憋著氣低著頭,都不說話,整齊劃一,前后有序。遠遠看他們不像是人在做工,倒像是燈光打過飛馳的汽車輪輻投到地上的陰影……

幾輛滿載著面粉的運輸大卡車開走了。搬運工們都抽筋扒骨,無精打采。他們用防塵帽敲打著身上的面粉——這是徒勞的,細如塵灰的面粉已經透進衣服,與汗水和在一起泥巴樣糊在身上,輕易是打掃不掉的,都等著回家讓老婆清理呢。然而姨夫烏恩其卻不急著回家,他在車棚里磨蹭著。他脫去工裝重新換上西服,沒啥么事情干,想這時候有泡尿該多好,尿就來了。姨夫烏恩其借著找廁所的由頭,順著掛面車間的窗玻璃往里看——白天和黑夜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隱秘。白天屋里人能看見屋外人,屋外人卻看不見屋里人;黑夜卻正好相反,屋外人能看見屋里人,屋里人卻看不見屋外人。但這些現在都沒有用。掛面車間里機器隆隆,人影綽綽,但卻分不出誰是誰。都穿著白大褂,都戴著白衛生帽白手套,臉都被白色大口罩遮蔽得嚴嚴實實。只有眼睛是黑的,但睫毛也像秋天的茅草一樣掛滿白色的面粉。

穿過月亮門,姨夫烏恩其看見鎮長旭日干那輛半新不舊的桑塔納在眾多豪車里受氣包一樣停在貴賓樓下。鎮長旭日干來面粉廠不奇怪。鎮長旭日干是面粉廠的常客,和老板馬文忠既是酒友又是牌友。奇怪的是這么晚他在面粉廠干啥么?姨夫烏恩其心想。他專揀樹的陰影走,但還是被心眼憨直的保安浩吉格日看見了。保安浩吉格日是三舅爺阿木爾的兒子,小姨陶格斯的堂弟。來面粉廠當保安是小舅拉克申介紹的。人長得五大三粗,站在地上像黑煞神,瞪著的眼像是懸吊著的兩只牛鈴。

“你在找啥么?”他說

“廁、廁所。”姨夫烏恩其說。

“這有廁所?”他說。

“瞧您說的。”姨夫烏恩其說。

“下班不趕緊回家?”保安浩吉格日說。他揚著鼻孔,神氣得不行,“別到處瞎轉。今晚廠里可有重要會議……”

“啥么會?”姨夫烏恩其說。

“瞎打聽!”他說。

“也是,一個保安知道啥么。”姨夫烏恩其說。

“小瞧我。啥么人進出廠子不打我眼皮底下路過?廠里大事小情我啥么不知道?你說。”保安浩吉格日瞪起牛眼珠子,來勁兒了。“咱們面粉廠要和香港老板合伙,在河東投資建開發區。”

“那河道?”姨夫烏恩其說。

“改唄!”他說。

“那棵老榆樹?”姨夫烏恩其說。

“砍唄!”他說。

姨夫烏恩其不是啰嗦的人。特別是對像保安浩吉格日這種心智不全的人,更是無語。今天話多只是想為眼睛創造時間。保安的話讓他打個愣怔,眼睛立刻就銹住了。

姨夫烏恩其再沒心思轉悠。他推著自行車從面粉廠走出來。坐在山坡上,本來打算歇會兒去黑山溝把這件事說給大舅爺阿勒圖聽,路上卻遇上大姨索布德,一打岔就把這事情給忘了。

大姨索布德從山坡上來。披散著頭發,光著腳,打著手電筒,邊走邊貓著腰在石縫草棵里尋找著啥么東西。姨夫烏恩其知道她又犯病了。

大姨索布德拿眼睛直勾勾地瞅著姨夫。

“你看見我的簪子嗎?”她說。

“啥么簪子。跟我回家!”姨夫烏恩其說。

“我的簪子丟了。我得找到它。”她說。

“聽見沒有。趕緊跟我回家!”姨夫烏恩其說。

榆 樹

我們榆樹鎮榆樹很多,鎮里鎮外,坡上坡下全是。但河東那棵榆樹卻與眾不同,它在那里到底立了多少年沒人說得清。但它確實是棵年代久遠的老榆樹。它的樹干蒼老成古銅色,樹杈上掛的冬青和老鴰窩比打谷場的草垛還大。大舅爺阿勒圖聽老人傳說這棵樹的樹種來自漠北草原,蒙古大軍征討居庸關時曾在黑山溝安營扎寨,榆樹的種子就在將士們的馬匹糞便里留下來,之后分解脫落生根,長成這棵敦實厚重的榆樹。老榆樹在黑山溝口生長繁衍,既是黑山溝榆樹林的老祖宗也是鎮上人的老祖宗。大舅爺阿勒圖說這是棵神樹,誰家有大事小情,只要在老榆樹下燒張紙許個愿就會平安無事;誰家孩子生病長災,只要來樹下認個干親也會病去疾消。榆樹鎮過去叫榆樹營子(村子)——營子因老榆樹而得名,老榆樹因營子而挺立。老榆樹曾經多次救過營子人的命。大舅爺阿勒圖說清朝咸豐年間曾發生過著名的“水淹榆樹營子”事件,沒有任何預兆的大水深夜從后山翻梁呼嘯而來,離山近的都上了山,離山遠的就被大水圍困在營子里。大舅爺阿勒圖的爺爺巴特爾抱著剛三歲的兒子蘇日勒和克(大舅爺阿勒圖的爹)爬上老榆樹才保住命;大躍進那年鬧饑荒,糧食吃光了,人們和牲口爭食,用樹皮草根填肚子。樹和草都死了,只有老榆樹挺立不倒,榆樹錢兒和榆樹葉一嘟嚕一嘟嚕掛著,摘了這茬有那茬;榆樹皮也剝了一層又生一層。榆樹營子人看上去盡管面黃肌瘦,卻沒有餓死過一個人……

就是這樣一棵老榆樹,在這種情形下,鎮上的人都敬而遠之,而我卻不管這些,老榆樹下是我常來常往的地方。有時我還脫下鞋子爬到樹上摘冬青掏鳥蛋。我養的那只傷鳥“扭扭脖子”就是在老榆樹下的草地上捉到的。我這樣做并不是膽大,也并非特立獨行,而是因為鎮上與我同齡的孩子們都躲著不和我玩兒。我相貌丑陋,又瘦又小,還帶著兔唇,脖子后面鼓凸出的碗大肉球像是軍士背著的鋼盔,讓我永遠也直不起腰來。除了這些,更主要的原因是都說我缺爹少娘是個野種,和他們不是同類。

年齡小的時候我不管這些。你們這幫無聊至極的家伙就瞎說吧,想方設法糟蹋我吧。埋汰別人的人最終也埋汰了自己。木匠特日格是我爹,善良的吉爾格勒是我娘,他家的親戚就是我的親戚,我隨著他們的口叫。我有爹有娘就不是野種!……娘吉爾格勒身體不好,總是病病歪歪,躺在炕上的時間比站在院子里的時間多。爹特日格經常用做木匠活賺的錢到鎮西頭白嘎拉家的“百姓蒙藥鋪”里抓草藥給她煎著吃。每天屋里屋外滿是一種奇異的草藥香氣。后來我大了,懂了些事情,玩耍時無意中聽鎮上的大人說我是爹特日格和娘吉爾格勒抱養的孩子。

我心里的這個影子趕也趕不走。想起來就沒心思出去玩兒。

夏天伏雨是熱的。下透雨的菜園子霧氣蒸騰,土地松軟得像剛出鍋的饅頭。娘吉爾格勒坐在階前的板凳上,看爹特日格在屋檐下給她煎草藥。她的臉黃黃的,像蒙著塑料膜一樣透著里面的筋骨血脈。爹特日格抓把刨木花添進土爐里,一股濃煙騰起來,把娘吉爾格勒繚繞成一張薄紙。我在園子的墻根給“扭扭脖子”找“大米飯”(螞蟻卵)吃。我用小鏟子翻開水渠里的一塊石頭,一堆“大米飯”暴露出來。我剛想去揀,幾只大螞蟻不顧一切地將它們拖回洞里。我被黃鼻涕堵住鼻孔,坐在濕地上哭起來。

爹特日格放下手中撥火的鐵筷子,跳進園子抱起我。

“咋么啦?”爹特日格說。

我不說話,撇著嘴吭哧吭哧地哭。

“馬蜂蜇著手啦?”娘吉爾格勒說。

我停止哭聲,睜開眼,用手背把淚珠子抹掉。但嘴依然撇著,給人一種隨時爆發出大哭一場的感覺。

“朝魯罵我野種!”我說。

“別聽他胡吣!”爹特日格說。

“你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娘吉爾格勒說。

我不再說話。也沒有想哭的意思。我麻耷著眼皮瞅屋檐下土爐煎藥的鍋子。刨木花呼呼地燒著。鍋開了,枝枝梗梗的草藥從掀起的鍋蓋處漫溢出來。娘吉爾格勒瞅瞅爹特日格,爹特日格瞅瞅娘吉爾格勒。娘吉爾格勒咳嗽起來。

“你是爹……”爹特日格說。

“從河套撿、撿來的!”娘吉爾格勒說。

我半信半疑。因為鎮上和我年齡差不多的孩子都遇到過這種情況:當他們被自己的出處疑惑時,回家問爸媽,爸媽百分百都會這樣回答:“你是從河套撿來的”。

我想我真要是爹特日格從河套撿來的話,就說明我是石頭生的。鎮上只有一條叫錫伯河的河。河水緩慢流淌,安靜得像吃飽奶水睡覺的馬駒兒。河里除了水就是石頭。河水沖刷著河岸,把石頭滌蕩得又光滑又干凈。我在河套里游蕩,尋找著能生出我的那塊石頭。我蹲在一塊長得和我差不多丑陋的石頭前大聲問:石頭石頭我問你個事情,你要說實話不許騙我。你是我媽么?是你把我生下來的么?石頭抿著嘴樂,不說話。她把呵呵的笑聲隱沒在漩渦里。一只小生物從石縫里蹦出來,我抓住它和我比對,覺得它不會成為我,我也不會成為它。我們之間差距太大,我是長著兩條腿的人,它是四條腿的蝌蚪。

“我到底是誰生的呢?”我撓著頭皮想。

我躺在河套黑色的臥牛石上,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個子午卯酉。也就在這期間,我驚奇地發現存在我身體上的奇特本領:我有事想不開時,只要躺在錫伯河岸邊這塊黑色臥牛石上,用手摩挲脖后那個碗大的肉球,立刻覺得茅塞頓開,心明眼亮,一種神奇的潛能在我的身體里打開一條通往外界的通道,使一切事物觸手可及;模糊的變得清晰,冥冥的變得可信。我能在萬籟俱寂時聽懂蚊蟲嘈切中的對話,能聽見花朵在雨后的泥土里唱歌,能在蝴蝶翅膀的花紋中讀出它所隱含的不被人知的信息。

錫伯河水靜靜地流淌。河岸一聲猿鳴似的長嘯后,一只馬蜂擦我鼻尖飛過,帶我走進黑山溝……

大舅爺阿勒圖住在黑山溝后坡的山神廟里。他是鎮上年齡最長的老人。十歲時跟太姥爺蘇日勒和克進山打獵。公爺府被小日本占領時,他又參軍打仗,在當時聞名遐邇的草原騎兵團當排頭兵。光復前夕,帶兵沖進鬼子設在橋頭鎮的實驗室,他看見木架上的瓶瓶罐罐以為是酒具醋壇,不由分說甩槍托一頓猛砸,致使鼠疫在當地大面積流行。解放后政府追查下來丟了公干,辭官回家重操祖業當獵人。封山止獵時為保住那桿祖傳的獵槍,他自薦當了護林員。他從冬至夏都穿著皮德勒(過去獵人穿的一種大襟皮襖),腳蹬豬皮靴,打著綁腿,一身獵裝,拎著獵槍溝溝岔岔地巡視。早晚站在黑山溝后坡梁崗的黑石砬子上敞開嗓門吆喝一聲,聲浪一波波蕩開,旋風般從黑山溝蒼茫的林海梢頭滾過,嚇得盜木賊膽顫心寒,拖著斧頭和兔子野雞賽跑。

山神廟

姨夫烏恩其走在黑山溝的山路上。這時候已經傍晚好一會兒了,但還沒到深夜的時候。姨夫烏恩其推著他的那輛自行車,車把上掛著只望遠鏡。自行車的鏈條在鏈盒里啃咬著齒輪。從大黑山下來的貓頭鷹無聲無息地從空中滑過,像擲過的石頭。貓頭鷹在小鎮上空盤旋一周,然后落在山坡下的那棵老榆樹上。老榆樹靜默著,它給小鎮撐起一把傘。老榆樹上的貓頭鷹睜著一只眼,月亮也睜著一只眼。山黑黑,地黑黑,只有山坡上的路是白的。姨夫烏恩其在黑白間走著,顯得猶猶豫豫,信心不足。

姨夫烏恩其懶得在家待著。面粉廠的搬運工下班后都急著回家,因為家里有孩子候著,有老婆體貼著,有桌上噴香的飯菜等著。姨夫烏恩其下班回家等著他的只是冰房冷灶。大學畢業的女兒(也就是我表姐烏云)在旗醫院實習,住在醫院不回來,在家里的大姨索布德既不生火也不做飯,整天翻箱倒柜地找她丟掉的簪子。其實姨夫烏恩其心里清楚,大姨索布德根本沒有啥么簪子墜子的。一件子虛烏有的東西卻被她描繪得活靈活現,就跟真的似的。甚至比真的還真。

“你看見我的簪子嗎?”大姨索布德說。

大姨索布德在剛進屋的姨夫烏恩其面前比劃著。

“這么長。”她說。

“有這么寬。”她說。

“純銀打造的。”她說。

“簪頭掛瑪瑙墜。”她說。

“那是娘家給我的嫁妝。”她說。

嗚嗚嗚……啊啊啊……嗚嗚嗚……

弄得姨夫烏恩其嗔怪不得,只有推門出去,躲在樓下找清凈。他看見自行車把上掛著的望遠鏡,想起昨晚面粉廠保安浩吉格日說的那話,也沒顧得早晚,推著自行車走出小區。

姨夫烏恩其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去黑山溝看大舅爺阿勒圖了。他從心里對這個老岳父打怵。姨夫烏恩其覺得大舅爺阿勒圖眼睛里帶著針尖兒。在他跟前,心里一點小刺兒都藏不住,都被他一針一針地挑出來。大舅爺阿勒圖性情孤僻,戎馬生涯,卻娶了個能生會養的漂亮女人。這女人長著兩條母馬一樣壯碩的腿,胯骨也母馬一樣寬大。這就是我大舅奶哈斯其其格。大舅奶哈斯其其格的勤快在營子里是著名的。手勤快,肚子也勤快,接二連三地給大舅爺阿勒圖生了七個子女,但大部分都夭折了,只留下兩女一男活下來(大姨索布德,小舅拉克申,小姨陶格斯)。合鄉并鎮時政府引資開發,營子拆遷挪地。開發商在鎮上蓋起了一排排的簡易樓房,分給營子里的拆遷戶住。大舅奶哈斯其其格整天惦記著老院子里的那幾畦菜地,身體大不如前,一下垮下來。那年秋天大舅奶哈斯其其格背著旁人,偷偷地潛回老院子摘菜畦里的豆角,被拆了一半、搖搖欲墜的土墻上落下的石頭砸中頭部死去。

大舅奶哈斯其其格死后,大舅爺阿勒圖更加孤僻,倔脾氣有增無減,十頭牛也拉不回來。大舅爺阿勒圖誰也不依靠,從樓房里搬出來,獨自住到黑山溝的山神廟里。

“這里住著敞亮。”他說。

“看山守林也方便。”他說。

山神廟坐落在黑山溝后坡的山坳里,面東背西,后山緊挨著高大的老虎崖。石砌的墻壁上的苔蘚一次次綠了又一次次地黃,經年累月地輪回成了天然的膠合劑,使石墻更加敦實堅固,密不透風。我聽大舅爺說他小時候山神廟里香火很盛,每逢年節或獵人上山打獵時都來燒香磕頭,祈求山神保護。衰落是近些年的事。山神廟里泥塑的山神像沒有了,拿得動的東西都被鎮上的人拿回去私用。但供奉山神的石桌石凳還在,這些就成了大舅爺阿勒圖可心稱手的臥床家具。

啊嗬嚇——啊嗬嚇——

大舅爺阿勒圖裂開大嘴岔樂。

往石桌上盤腿大坐,他就是山神!

姨夫烏恩其去見大舅爺阿勒圖的那天晚上,我正好從大舅爺那里出來。我倆擦肩而過卻誰也沒看見誰。我走出黑山溝,快走到錫伯河邊的時候,聽到大舅爺阿勒圖發怒叫罵的聲音,還啪啪地拍打石桌子。一只跟了他大半輩子的搪瓷缸也被他從廟里扔出去,叮叮當當地在石頭上蹦跳著,然后栽到溝底的小溪里。那可是大舅爺的心肝寶貝——當年政府慰問軍屬時發的紀念品,上面還清楚地印著“為人民服務”幾個紅漆大字呢!

我不知道姨夫烏恩其咋么惹了大舅爺阿勒圖生氣。我想返回去,但天太晚,怕草叢里趟出蛇來。

錫伯河邊的柳樹靜默地立著,垂著又細又長的手臂。她們在編織。她們把天上的月亮和星星都織進河里。我蹲下身去,把腳上的鞋子脫下來掖進背后的褲帶里,準備趟河。幾只青蛙撲騰撲騰跳進河水里。我沒想到這天晚上會在河邊遇到奶奶阿娜日。我太姥爺蘇日勒和克有四個子女:大舅爺阿勒圖,二舅爺阿古拉,三舅爺阿木爾,還有奶奶阿娜日。奶奶阿娜日在世時還沒有我,我當然不認識她。當時我看見岸邊那塊黑色臥牛石頭上坐著個老奶奶。我想天這么晚她在河邊干啥么?我把脫下的鞋又套在腳上,貓著腰走過去。老奶奶端端正正地坐在臥牛石頭上。她頭發熨帖,慈眉善目,雙手拘謹地扶著膝蓋。身上穿著帶蒜疙瘩(一種用布繩做的盤扣)的古裝衣服。這種衣服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穿了,只有格根的喪葬鋪里才能見得到。

當初我以為她想過河。我說老奶奶你過河嗎我背你。她扭過頭來瞅著我,說:“哦,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我們的俄日敦呀,我不過河。”我當時愣住了。我想老奶奶咋么知道我叫俄日敦呢?榆樹鎮除了幾個和我親近的人叫我這名字外,多數人見我都“格杜格杜”(蒙語凸枕骨的意思)地喊。我盯著老奶奶瞅半天。我說我不認識你。你是榆樹鎮人嗎?

老奶奶點點頭。

她說:“我開始是榆樹鎮人。后來不是了。我過了一條和錫伯河差不多的河,就不再是榆樹鎮的人了,就成了那一邊的人了。”老奶奶嘆口氣。把一縷被夜風吹亂的黑發抿到耳后,接著說,“現在榆樹營子啥么都變了。變得我啥么都不認識了。但我認識你是我兒子木匠特日格的孩子,我的孫子。”

我這才明白,面前這個老奶奶是爹特日格死去多年的老娘阿娜日。因為有這層親屬關系,我絲毫沒有害怕的感覺。我借著西斜的月光打量著面前的奶奶阿娜日,發現她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老,只是說話聲音聽著有些混濁。我不明白老阿娜日死這么多年咋么還是去世時的樣子(我家的相框里有奶奶阿娜日去世前的照片)。

我坐在臥牛石上和奶奶阿娜日聊起來。

“人就像一盞燈。”奶奶阿娜日說,“人死了這盞燈就滅了,一了百了。有的燈捻還掛著燈花,那是對活著的人的牽掛……”

“我有件事想問你。”我說。

“說吧。”奶奶阿娜日說。

“我的親生爸媽是誰?”我說。

“我是哪來的?”我說。

“噢!噢!噢!”奶奶阿娜日把嘴嘬起來。看樣子有些緊張。她用手摩挲一把臉,岔開話題說,“這錫伯河水比過去緩慢多了,河套也瘦多了。記得那時候坐著的這塊大石頭還沒在水里,只有到了冬天枯水時才露出水面。”

多天后我和表姐烏云在黑山溝后坡的梁崗上玩扔石片的游戲時,我把見我奶奶的事說給她聽,念過大學的表姐烏云沉吟片刻后對我說:“這也許是你的幻覺。”

鈴 鐺

聽鎮上人說我爺爺阿日斯蘭是個獵人,早年氣盛,和大黑山上的黑熊斗狠時被黑熊舔了,只剩下骨架。奶奶阿娜日年輕時就守了寡。奶奶阿娜日沒有女兒,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兩個禿小子拉扯大。兩個兒子各有所成。大兒子特日格學木匠,他是我現在的爸爸;小兒子特希格學經商,他是我現在的叔叔。

奶奶阿娜日死了,留哥倆在鎮上打拼。

離鎮東頭那棵老榆樹最近的是叔叔特希格家。老榆樹的樹冠正對著他家的窗戶。春天里,老榆樹掛籽時就不斷有榆錢兒光臨他家的陽臺;秋雨之夜,濕漉漉的老榆樹的落葉也會不停地敲打他家的窗玻璃。叔叔特希格的家的窗子是鋁合金的,不怕敲打。但他家的窗玻璃卻是脆的,就經不住打了。

于是叔叔特希格在窗外罩了層鐵絲網。

后來叔叔特希格又把他家的玻璃換成淡藍色的墨玻璃。他家住在拆遷樓的底層,從街上過往的人容易看進屋里。叔叔特希格不想讓人看見屋里的事情,因為他家有很多不愿告人的秘密。叔叔特希格家的墻壁上掛著一只鈴鐺,鈴鐺后襯著錫紙。錫紙一角的圖釘脫落了,風掀動著它。該響的鈴鐺不響,不該響的心形錫紙反倒響個不停,像只不斷在原地奔跑的小獸。錫紙襯托著的是件象征物。鈴鐺是黃銅的搖鈴,尺巴長的榆木手柄,它不響是因為失去了里面的鈴錘。當年這只鈴鐺完好無缺時,叔叔特希格搖著它騎著一輛吱吱嘎嘎亂響的平板車走鄉串戶收羊毛。叔叔特希格一只手拎著秤砣上加了鉛芯的鐵秤,一只手指頭夾著紙卷的旱煙,嘴里不住歇地吆喝:

羊毛的賣——

羊毛換錢——

叔叔特希格琢磨出神奇的辦法。死羊毛收上來,到他手里的秤上一過就活了,一斤變成了二斤,二斤變成四斤,四斤變成八斤。等叔叔特希格把這些羊毛拉回家,從板車上卸下來,羊毛翻番打滾地就長成了一群羊。這些羊不吃草料只喝水,啃他家地板上的泥沙和白石灰。長到膘肥體壯時到收購站賣個好價錢。

叔叔特希格還賣過電子表、老鼠藥,做過皮衣翻新生意,販賣過錦州的海鮮(所謂的錦州海鮮,其實只是從赤峰英金河里拿笊籬撈的葵花子大小的河蝦),倒運過煤炭等等。

但這些都是十五年前的事情。

現在叔叔特希格不再做這些生意了,這些零散的生意他瞧不起。現在叔叔特希格是酒店的大老板。

叔叔特希格的酒店離他家住的居民樓不遠,也緊把鎮東頭。規規整整四四方方的一個院落,前面兩層門房是酒樓,后面一排紅磚大瓦房是住宿的客店。門前的牌匾上寫著個天大的名字:“百泉洞天大酒店”。門邊的一幅對聯也氣勢磅礴得嚇人,上聯:上炒三山五岳野味;下聯:下炸五湖四海時鮮,橫批:別有洞天。當年酒店開張時這匾額往外一掛,立馬引起鎮上人的喝彩。有文化的欣賞對聯的承接對仗,嘖嘖稱奇。沒文化的看著字體順眼舒服。中年發福的叔叔特希格短粗肥胖,鑿頭鑿腦,面餅臉上轱轆著一對綠豆眼,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他自然沒有這文采——后來我聽說對聯出自我二舅爺阿古拉之手。二舅爺阿古拉念過私塾,滿肚子的經史子集卻一事無成,一輩子沒婚娶,是個鰥夫。這倒落得個逍遙自在,屋里一床被子一副碗筷,一條板凳,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二舅爺阿古拉長年穿著件大舅爺阿勒圖給他的破得麻花的軍大衣(當年大舅爺阿勒圖給他時那可是嶄新的),腰里系條帶著銅鉤的麻繩,銅鉤上掛著只用生牛皮做的酒葫蘆。

二舅爺阿古拉有家不回,整天四處游蕩。困了,菜地、山坡、橋洞、墻角、溝渠,把破軍大衣往地上一鋪就是他的溫床。餓了,到鎮上看誰家店鋪開張或娶妻嫁女,就念個喜;誰家老人走了發喪出殯,就唱個喪,賺口飯吃討碗酒喝。叔叔特希格家的酒店開張時求二舅爺阿古拉寫對聯,答應給他一百塊錢酬勞。二舅爺阿古拉寫完那幅舉世聞名的對聯后,叔叔特希格卻皺著眉頭不滿意,雞蛋里找骨頭,橫挑鼻子豎挑眼,價錢折半。但最后付款時又扣了二十塊的紙墨錢。二舅爺倒也不在乎,他擤了把鼻涕,用臟兮兮的指頭拈出一張五元的票子留給這個外甥。

叔叔特希格假裝推辭。

“你這是干啥么嘛。”他說。

“算是長輩的一點心意。”二舅爺阿古拉說。

“謝謝啊二舅。”他說。

“恭喜發財。”二舅爺阿古拉說。

二舅爺阿古拉朝叔叔特希格抱抱拳,從腰間麻繩的銅掛鉤上摘下牛皮酒葫蘆,揚脖抿一口,抹抹嘴巴,揚長而去。二舅爺阿古拉真是高人!二舅爺阿古拉寫的這幅對聯在叔叔特希格酒店門前掛了十年,過往行人讀了十年,成了榆樹鎮的一道風景。但誰也沒讀懂橫批的另一層含義!

面粉廠老板馬文忠讀懂了。

那時南蠻子馬文忠剛到榆樹鎮不久。獨身一人住在叔叔特希格的酒店里,還沒把家屬接過來。

老榆樹的葉子在老陽兒(太陽)下縮卷著。老榆樹的枝葉使叔叔特希格家的墨玻璃更黑。天已經過午,就要接近傍晚了。風開始鼓起腮幫把我爹特日格掄斧子鋸木頭的聲音吹進陽臺。這聲音把醉酒而臥的叔叔特希格吵醒了。叔叔特希格一時忘記時間,錯把過午當成清早。他眼睛閉著,伸手在寬大的雙人床的另一頭摸。沒有摸到他想要的東西。嬸嬸莎林娜在酒店里沒回來。中午客店有生意。客店有生意時嬸嬸莎林娜不管早晚都住在酒店里不回來。叔叔特希格感覺頭有些鈍痛。他想不起中午在酒店招待過誰,和啥么人喝了啥么酒。他只記得酒在肚子里翻騰,蓄勢待發。酒必定是水做的,可以四處流通。叔叔特希格躺在床上的時候酒就把他脖子當成渠道,涌進腦袋,把那里沖刷成荒蕪的田地。

一個電話才讓叔叔特希格頭腦清醒過來。

叔叔特希格趴在床上看看手表。他下了地,到洗手間把著馬桶吐了一氣。他快速地漱口刷牙,走出樓去。此時午后已過傍晚還沒開始,正是飯口的空當。酒店人影稀少,只有幾個服務員在打掃衛生。酒店后面客房的門也關著,嬸嬸莎林娜午睡還沒有起床。叔叔躡起腳步到窗前聽了一會兒,舉起指頭敲窗子。

“林娜,醒了嗎?”他說。

“敲。敲你個頭哇!”嬸嬸莎林娜說。

“林娜,”他說,“面粉廠馬老板打來電話,說晚上招待幾位貴客。讓準備一下。你看……”

“這還用我告訴,去割肉哇!”嬸嬸莎林娜說。

叔叔特希格給三輪車充足氣,騎著去肉鋪買肉了。嬸嬸莎林娜才是“百泉洞天大酒店”的真正老板。叔叔特希格走過有一會兒,嬸嬸莎林娜才磨蹭著起床。她穿件露著半截大腿和后背的吊帶裙走出屋子,披頭散發地站在臺階上,用拳頭捶兩下腰眼兒,打個哈欠,慵懶地聽著我爹特日格鋸木頭的聲音。

馬鞍

天剛摩挲亮。

鎮上第一聲開門聲從我家院子里響起。

爹特日格從低矮的土屋里走出來。他個子不高,肩膀寬闊,脊背微微駝著。胳膊長及膝蓋,兩只手由于長年累月干木匠活變得粗糙寬大,手指彎曲變形。眼睛也細瞇著,一只大一只小,總像是在木板上取直吊線似的。爹特日格穿著膝蓋上打著補丁的帆布工裝褲,站在院子里系褂子扣兒。他咳口痰,清清嗓子,拿眼睛在院子里撒目一圈,然后揚起脖子看天上的云彩。爹特日格是在判斷天氣好壞,以便安排這一天的木匠活計。天上的云彩棉花樣白白的一層一層堆著,穿梭的燕雀就成了漫撒的棉籽兒。嗯這天不錯!爹特日格在心里說,感覺這是個適合晾曬鞍板膠的好天氣。于是他趕緊去廁所倒尿桶。回來路過門洞時,聽見嘈切聲,那是放在倉房里躲避夜露的家具們醒了。爹特日格拿掃帚把院子打掃得一塵不染,然后打開倉庫的門。爹特日格站在木匠家具們面前立刻找到感覺,挺起胸脯,自信得像個將軍。

家具們都豎起耳朵聽爹特日格嘮叨。

“伙計。”他說。

“你們好嗎?”他說。

“新的一天又開始啦。”他說。

“都打起精神,該干活嘍。”他說。

倉庫里錛子、刨子、鑿子、斧子、鋸,皮尺、木鉆、墨斗、吊墜、繩……這些木匠家具還是昨晚擺放的樣子。不同的是它們都伸出胳膊。它們沒有翅膀但會飛;沒有腿但會走路。它們排列整齊,先后有序地跟著爹特日格的手腳一件一件地從倉庫里擠出來,在干凈的院子里尋找自己的位置。

通常情況下,爹特日格在開始做木匠活時都要先抽透一顆煙——那種手卷的蛤蟆火煙。喝透一碗茶——那種闊葉的粗枝大梗的磚茶。把外面的褂子脫下來,掛在院子中間的杏樹上,身上只剩下貼身的汗褡。然后將一根修好的粗芯鉛筆夾在耳朵上,搓熱手掌,噗噗地朝掌心吹口濕氣,才開始動手干活——多年固定不變的程序,堅持下來就成了一種儀式,一種對冥冥中的神靈的祭奠。活動開筋骨,爹特日格掄斧子鋸木頭,活計干得順手,漸入佳境,此時天高地遠,人已經進入忘我的境界之中……斧子砍出的聲音是一波一波的,而鋸木頭的聲音卻是流動的,它們順著窩瓜秧爬上土墻,飛到墻外帶著瓜花的清香水紋一樣由近及遠,由小到大在小鎮的上空回響著。

克哧克哧

克哧克哧克哧

克哧克哧克哧克哧

狹窄的院落是爹特日格的制作室,院中的長腰板凳和木架是爹特日格的工作臺。爹把一塊選好的榆木料去皮烘干,量好尺寸,放在長腰板凳上用夾板固定好,彎起一條腿踩在木料上,用鋸準確無誤地沿著鉛筆線裁截,然后從頭到尾細致地用錛子刨一陣,吹去凌亂的刨花,一塊榆木原料呈顯出鞍鞒板的雛形。爹的背后,院子偏屋的木架橫檔里,整齊地擺放著已經做好的梢繩、馬鐙、肚帶、鞍花、泡釘、鞍翅、扯肚,把這些零散的部件加工后組裝在一起,一副精致的馬鞍韂便出世了。

在木匠活中,爹特日格制作馬鞍韂是最拿手的。

爹特日格跟我說過,他制作馬鞍韂的手藝是跟師傅吉日木圖學的。吉日木圖是蝴蝶溝的木匠。那是個脾氣暴躁的老頭兒,瞪著一只玻璃花眼(白內障),頭發撅撅著像屋檐被風掀起的掛了霜的茅草。生起氣來鼻孔張得老大,能吹倒一頭牛,整天背著手在作坊里溜達,監督徒弟們干活。哪個怠惓了,哪個偷了懶,所有的徒弟們都惹了他,跟帶著倒霉。他揮舞拳頭嘶啞著嗓子在徒弟們頭頂上吼叫:“懶蟲和混屎棍們!懶蟲和混屎棍們!你們這輩子也別想看到自己的后腦勺兒,你們這輩子也別想討到老婆!”唾沫星子像砂輪下的鐵沫子一樣四處飛濺。

老頭兒細木工手藝棒,眼睛也不拙。他看中個煙不出火不進、老實得像榆木疙瘩似的徒弟,臨走前把結實漂亮得像棗木樣的獨女嫁給他,同時也把制作馬鞍韂的手藝毫無保留地傳給了他。

那人就是我爹特日格。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情。那時榆樹鎮還叫榆樹營子,坡高林大,人們出行主要還靠騎馬,馬鞍韂是稀缺品,搶手貨,供不應求。老木匠吉日木圖走了三十年。老木匠吉日木圖陪送娘吉爾格勒的吊鐘在墻壁上滴滴答答走了三十年。吊鐘旁老木匠吉日木圖的遺像也已經褪色變黃。可墻還是土夯的墻,墻壁上還一層層地糊著報紙。硬的東西沒有變,變化的是墻壁以外的東西——榆樹營子變成了榆樹鎮,兩個膠皮轱轆的自行車和摩托車取代了四條腿的馬。馬鞍韂成了滯銷品,爹特日格也成了被時代遺棄的老木匠。

入伏的熱雨下得土地返潮氣。倉房屋頂蛛網上掛著水珠,墻角冒出草芽和蘑菇。爹特日格將錛子刨出的鞍橋板用砂紙打磨光滑,上完頭層膩子,放在墻根陰干。歇著的時候,爹特日格把囤積在倉房里的馬鞍韂搬出來,放在院子里晾曬。一溜溜精工細作的馬鞍韂從石階擺到大門口,看著即壯觀又讓人心堵。爹特日格弓著腰蹲在木板凳上,蛤蟆火煙抽得嘴發麻。每天接近中午的時候,總有親戚或街坊鄰居來我家串門,問候躺在炕上的娘吉爾格勒的病情有沒有好轉。他們除了給娘吉爾格勒帶榛子蜂蜜這些山貨滋補品外,還帶來些道聽途說的偏方。啥么杏仁泡醋啦,啥么蜂蜜腌雙黃雞蛋啦,啥么白糖水煮玉米須啦等等。他們推開我家的大門走進院子,都要像過河一樣提著褲腿,挑著擺在地上的馬鞍韂的空隙走。他們都替爹特日格犯愁得嘬牙花子。

“不然,你做櫥柜試試。”姨夫烏恩其說。

“打藥屜,白嘎拉的藥鋪會用。”小姨陶格斯說。

“做麻將桌。麻將桌這玩意兒……”叔叔特希格說。

“老板臺可是……”嬸嬸莎林娜說。

“干脆就別做木匠活,跟著你三舅、我家阿木爾去山上尋寶。等到發了財,嘿嘿……”三舅奶塔娜說。

大家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嗆嗆。出于好心的主意爹特日格也會采納。由親戚牽頭,跟鎮西白嘎拉簽協議,給“百姓蒙藥鋪”打一對裝草藥的立屜。白嘎拉把散發著松油香味兒的松木料拉來,爹特日格畫好圖紙,開始動工。本來腦子想的是立屜的一條橫橙,做出來的卻是馬鞍韂的前鞒邊;本來想著做一塊立屜的擋板,用刨子刨出來卻成了馬鞍韂的后梢尾……反復幾次,只好停工,毀了木料又賠錢。又試著給鎮上托婭的春天幼兒園餐廳打一批小木椅。爹特日格日夜趕工。活做出來了,那物件不像是給孩子們吃飯坐的小椅子,倒像是在園子里騎的矮木馬。

以后再有人攛掇,爹特日格坐在板凳上抱著腦袋。

“不行啊。”他說。

“別的做不好。”他說。

“咱腦子只有馬鞍韂。”他說。

“咱只是能做馬鞍韂的命!”他說。

榆 樹

爹特日格不會跟著三舅爺阿木爾上山尋寶。三舅奶塔娜跟爹特日格說那話時,我正在菜園子里,有高高的豆角架和柿子秧掩護著,我能聽見院子里人說話,院子里的人卻看不見我。我一只手拿著剜菜的小鏟子,一只手端著個礦泉水瓶蓋,正在水渠里翻石頭給“扭扭脖子”找“大米飯”。白花花的“大米飯”在藍色的礦泉水瓶蓋蠕動著,我為“扭扭脖子”將有一頓美餐而興奮。三舅奶塔娜對爹特日格說的話被我聽在耳里,記在心上。

我要跟三舅爺阿木爾上山并不真的是為尋寶。我從小沒見過多少錢,自然對錢財不感興趣。錢財對我來說就是一棵野菜,一片樹葉,甚至是泡臭狗屎。我有我自己的打算:一是在鎮子里整天跑東跑西,玩膩了,出來圖個新奇。二是我還一直惦記著找我親生的爸媽的事。在鎮上和我親近的這個家族里,年紀最長的就數大舅爺阿勒圖、二舅爺阿古拉、三舅爺阿木爾了。大舅爺阿勒圖整天嘟嚕著臉,心里想的眼睛盯的全是和山林有關的事,跟他說話總是答非所問。二舅爺阿古拉東游西逛,整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活神仙,問他事情更是白扯,還不如問自己的膝蓋。最后只剩下三舅爺阿木爾了。三舅爺阿木爾總在山上尋寶,幾十年不變,在街上都很少碰見他。我想有三舅奶塔娜這句話,跟著三舅爺阿木爾在山上跑幾天,嘴甜多說好聽話,熱了替他找陰涼,渴了替他端水杯。這樣話趕話間,說不定就能套出我一直在苦心積慮尋找的東西來呢。

早晨我早早地起床,吃了飯。把昨天找的“大米飯”放進窗臺的木籠里。“扭扭脖子”站在橫棍上,它扭扭脖子看看“大米飯”,又扭扭脖子瞅瞅我,并不急著吃東西。

“寶貝好好吃飯。”我說。

“我出趟門就回來。”我說。

“扭扭脖子”瞪著綠豆似的小眼睛,唧唧地叫了幾聲,蛇樣的脖子抻得筆直,然后一縮,劇烈地扭動起來。

我在褲兜里塞了兩個饅頭。趁爹特日格低頭給木料打線的時候,溜出院子,朝鎮東老榆樹那兒跑去。

老榆樹遠遠地立著,樹干和枝頭上掛滿各式各樣的布條或紙符:有祈求平安的,有祈求吉祥的,有祝福新婚百年好合的,有期盼仕途順遂升官發財的,有祝愿孩子考上名牌大學的……只有我傻冒一個,啥么奢望也沒有。我走過去坐在老榆樹底下,等著上山尋寶的三舅爺阿木爾。不遠處的平地上新蓋的樓房接近竣工,吊車長長的手臂上吊著樓板,在哨聲里緩慢地移動著。我感到無聊,把鞋子脫下來,光腳在老榆樹底下仰面躺著,脊背貼著熱乎乎的土地。我發現仰面看老榆樹和平行看老榆樹不一樣。平行看老榆樹只是棵高大的老榆樹,盡管人為的神話給它增添了神秘,但在直觀上它還是棵樹。但躺在地上仰視就不同了,老榆樹立刻就自化為神了——它高高的樹干直插天空,我仿佛聽到云朵在樹葉間滑動的聲音。老陽兒從老榆樹樹冠的枝葉間隙灑下來,一晃一晃地在我的眼皮上跳動。我閉上眼睛,透過薄薄的眼皮,看見了老榆樹內部蘊藏的東西——它那流淌著的鮮紅的血液和那蛛網般細密的搏動的脈絡……

一輛敞著玻璃的班車停在不遠處的路旁。車底下的排氣管子禿嚕禿嚕地響著。手攥著紙票的中年女服務員拉開折疊門,尖著聲音朝后面喊:“榆樹鎮到了。榆樹鎮到了。有下車的沒有?”從后排的座位上站起個二十五六歲模樣的女孩,她前胸吊著個大挎包,身后拖著個更大的拉桿行李箱費力地擠下車來。

女孩在站牌下站著,用手扇著班車開走后留下的尾氣。女孩用手朝后攏攏披散在肩膀上的長發。風被她俘虜了,成了盡職盡責的裁縫。風盡心盡力地施展巧手,用剪刀給女孩裁剪出稱身合體的長裙,讓她的身體曲線恰到好處地呈現出來。

“過來過來。”女孩說。

女孩朝老榆樹下招手。我以為她在喊別人。我從草地上坐起來,用手挖著鼻孔,傻乎乎地拿眼睛看著她。

“就喊你呢。沒聽見嗎?”女孩說。

我趕緊穿上鞋子跑過去。女孩笑著數落我。“在學校里老師沒教你學雷鋒做好事么,這點眼神也沒有?你是表叔特日格家的俄日敦吧?我是你姨夫烏恩其家的丫頭烏云,你還得管我叫姐呢。來,給我拖拉桿箱。都快把我累死啦……”

我不是個壞孩子,也不是任誰都能擺弄的軟蛋。但在表姐烏云面前我卻像小綿羊一樣聽話。我這是頭次和她見面,卻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她使我忘記由于身體上缺陷所產生的自卑自棄,和健康的人一樣在街上行走。表姐烏云在前面,我拖著拉桿箱跟在她后面。鎮上婦女還保留著過去榆樹營子人的習慣,有眼生的人來時都停下手中的活計站在門口看,還交頭接耳小聲議論。表姐不管這些,也不搭理她們,只昂著頭走自己的路。

走進小區,表姐烏云幫我把拉桿箱抬到三樓。打開門,嫌屋里空氣憋悶,趕緊打開窗子通風。

“媽,看你把屋子弄的!”她說。

“這哪還像人住的地方!”她說。

大姨索布德披頭散發的腦袋從儲物間的破爛堆里鉆出來。她揉揉掛著墻灰的眼睛,看著表姐烏云。

“是閨女?”她說。

“難道還是妖怪?”表姐烏云逗她。

“閨女,你看見媽的簪子了嗎?”大姨索布德說。大姨索布德開始用手在表姐烏云面前比劃。“那簪子這么長,這么寬,純銀打造的,簪頭掛著瑪瑙墜。那是你姥姥和你姥爺給我的嫁妝。咱們搬家時我還看到它放在抽屜的荷包袋里,搬到樓上咋么眼睜睜的就不見啦!不是長翅膀飛了吧!不是長犄角鉆進地縫里了吧!嗚嗚嗚……啊啊啊……嗚嗚嗚……”

表姐烏云放下肩上的大包,伸手把大姨索布德從儲物間里拽出來,拉她到洗手間洗了手洗了臉,又拉她到臥室里,按她坐在床上。表姐烏云蹲在大姨索布德的面前,眼淚在眼圈里打著轉。表姐烏云握著大姨索布德的手說:“媽你醒醒好嗎?你醒醒吧!求求你!你說的那支簪子壓根兒就不存在。也不會存在。這一切都是你想象的,都是虛幻的,都是一場夢。你要正視現實,不要像現在這樣自己欺騙自己了,好嗎?……”

大姨索布德直勾勾地看著表姐烏云,像從來不認識自己的閨女似的。大姨索布德突然眨了眨眼睛。

“我去做飯。”大姨索布德說。

表姐烏云站起來,長舒一口氣。

“這就對了。”她說。

“這才是我的好媽。”她說。

表姐烏云把大包和拉桿箱拖到她的臥室里,邊和我說著話邊收拾東西。我給表姐烏云顯擺著說了我家里養著一只傷腿鳥的事。她說哪天我去你家看看。我這才想起表姐烏云是醫學院的畢業生,即將成為醫生了。我正想跟表姐烏云詳細描述“扭扭脖子”的事情,大姨索布德戴著圍裙拎著菜刀走進來。

“閨女,幫我找找簪子。”她說。

斑 鳩

榆樹鎮出了兩個大人物。一個是在市建委當主任的胡勒根,一個是在市林業局當局長的烏揚嘎。兩個人年齡差不多,在營子里光屁股一塊長大。既是玩伴又是冤家對頭。胡勒根黑瘦矮小,個子總長不高。營子里的人都說他個子不長是被心眼拽住了。烏揚嘎個子倒是長起來了,細桿高挑,但是個扁頭,就像電視里的動畫片小頭爸爸。營子里的人說他的頭扁是被心眼支撐的。一張石槽上拴不住兩頭騾子,兩個心眼都夠用的孩子在一起玩免不了互掐。當時營子燒柴稀缺,孩子放假時就上山薅蒿草背回家來,搭在墻頭上曬干后燒火,或是撿牛糞充柴。在山上薅蒿草時,胡勒根看見溝底長著一叢茁壯的哈拉海(一種枝葉帶刺的野菜),站著不動,朝后面的烏揚嘎喊:“這蓬蒿子真好,誰薅誰要。”后面的烏揚嘎沖過去就拔,結果抓了一手毛刺,疼得滿地打滾。在草地上撿牛糞時,烏揚嘎看見草窠里有盤馬蜂窩,裝不認識,朝旁邊的胡勒根揮手吆喝:“快過來撿,這里有干貨。”胡勒根伸手去抓,結果被馬蜂蜇得鼻青臉腫。

直到現在鎮里上歲數的人都清楚地記著這樣的場面:兩個穿著破衣爛衫的孩子站在草地上。一個小手被哈拉海扎得像包子,一個小臉被馬蜂蜇得像饅頭。各有所傷,誰也不虧誰——兩個人面對面地站著,抻著脖子,抱著胳膊,端著肩膀,像兩只站在電線上的斑鳩。開始是怒目而視,隨后又相視而笑。

就這樣兩個人在打打鬧鬧中長大,一起高中畢業,又一起考上大學。畢業分配時又一起回到市里,一個在市建委一個在林業局。多年后又都提拔到正局級領導崗位。

市建委是城鎮建設的重要管理部門,接觸的多是搞建筑的地產開發商。市建委主任胡勒根和面粉廠老板馬文忠兩個人,一黑一白,一南一北,不知咋么就交上了朋友。面粉廠老板馬文忠要和香港地產商合股在榆樹鎮河東建開發區,少不了請胡勒根做參謀。

面粉廠老板馬文忠到市里悄悄地把胡勒根接回榆樹鎮。說著鳥語的香港老板朱春和馬文忠陪著胡勒根到他祖墳燒了紙,又去鎮上的劇院看了場“東路二人臺”(一種蒙漢雜居區的民間說唱戲劇)。閑事辦完后,三個人正式坐在辦公室里商討河東開發的事情。商討河東開發區就繞不開那棵老榆樹,就繞不開那個倔強的護林員阿勒圖老頭。人倒好說,人畢竟是肉長的,肉是柔軟的,他們有太多的對付人的辦法。可那棵老榆樹就不同了,那棵老榆樹有國家法令保護著,國家法令是鐵的,鐵是生硬的,誰抓誰燙手。商量來商量去都拿不出好辦法,都愁眉不展,都拿眼睛看著胡勒根。胡勒根掏出蘋果手機撥打。

“烏局啊,有人罵你數典忘祖呢。”胡勒根說。

“你小子還說我!”烏揚嘎的聲音。

“別看我官沒你當得好。但這方面我可比你強。”胡勒根說。

“你在哪?”烏揚嘎說。

“榆樹鎮呀。”胡勒根說。

“你跑那兒干啥去了?”烏揚嘎說。

“體察民情呀。”胡勒根說。

“別裝!”烏揚嘎說。

“說真的。回來看看唄,榆樹鎮變化挺大。回來走走轉轉,找找小時候的足跡,感覺挺好的。”胡勒根說。

“可是有個會……”烏揚嘎說。

“會總也開不完。出來也就出來了。這么定了,我在這等你。你明天中午過來,我晚上請你吃家鄉的野味。”胡勒根說。

第二天市林業局長烏揚嘎如期而至。傍晚,一群鴿子在面粉廠的門前啄食。鴿子突然飛起來,在鎮子上空盤旋。

飯店是人開的。飯店和人一樣白天活躍晚上歇息。但飯店前面加個“酒”字就不同了。“酒”的里面有太多可告人和不可告人的內容。酒店白天歇著晚上活躍。夜幕下的“百泉洞天大酒店”醒了。它伸伸懶腰,開始炫耀墻壁掛起來的霓虹燈:兩個天女飛過去,灑下五彩的花朵;一只黃牛走出來,牧童在牛背上吹出悠揚的竹笛曲;一對天鵝在池塘里嬉戲,翅膀拍打得水花四處飛濺……老板娘莎林娜用化妝品蓋住臉上細密的皺紋和疲倦,腰肢輕展,笑語嫣然。車隊剛在門前停穩,老板娘莎林娜就緊著從酒店里趕出來。一股香風飄蕩而過。

老板娘莎林娜握完胡勒根的手,卻把手背在后面拿彎彎的眼睛瞅著林業局長烏揚嘎抿著嘴笑。

“這是?——”烏揚嘎說。

“不認識她?”胡勒根說。

“想——不起來。”烏揚嘎撓撓頭。

“忘本啦不是!”胡勒根數落他,“這不是鐵匠哈日陶高家的二丫頭毛伊罕嗎?咱們小學同學呢!”

“啊唷!啊唷!”烏揚嘎說。

“不怪我眼拙,怪你變化太大!”烏揚嘎握住老板娘莎林娜的手不放。“一晃三十年。一晃三十年啊!”

一行人來到里面貴賓間落座,吃菜喝酒敘舊。老板娘莎林娜脫了外罩只剩小衫,隱隱約約的東西像熟透的桃子在樹葉里晃悠。三巡酒過后,老板娘莎林娜拿著酒瓶給胡勒根敬酒。胡勒根捂住酒杯說你只管把烏局陪好,人家是主客。老板娘莎林娜又返回去陪烏揚嘎喝酒。半瓶酒下去,烏揚嘎要去廁所,老板娘莎林娜說我帶你去后面的廁所,這里的廁所憋屈。兩人一去不回。胡勒根說烏局自小就有便秘的毛病,別等他,喝咱們的。

烏揚嘎從廁所回來老板娘莎林娜沒有陪他,一個人半躺在椅子上,很疲倦的樣子。伸手從搭在椅背的上衣口袋里掏手機時,感覺口袋底部長出個磚頭樣沉重的東西。他沒有聲張,也沒有大驚小怪。他不動聲色地抽回手,拿起桌上的煙盒彈出支香煙叼在嘴上,點燃深吸一口,緩緩吐出煙霧。

“咱們出去轉轉。”烏揚嘎說。

“烏局有這雅興,我奉陪。”胡勒根說。

燈光在墻壁上傾斜,屋子空了。人都散落在院子里仰著脖子看天。面粉廠老板馬文忠看星星,香港老板朱春和看月亮,鎮長旭日干咳嗓子吐痰,鎮派出所所長蘇合舉著胳膊抻筋骨。胡勒根和烏揚嘎在院中間站著都不說話。個子一高一低,身材一瘦一胖,兩個身影疊交在一起就組成條又寬又長的暗河。

“那是棵老榆樹?”烏揚嘎說。

“我只看到一堵墻。”胡勒根說。

“不錯的墻。”烏揚嘎說。

“你得把這堵墻給我拆嘍。”胡勒根說。

“說也不難。墻活著站著看它是堵墻,墻死了塌了就是一堆磚頭。磚頭挪了就是道路。”烏揚嘎說。

兩個人握握手。

“就到這。天不早了,都回面粉廠說話。烏局累了也該休息了。”胡勒根朝院子里的人招呼。大伙都回酒店拿上自己的東西,鉆進各自的小轎車。面粉廠老板馬文忠的黑色奔馳打頭,開出酒店,駛向馬路。拐過路口時迎面走過來一個穿著戶外裝束的老頭兒。老頭兒也不讓路,直挺挺地站在路中心。點剎車已經來不及了,好在司機是個訓練有素的部隊轉業軍人,反應快。司機緊打幾把方向盤,奔馳車擦著老頭兒的身邊“嗖”地開過去。

車上的人嚇出一身冷汗。

老頭兒并不驚駭。

“娘的腿!”老頭兒說。老頭兒用手撣了撣袖子上的刮痕。“等我發財把整個鎮子買下來,看誰還敢這么開野車!”

這老頭兒就是我三舅爺阿木爾。

風油精

我到底跟著三舅爺阿木爾上山尋了次寶。

那天我從表姐烏云家跑出來,又回到鎮東頭的老榆樹底下等三舅爺阿木爾。一直等到天快到半晌時候,還不見三舅爺阿木爾的影子。我想說不定在我送表姐烏云回家這這段時間里,趕巧三舅爺阿木爾已經過去了呢?我有些沮喪,感到口渴。我從褲兜里摳出一個鋼幣,拿著鋼幣朝馬路對面的小賣鋪走去。

小賣鋪是烏日娜開的,一個掉了皮但勉強看出點藍色的鐵皮活動房,既買冷飲也賣書報,還代銷些日用品和油鹽醬醋茶啥么的。烏日娜和小姨陶格斯是閨蜜又是同學,還曾經是親戚,過去我管她叫小舅媽,后來改了口叫小姨了。烏日娜常去面粉廠找小姨陶格斯,兩個獨身女人總有幾籮筐的話要說。烏日娜和小姨陶格斯不一樣。小姨陶格斯一直沒有結婚,死守著單身,眼睛里只有面粉廠的掛面車間和和面機,心無旁騖。烏日娜結婚后來又離了。因為生肖屬雞的她總怕看見小舅拉克申那雙手,怕那雙手哪天落在自己的脖子上。烏日娜離婚后還是生活在這可怕的陰影里。她說等開小賣鋪掙足路費就離開榆樹鎮,去南方城市謀生,但是直到現在也未能成行。烏日娜和一只家養的名叫寶力德的老貓相依為伴,形影不離。我過去買雪糕的時候,烏日娜正在給她的那只老貓織毛坎肩。烏日娜坐著凳子,把灰色的羊毛線纏在小手指上。地上放在紙箱里的線團在她的扯動下不停地打轉。老貓伸爪子撈出線團,在地上抱著啃咬蹬踹。烏日娜隨手把我遞過去的鋼幣一丟,鋼幣砸在錢柜的鐵壁上,“嘭”的一聲脆響,嚇得老貓撇下線團鉆進烏日娜的懷里。

“這是咋么說的!”烏日娜說。她趕緊放下手中的活計,拍著老貓的頭哄它,“嚇著我們寶力德嘍!”

我接過烏日娜遞過來的雪糕,撕開包裝紙,放在嘴上大口咬。一股冰涼沖上來扎得我腦仁疼痛眼睛發花。我站著不動。等我恢復過來后,我看見三舅奶塔娜從小巷里走出來。三舅奶塔娜胳膊上挎著只毛了邊的榆樹毛(榆樹的細微枝條)編的籃子,打著補丁的黑條絨褲子走起路來嗞嘎嗞嘎地響,像夢囈中小孩嘬奶嘴。烏日娜低頭摩挲著老貓脊背上的毛,裝著看不見。

“侄媳婦,有風油精嗎?”她說。

“我這沒有風油精。”烏日娜說。烏日娜耷拉著眼皮,讓老貓舔她的手指頭。“我這里只賣醬油和醋。”

“那就來瓶醬油。”三舅奶塔娜說。

烏日娜拿瓶醬油放在柜臺上,等著收錢。三舅奶塔娜沒有掏錢的意思,把醬油瓶放進籃子里就走。

“還記賬啊,都已經……”烏日娜說。

“欠不下你們的侄媳婦。”三舅奶塔娜說。“一分錢也欠不下你的。等我家你三叔發了大財,這點錢算啥么!”

烏日娜撅著嘴,但只能給自己看了。嗞嘎聲走出小賣鋪走到街上去。我這才醒過腔來。我跑過去攆上三舅奶塔娜,接過她臂彎里的籃子幫她挎著。三舅奶塔娜拍拍我的后腦勺兒,夸我懂事有眼神。我跟著三舅奶塔娜朝她家里走。我從來沒去過他們家,因為太偏僻,既沒好玩的也沒好吃的。一個破敗的院落,土墻坍塌得豁牙露齒。三間低矮的小土房伸手能夠到屋檐。房頂蓋著已經絕跡的灰色魚鱗小瓦。茅草從瓦楞鉆出來,任意傳宗接代。窗子也是那種下半扇玻璃上半扇紙糊的木欞窗。一串蘑菇不知在墻上掛了多少年,已經干縮成木疙瘩。

三舅爺阿木爾剛剛起床的樣子。刷了一半牙停下來,滿是白沫的嘴里插著牙刷。他歪著頭端詳著手里的一塊石頭。看著三舅奶塔娜和我走進院子。三舅爺阿木爾也不說話,放下石頭繼續刷牙。三舅奶塔娜和他說了我要跟著上山尋寶的事,三舅爺阿木爾眉頭緊皺幾下,然后松開。他上下打量著我說:“看這孩子倒是靈透,有些福相。會不會寫字啊?”

“會。”我說。

我用木根在地上寫:一二三。

他點點頭。

“會算數嗎?”三舅爺阿木爾說。

“會。”我說。

我又用木根在地上寫:1+2=3。

他點點頭。

“不賴。”三舅爺阿木爾說。他挺滿意。“你先跟著我當助手。等我發了財把榆樹鎮買下來,讓你當管家。”

就這樣我經過三舅爺阿木爾的嚴格考核,順利地進入這個尋夢家庭。三舅奶塔娜在屋子里忙乎著給我們收拾上山的行裝,三舅爺阿木爾帶我去他家的倉房里看他收藏的寶貝。倉房里狹窄逼仄,陰暗潮濕。三舅爺阿木爾打手電照著用磚塊和木棍壘起的架子。手電亮光下我看到他所謂的寶貝,在我眼里只不過是些銹跡斑斑的馬蹄鐵,掉了下巴的火鉗子,缺了鼻子的木水桶,河套里隨處可見的麻蛋石……但三舅爺阿木爾卻如數家珍,激動得胡子眉毛一起顫抖。

接近晌午時,三舅奶塔娜給我們打點好行裝。

我們終于出發了。

三舅爺阿木爾在前面走著,我在后面屁顛屁顛地緊跟。我后背本來駝,又背上和我差不多高矮的沉重的旅行包,走起路來就像電視里在沙漠中跋涉的鴕鳥。三舅爺阿木爾呢,他也不輕松。三舅爺阿木爾身上寬大的迷彩戶外服的所有口袋里都被煙嘴、風油精、花露水、酒瓶、小鏡子、指甲刀、刮胡器、潤膚油、掏耳勺、剔牙簽、手紙、放大鏡、小錘子、手電筒、痔瘡膏、感冒靈、甘草片、氟哌酸、止咳糖漿、膚輕松軟膏、藿香正氣水、牛黃解毒丸這些東西塞得滿滿登登,脖子上又掛著個大舅爺阿勒圖給他的帶著紅五星的綠色軍用大水壺,從后面看上去,整個人就像只春天未脫凈冬毛、瘦骨嶙峋不堪負載的老駱駝。

這樣我們剛到黑山溝的前坡就走不動了。

三舅爺阿木爾在一片榆樹林里找塊石頭坐下。他解開上衣的襟扣,手拿著草帽扇風。我背著旅行包倒在旁邊的草地上喘氣。三舅爺阿木爾讓我把背上的旅行包卸下來給他。我背上的汗被山風吹干了。榆樹林里挺肅靜,能看見樹枝的影子在地上晃。我想這倒是向三舅爺阿木爾打聽事情的好機會。我說三舅爺問你個事情,你告訴我行嗎?我爸媽是誰?我是誰生的?三舅爺阿木爾瞪起眼睛說,你小孩子問這個干啥么?然后就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不理我,開始忙乎自己的事情。他拉開旅行包,找出一根五香灌腸和一只用報紙包著的水煮羊頭。他把五香灌腸遞給我,自己從戶外褲子的側兜里抽出瓶六十度的“套馬桿”,就著羊頭吃喝起來。邊吃喝邊跟我說話。

“別急。”他說。

“尋寶這玩意兒。”他說。

“心急吃不得熱粘粥。”他說。

“該是你的就是你的,誰也搶不去。”他說。

“沒聽電視上說,有個小子該發財,晚上睡覺的時候,一塊磨盤大的石頭撲通砸在他家的炕上。”三舅爺阿木爾咬口羊頭,喝口酒。“那可是隕石啊!啥么叫隕石你知道嗎?”見我搖頭,他瞪著眼睛比劃,“那可是比金子還貴的石頭哇。”

三舅爺阿木爾仰著脖子喝酒,像朝天吹喇叭。脖子越仰越高,一瓶“套馬桿”酒瓶見了底。水煮羊頭也只剩下骷髏眼。三舅爺阿木爾說娘的這酒真帶勁兒,躺在石頭上睡著了。看著三舅爺醉成這樣子,就是三頭牛也別想拉回來。我的心涼了半截——要問事情沒戲了!我想三舅爺你就在這兒做發財夢吧!我去對面山坡山神廟找我大舅爺。

抓香頭

大舅爺阿勒圖不在山神廟里。

才幾天的工夫,黑山溝后坡梁崗的黑石砬子上憑空生出一只大蘑菇。

那不是蘑菇,只不過是它的形狀像蘑菇而已。我站在過晌的時間里,所處的位置是逆光,從山神廟往西面的梁崗上看啥么都是白色的,亮閃閃的晃眼。好奇心驅動著我,朝黑山溝后坡的梁崗爬去(我上梁爬坡是個能手,因為脖子后那個碗大的肉球總讓我貓著腰,即使走在平坦的街上也像上梁爬坡)。地上的野草和榛柴是我最好的抓手。快接近梁崗時,打眼罩望去,我才看清黑石砬子上的東西不是蘑菇,而是座新搭起的窩棚。

窩棚是大舅爺阿勒圖搭建的。

大舅爺阿勒圖管它叫“瞭望塔”。

在這么高的石砬子上搭建瞭望塔,肯定是個艱難的工程。樹枝和茅草都是從山坡運上來的。四根碗口粗的樹樁牢牢地固定在黑石砬子的縫隙里,支撐著用木板鋪地、樹枝圍墻、茅草敷頂的塔室。站在黑石砬子下仰頭望著瞭望塔,山風吹過來,白云飄過去,我突然感覺褲襠里的東西發麻,頭重腳輕,腳下的山崗和黑石砬子上的瞭望塔快速朝山谷傾斜過去。我嚇得緊閉雙眼抱著腦袋蹲在地上,連聲驚叫著:“大舅爺!大舅爺!”我聽見大舅爺阿勒圖跑過來時那石夯似的腳步聲。等睜開眼睛,我已經在大舅爺阿勒圖的懷抱中,山崗還在,黑石砬子和瞭望塔還在,飛進山谷的只是藍天上的朵朵白云。

大舅爺阿勒圖撅著山羊胡子,咧著大嘴岔呵呵呵地笑。

“慫種!”他說。

“軟蛋家伙!”他說。

在大舅爺阿勒圖再三鼓動下,我才敢提心吊膽地跟著他爬上黑石砬子,順著一張木梯蹬上瞭望塔。其實在瞭望塔里要比在外面看著感覺踏實得多。用粗大的樹干支撐著的木板地面上鋪著厚厚的干草,一滴水一粒沙也漏不下去。瞭望塔三面墻壁上都留著窗口,窗口不大,沒有玻璃,只用草捆塞著。站在瞭望室里,打開任意一個窗口都能把當面溝谷里的山林盡收眼底,一覽無余。靠北面的那眼窗口沒有塞草捆。窗前架著個像酒瓶子一樣粗細但比酒瓶長兩倍的東西。大舅爺阿勒圖示意我過去,我試探著往前挪動腳步。大舅爺阿勒圖示范著教我咋么看。我照著他的樣子把眼睛貼近那東西后面的膠皮圈上,嚇我一跳,這東西竟然將山下五里之外鎮子前的老榆樹整個兒拉到面前——連樹上的飛鳥,樹下的行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大舅爺阿勒圖得意地抱著胳膊,瞅著我樂。

“這叫‘千里眼。”他說。

“這家伙在眼前站著。”他說。

“一切妖魔鬼怪都會現形。”他說。

“有這家伙,看哪個兔崽子還敢打老榆樹的歪主意!”他說。

我想起來了,這東西就是那晚姨夫烏恩其進黑山溝時自行車把上掛的那只單筒望遠鏡。前些天在鎮上發生的幾件讓我摸不著頭腦的事情這才對上號,找到了答案——鎮東有棟樓房竣工,開翻斗車的司機清垃圾時偷懶,把一車廂的碎磚爛瓦傾倒在老榆樹下。司機以為做事機密沒人看見。午后司機正在車底陰涼里睡覺,做著摸魚吃燒餅的美夢,突然被人踹醒了。司機撲棱坐起來,以為是工頭或是老板。睜開眼睛看是個穿著古怪衣裝、撅著山羊胡子的老頭兒。司機惱了,張嘴想罵,耳朵卻被那老頭兒鉗子似的大手揪住,拎小雞一樣把他摜在地上。

“我教你咋么做人!”老頭兒說。

“你這窩里吃窩里拉的東西!”老頭兒說。

司機被老頭兒手上的勁道給鎮住了。司機揉著耳朵嘟囔著。他從地上爬起來,叫上幾個在工地上歇息的裝卸工,乖乖地把倒在老榆樹下的垃圾裝上翻斗車拉走了。

還有幾個從旗里測繪局來的年輕測繪員。他們穿著馬甲,戴著太陽帽,扛著架子拎著設備圍著老榆樹折騰一天。晚上住在鎮上“百泉洞天大酒店”里。這些不知天高地厚、離開老婆束縛的年輕人想在小鎮上玩點刺激。他們讓老板娘找小姐陪著喝酒。喝完酒又去包間唱歌。幾個年輕測繪員胳膊摟著小姐,手攥話筒,哥啊妹啊正唱得歡,門被“嘭”地撞開。開始他們以為是派出所的警察查房,都繃著臉,裝出一本正經地坐著。細看是個手里拎著獵槍的老頭兒,都害怕了,他們錯把這老頭兒當成尋找失足孫女回家的爺爺。但小姐們誰都不認識他。

“別害怕。”老頭兒說。

“我不管閑事。”老頭兒說。

“你們愿打愿挨是你們的事。”老頭兒說。

“但要是敢動老榆樹,哼!”老頭兒說。老頭兒拿手中的獵槍往茶幾上一墩,玻璃茶幾就稀里嘩啦地碎了一地。

幾個年輕測繪員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面面相覷。誰也沒心思再玩,付小費把小姐們打發走。天還沒亮就去設在面粉廠的“鎮東開發區建筑指揮部”辭工,收拾設備返回旗里……

我在瞭望塔里呆過一段時間后,膽子漸漸壯起來,敢隨意走動了,還坐在地上敲地板玩。大舅爺阿勒圖因為我是第一個來瞭望塔拜訪的人顯得比往日熱情,不斷從他那件皮德勒的兜里往外掏好吃的東西:長把的山丁子啦、帶斑點的山楂啦、裹著外皮的榛果啦……我吃得肚子鼓起來,老是放屁。快近傍晚時,我猛然想起還在榆樹林里睡覺的三舅爺阿木爾。我抓幾把野果塞進懷里,退著爬出瞭望塔和黑石砬子。

我撒腿朝對面山坡跑去。

榆樹林里沒有了三舅爺阿木爾的蹤影。我找到他剛才躺著的那塊石頭。人走了石頭還熱著。地上橫七豎八地丟著空酒瓶罐頭盒,羊頭骨等。我看看天就要黑了,不敢再朝溝里走,只好往回返。

在面粉廠通往榆樹鎮的山坡路上,我碰到了姨夫烏恩其。姨夫烏恩其好像在等啥么人(我想肯定是小姨陶格斯)。姨夫烏恩其穿著筆挺的西服在田埂上坐著,自行車立在路旁。他用棵擼了葉子的玉米秸有一下無一下地敲打著自行車的輪輻。自行車不吭聲。自行車把身子縮進自己的陰影里。

我悄悄繞過姨夫烏恩其,從他背后走過去。

回到家已是掌燈時分,爹特日格收工了。他把木匠家具和做好的馬鞍韂零件分門別類地一件件收到倉房里,開始給娘吉爾格勒熬草藥。以往這個時候娘吉爾格勒會圍著被子在窗前坐著,隔著窗玻璃和爹特日格慢悠悠說話,提醒還沒從木匠活里完全回神的丈夫藥吊子里該加多少水,土爐子該填多少刨木花。可今天娘吉爾格勒卻有些反常。一向被疾病纏身柔弱的她突然變得強壯無比,她騰地跳下地,在院子里背著手,用孔武的男人腳步走路,用孔武的男人聲音說話。她仰面朝天,嘭嘭嘭地用男人的拳頭捶著自己瘦小的胸脯,用男人的嗓子大聲嘆息。

“呔!”她說。

“災星們!”她說。

“敗家的東西!”她說。

“不爭氣的布口袋!”她說。

爹特日格和我都被嚇傻了。我倆咋么也勸不住。左鄰右舍和親戚們都聞訊趕來,都擠在院子里。年輕人不知就里,面面相覷。上歲數的人從娘吉爾格勒的舉動中看出熟悉的身影,從她的咒罵和嘆息聲中聽出了熟悉的聲音。

太姥爺蘇日勒和克已經死去多年。

娘吉爾格勒是抓了“香頭”!

坑 道

政令在會議上是舌頭。舌頭人人都有。舌頭是軟的。政令一旦形成紅頭文件,那就是諭旨。是諭旨就堅如鋼硬如鐵,就如狼似虎,就有不可抗拒的神力——諭旨在石頭上畫個圈圈,石頭就眉開眼笑,唱出動聽的歌來;諭旨在枯木上畫個點點,枯木就生出枝葉,開出鮮艷的花朵。

可是政令也有行不通的時候。

大舅爺阿勒圖在黑石砬子上搭建起瞭望塔后,第一個去拜訪他的是我,第二個去拜訪他的不是我們家族里的人,也不是鎮上牧羊人或撿蘑菇的人,而是鎮長旭日干和鎮派出所所長蘇合。這是兩個帶著官身子的人,體形都很肥大,滿身贅肉。鎮長旭日干帶著部新買的智能手機,邊走邊打電話。派出所所長蘇合腰上別著手銬,還帶著協警斯熱。斯熱是剛剛招來的年輕人,鼻梁高聳,眼睛鼓凸著,兩條腿和兩只胳膊又細又長,像螳螂一樣不成比例。協警斯熱緊跟在蘇合的屁股后面,一副唯命是從肝腦涂地的樣子。鎮長旭日干和派出所所長蘇合爬到黑山溝后梁的半坡,就走不動了,虛脫了。兩個人坐在石頭上用紙巾擦汗,望著山頂呼哧呼哧地喘氣。派出所所長蘇合朝后面的協警斯熱招招手,協警斯熱端著胳膊正步跑過來。

“去。把老東西叫下來。”蘇合說。

“是。”協警斯熱說。

協警斯熱端起胳膊,用訓練時教導員教的姿勢朝山上跑去。新發的大蓋帽怕被山風吹走,帽帶從耳朵背后拉過去,緊緊地匝著下巴。警服有些肥大,褲管在他腿桿上晃蕩著。

鎮長旭日干叫住他。

“注意方式。”鎮長旭日干說。

“讓他到山神廟。”蘇合說。

“是。”協警斯熱說。

山神廟在黑山溝的山坳里。雖然是下坡,但這段斜坡路對鎮長旭日干和派出所所長蘇合來說也不輕松:這個不小心制服的衣襟被樹枝刮住了,那個不留神被腳下的石頭絆了一跤,摔個大腚墩;走著走著,突然從草窠里躥起一只傻半雞,呱呱驚叫著飛到下面的溝澗里去,嚇得兩個人都出了一身冷汗。兩個人互相攙扶著,把一段好好的山路走成艱難的長征。等鎮長旭日干和派出所所長蘇合走到山坳時,大舅爺阿勒圖已經跟著協警斯熱從梁崗上走下來,坐在山神廟的石凳上等他們了。

協警斯熱沒坐。他瞪著眼睛戒備地瞅著大舅爺阿勒圖。大舅爺阿勒圖也不管他——在大舅爺阿勒圖的眼睛里,所有從榆樹鎮出來的人都是乳臭未干的毛孩子。

派出所所長蘇合先走進山神廟來了。派出所所長蘇合迅速把山神廟掃視一圈,他看到大舅爺阿勒圖戳在身旁的那桿獵槍。他跺跺腳,貓腰去摘粘在警服褲腳上的賴茅草。

鎮長旭日干隨后走進山神廟。他適應了一下廟里暗淡的光線,伸著手走過去和大舅爺阿勒圖握手。

“大叔您好哇?”他說。

大舅爺阿勒圖拿眼睛看著鎮長旭日干,似曾相識。大舅爺阿勒圖的記憶搭起一座橋,一座跨過歲月河流的橋。他站在這座橋梁上瞬間看到過去的兩個場景:一個場景是他家老院子里的那堵短墻上,一個頭上留著“狐保頭”(小孩子腦后留一綹頭發,預示狐貍尾巴,這樣能得到狐仙保佑長命百歲)穿著開襠褲的男孩正被一伙野孩子托舉著,用竹竿敲打墻里杏樹上的杏子。整個夏天下來,一樹黃澄澄的杏子除了高端枝條上稀稀落落掛著的幾個外,下面夠得著的地方都所剩無幾。大舅奶哈斯其其格在墻頭插上秫秸柵欄也于事無補,照丟不誤;另一場景是那年他腦子被“封山禁獵”的事攪得糊涂了,進營子打酒時把豬皮做的火藥缽丟在路上。對獵人來說獵槍和火藥缽都是兩個重要的物件:獵槍沒有火藥就成了啞巴,成了擺設;火藥沒有獵槍就是捧散沙。大舅爺阿勒圖回到山神廟時才發現火藥缽沒了,正急得打磨兒,一個男孩抱著火藥缽氣喘吁吁地追上山來,撲通趴在地上,汗水和泥土已經把小胖臉涂抹得一塌糊涂,不成樣子……

在大舅爺阿勒圖現在的眼睛里,鎮長旭日干的面相跟舉止都和這兩個孩子有點相似。

“坐。”大舅爺阿勒圖說。

鎮長旭日干盤腿坐在大舅爺阿勒圖對面的石凳上。他拉拉褲腿,挽挽袖子,拿出副拉家常的架勢。鎮長旭日干說我管你叫叔,那可不是瞎叫的。論起來,咱們是掛帶著點兒親戚的。你三弟阿木爾家的塔娜,那可是我的表姑呢。大舅爺阿勒圖說噢。鎮長旭日干說大叔啊,這么多年你獨身住在這荒山野嶺里頭,兢兢業業地守護著這片林子,不容易啊。這大家都能看在眼里,有目共睹。我在這里代表鎮政府和鎮上全體居民感謝您。大舅爺阿勒圖說嗨。鎮長旭日干說大叔您是老革命,又是老黨員。思想覺悟這么高,讓人佩服。那個啥么,這次我和派出所所長蘇合上山來,一是看望您老人家,向您致敬。二是來向您了解一件事情——聽說您前幾天拿著獵槍嚇唬旗里的測繪員來著……

“是。”大舅爺阿勒圖說。

在旁邊一直溜達的派出所所長蘇合停住腳步。

“你這叫妨礙公務。”派出所長蘇合說。

“活該!誰叫他們……”大舅爺阿勒圖說。

“活該?妨礙公務是犯法行為,你知道嗎?”派出所所長蘇合說。他用手指敲敲石桌,但石桌沒有發出他想要的聲音。“我現在宣布撤銷你護林員的職務,沒收你的獵槍!”

協警斯熱躍躍欲試。

“你敢!”大舅爺阿勒圖把戳在身旁的獵槍緊緊地抓在手里。腦袋上的青筋像老榆樹裸露的樹根一樣一條條地繃起來。眼睛瞪得銅鈴大,胸脯劇烈地起伏著,張大的鼻孔像黑山溝山口一樣呼哧呼哧地往外吹風。“想收獵槍,先要我的命!”

就這樣,一件事先預謀好的事情被行伍出身、經驗不足的派出所所長蘇合和協警斯熱的魯莽給毀了。

下午,鎮長旭日干給面粉廠老板馬文忠打的電話里,沒有埋怨派出所所長蘇合和協警斯熱的內容,鎮長旭日干把所有錯誤都攬在自己身上。面粉廠老板馬文忠迎合著。他掛了電話。他的手覆在電話機上,用指頭一下一下地磕打著話筒。指頭停下來。面粉廠老板馬文忠走出辦公室,走下樓梯,走進門口的倉管員辦公室里。小舅拉克申坐在辦公桌前,正琢磨著他剛在一張白紙上用鉛筆畫的樹。樹是棵快死的樹,葉子卷曲著,因為樹干隱秘部位被掏了個大洞。樹的旁邊本應該躺著一只電鉆,但因為小舅拉克申拙劣的畫技卻涂抹成了一把尖鎬。面粉廠老板馬文忠在倉管員辦公室沒說一句話,他只用手從背后拍拍小舅拉克申的肩膀就出去了。

夜里小舅拉克申帶著三舅浩吉格日在黑山溝后坡的羊腸小路上挖坑道。坑道挖好了。小舅拉克申提著馬燈不停地趴在洞口朝下面鋪稻草的三舅浩吉格日喊話。

“石頭撿干凈。”他說。

“吃的喝的都放好。”他說

“盡可能讓他舒服些。”他說。

“那可是你大爺我老爹噢。”他說。

還是榆樹

八月是我最快樂的日子。也是我最悲傷的日子。

八月里老榆樹死了。

在那棵老榆樹死去之前,榆樹鎮下了場大雨。那是從我記事以來未見過的一場瓢潑大雨。一聲霹靂把天地撕開一條巨大的口子,雨水就鋪天蓋地地傾瀉下來。整個榆樹鎮、包括榆樹鎮周圍的山谷叢林瞬間被淹沒在雨水中……

電視上說,這是不可預測的強對流氣象。

早晨老陽兒冒紅之際,盡管有小鳥歌唱公雞打鳴,但對我來說都是單調的。我剛吃了早飯,坐在短墻上,正為去哪玩和玩啥么犯著愁。也為我這些天找親爹親媽的努力一無所獲而苦悶。聽見大門篤篤響,我以為又是來找娘吉爾格勒“看香”治病的。自從娘吉爾格勒“抓香頭”的事情在鎮上傳開后,每天都有人來找她“看香”治病。爹特日格不管這些。爹特日格只管埋頭在木凳上又刨又鋸地忙活制作他的馬鞍韂。我只好賭著氣,磨磨蹭蹭地裝著腿肚子抽筋,一瘸一拐地走過去開門。

門前站著的卻是表姐烏云。

我的腿立刻好了。

“表姐!”我說。

“不歡迎嗎?”表姐烏云說。

“樂不得呢!”我說。

表姐烏云身上穿著牛仔休閑裝,腳上是粉紅色運動鞋。手上拎著剛從超市買的用購物袋裝著的蘋果和香蕉。表姐烏云走進院子,摸了摸我的腦袋,小聲說你等著,我一會兒再跟你說話。她走過去和正在做木匠活的她表叔我爹特日格打了招呼,又進屋去看了在炕上偎著被子坐著的她表嬸我娘吉爾格勒,把給她買的蘋果和香蕉放在柜上,簡單地問答幾句話,然后表姐烏云就走出來,讓我給她看我的“扭扭脖子”。我踩著梯子從屋檐把木籠子取下來遞給她。表姐烏云看了半天也不認識。她從包里掏出手機,用手機從不同角度給小鳥拍了幾張照片發到微信群里。網友立刻有了反應。表姐烏云用指頭扒拉著手機屏幕逐條念給我聽:

“蟻?,?形目,啄木鳥科,亦稱歪脖鳥。棲息于低山丘陵和山腳平原的闊葉林或混交林的樹木上。喜歡單獨活動,取食螞蟻或昆蟲,舌長,鉤端有黏液,可伸入樹洞或蟻巢中取食。營巢于樹洞中,繁殖于華中、華北及東北;在西藏東南部、華南、華東、海南及臺灣越冬。該物種已被列入《國家保護的有益的或者有重要經濟、科學研究價值的陸生野生動物名錄》。”

我對網上的話不甚明白,但聽懂了“扭扭脖子”是種益鳥。

我的眼淚開始在眼眶里轉圈。

“看它怪可憐的。”表姐烏云說。

“它的腿受傷,當時……”我說。

“你打算咋么辦?”表姐烏云說。

我搖搖頭。我摳著指甲。

“不知道……”我說。

“那咱們把它放回山林去吧?”小姨烏云說。

我點點頭。

表姐烏云讓我把“扭扭脖子”從木籠里抓出來,捧在手上。她蹲著翻開羽毛檢查“扭扭脖子”的腿傷。腿傷基本好了。表姐烏云又去隔壁的“百泉洞天大酒店”借嬸嬸莎林娜的電動摩托車回家取來藥水和紗布給“扭扭脖子”包扎。我們拎著木籠去黑山溝后坡的榆樹林里給“扭扭脖子”放生。

那激動人心的場面,多日后我還清楚地記著。我和表姐烏云把木籠掛在一棵榆樹的樹杈上,輕輕地打開籠門。“扭扭脖子”開始還猶豫著,不相信這是真的。它瞪著帶著金圈的小眼睛,脖子伸縮兩下,然后蛇一樣劇烈扭動起來。我對它說:“去吧,回家去找你爸你媽吧。”它才一跳一跳地走到木籠門口,用長嘴梳理一下胸前褐色的羽毛,拍拍翅膀飛出籠子,在空中圍著我們繞了一圈后飛向遠方。我仰著脖子戀戀不舍地目送著“扭扭脖子”消失在山林里,淚水在眼眶里滾動。

表姐烏云倚著樹干,胳膊環抱著我。在表姐烏云馥郁的體香里,我的頭腦從未有過的清晰明智。

“你是個善良的孩子。”表姐烏云說。

“但我是個殘缺的孩子!”我說。

“別擔心俄日敦,這不要緊。”表姐烏云說。她把下頦搭在我的頭頂上,收緊胳膊。我感覺到她鼻子呼出的溫熱氣息。“你外表雖然是丑陋的,但你的內心卻是健康的。這比那些外表看著健全但內心病態的人強得多。再說現在醫學這么發達,你外表的殘缺不是啥么問題,是完全可以醫治的。”

“真的?”我說。

“相信我。”表姐烏云說。“我是學醫的。等我參加了工作,成為一名正式的醫生后,我就接你去醫院治療。”

我相信表姐烏云的話。我有些猶豫只是因為我從來沒有這么想過,這話對我太意外了。我想象不出沒有了嘴上的兔唇和脖子后的肉球的我是個啥么樣子,還是不是我。那也許是很遙遠的事情。今天是個難得的晴朗天氣,又難得和表姐烏云單獨在一起,我要帶著表姐烏云痛痛快快地在山上玩一玩。

別看念過大學的表姐烏云讀得書多,說起道理來一套一套,但是山里的知識卻遠不如我。我教她在石崖上找鈴蘭花,教她如何采摘燈籠果,教她咋樣辨別山丁子成熟不成熟,教她如何判斷沙棘的甜酸,教她如何采摘酸姑奶(一種麥粒大小的野果)而不被枝上的尖刺扎到手,教她咋樣站在山崗上把小石片扔得翻飛如燕子……我在表姐烏云面前上躥下跳,使出渾身解數顯擺表現——時而嬌小活潑得像只小松鼠,時而高大孔武得像護花使者。我帶著表姐烏云蹬上黑石砬子,爬進大舅爺阿勒圖的瞭望塔。大舅爺阿勒圖不在,我以為他去巡山了。表姐烏云跑累了,她脫下鞋光著腳坐在地板上歇息。我到北面的窗口看架在那里的望遠鏡。我發現黑山溝后坡的羊腸小道上有股紫氣浮動。紫氣慢慢爬升起來,在空中聚成個球狀的光環。一群由各式各色山鳥組成的鳥群圍著光環上下翻飛,盤旋鳴叫。

我摸摸脖子后的肉球,知道這是個預兆。

但判斷不出這預兆是好是壞。

我想跟歇著的表姐烏云說,但一時不知用語言咋么描繪。等我再次轉過身去,那光環不見了,鳥群也散得無影無蹤。一陣山風吹過,一片馬頭樣的黑云從大黑山的后面冒出來。黑云迅速向這邊天空鋪展過來。我隱隱聽見黑云里滾動著馬拉空石礳的轟隆聲音。我說表姐不好,要下雨。表姐烏云趕緊穿上鞋。我們從大舅爺阿勒圖的瞭望塔爬下來,手拉著手朝山下快跑。等我們跑進鎮子,剛跑回家里,緊跟腳瓢潑大雨就傾瀉下來。

大雨過后,鎮東那棵老榆樹的葉子翻卷起來。

開始鎮上的人們以為是雨水過多使榆樹老根生銹的原因,都說等天晴老陽兒曬曬就好了。可天晴后老榆樹不但沒有返青過來,反而更加黃瘦。輕風一吹,榆樹葉雪片一樣紛紛揚揚地飄落下來,鎮上大街小巷都積滿了落葉,累得打掃街道的環衛工人拄著掃帚抱怨。沒幾天老榆樹大部分葉子都落光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骨頭樣裸露在陽光下。掛在樹枝上的冬青也枯死了。老鴰窩的大老鴰帶著小老鴰不停地呱呱叫,幾天后也搬走了。

恐懼像拉蔓的草一樣迅速在小鎮上傳播。謠言是恐懼產生的根源。時間圍繞著大雨前后。鎮西夫伊熱的小孫子鬧夜,老婆諾敏夜深人靜時去老榆樹貼黃符,遠遠看到老榆樹下有鬼火晃動,嚇得她跑回家去渾身篩糠,說不出話來。鎮東電管所的收費員査日斯晚上值班,樓上廁所的抽水馬桶壞了,他下樓到院子旮旯里撒尿。正尿到酣暢處,老榆樹下猛然響起聲殺豬般的嚎叫讓他打個激靈,他提起褲子,欲罷不能,一泡熱尿全部撒在褲襠里。還有那天雨夜里鎮上有很多人都隱約聽見黑山溝山谷里有人呼叫,細聽時,卻被滾滾雷雨聲隱沒……

一種謠言是一塊石頭,許多石頭堆積起來就是一座山。人們被這座山壓得喘不過氣來。這種時候,鎮上需要有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站出來,咳嗽兩聲,說句墊底的話,讓人們惶恐不安的心里有個主心骨。大家都想到我大舅爺阿勒圖。

有幾天沒聽到他喊山的聲音了!

夕 陽

浩尼沁夫從黑山溝后坡往下走著。他手上牽著他的那幾只瘦骨嶙峋的奶羊。老陽兒卡在西邊大黑山山頂待下不下,霞光把山谷涂染得黃里透紅。浩尼沁夫的脊背向一邊歪扭著,使那條不太靈便的腿看上去僵硬得像根木樁。浩尼沁夫過去是鎮子里的牧羊人,現在不是了,現在封山禁牧已經沒有牧羊人了。無所事事的浩尼沁夫整天和酒瓶子摔跤,喝酒喝成腦血栓。家里人怕他再出事就給他買了幾只奶羊讓他放。浩尼沁夫把過去的牧羊鞭扛在現在的肩膀上,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吆喝,把幾只奶羊想象成涌動的羊群。腿腳不聽使喚攆不上羊,他就想出一個既聰明又拙劣的辦法——把羊脖子上的牽繩系在腰間。這樣被羊拽得趔趔趄趄地在山上走,竟讓人一時弄不清是人在放羊還是羊在放人了。

走到黑山溝門的羊腸小路時羊炸群了,轉過身朝山坡上跑。

浩尼沁夫抓緊腰間的牽羊繩。

“回回、回來!”他說。

“都都、都回來!”他說。

“還還、還愿的東西們!”他說。

奶羊們被浩尼沁夫吆喝住,卻圍著他打響鼻刨蹄子,不肯往前走。許是遇到猍歹(狼)了?浩尼沁夫心想。他揮起鞭子抽出幾個脆響。他拖著條腦血栓后遺癥的腿趔趄著走過去看,前面是個被洪水沖塌的垂直的坑道。坑道旁有樹枝遮掩的痕跡,里還有混濁的積水。浩尼沁夫撿起塊石頭扔進去,石頭撲通一聲落進水里,翻半天花才到底,說明坑道很深。浩尼沁夫把牧羊鞭探進去,攪幾下,撈出一個豬皮做的裝火藥的藥缽。再攪攪,又撈出只獵人穿的軋著云勾紋的豬皮登山靴。這些物件浩尼沁夫都眼熟,好像在哪里見過。他費力地在半殘廢的大腦里搜索著。

他想起來了!

一屁墩坐在地上。

他的嘴抽搐著。他擦了把嘴角流出的涎水,蹦起來,像拖著一捆柴禾似地拖拉著一條腿向鎮子跑去……

閃著警燈的警車開進山坡上的面粉廠。當面粉廠老板馬文忠帶著兩個警察走進倉管員辦公室里時,拉克申正坐在凳子上喝酒。他穿著跨欄背心,一只腳搭在寫字臺上。拉克申用喝得通紅的眼睛看著警察,抓起一瓶啤酒,用手若無其事地擰著瓶蓋。但是啤酒瓶畢竟不是雞脖子,他擰了半天也沒有擰開。警察把锃亮的手銬套在他的手腕上時,拉克申撲通跪在地上,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喊:“爹啊,我對不起你。我不是故意想害死你……我怕你礙事,只是想讓你在里面消停地待幾天,等我弄完……誰知下起那么大的雨,該死的洪水又……”拉克申被警察帶出倉管員辦公室時,抬頭看著在天上打旋的鴿子,他笑一笑;又回頭看一眼面粉廠的院子,他哭一聲,然后毅然決然地向警車走去。

鎮上人對拉克申被抓的事沒有任何反應。因為這些天太多的事情讓他們無暇顧及其他。老榆樹死了,枝上的樹葉落得光溜溜一片不剩。老榆樹活著是一道風景,一道屏障。老榆樹死了就成了一個障礙。在清除這個障礙時鎮政府和“河東開發區項目委員會”頗費了番心思,做好了應付各種突發事件的準備。但事實證明他們多慮了。一切比預想要好得多、也輕松得多。

鎮政府給鎮上全體公民發了個紅頭文件,征詢對死去的老榆樹的處理意見。他們還從旗電視臺請來著名女主持人,每天新聞聯播節目后增加“榆樹鎮新聞節目”。既伶牙俐齒又端莊漂亮的女主持站在覆著紅布的桌子后面,字正腔圓地用標準普通話說:“無論它的歷史多么悠久,無論它在我們心中是多么根深蒂固,但它畢竟死去了。死去的東西不能復活。一位偉人說過:一個抱殘守缺的民族,是沒有希望的民族……”隨后鎮政府聯合“河東開發區項目委員會”在文化廣場舉行有獎意見征集活動。無論對老榆樹的處理意見贊成與否,只要交上簽字的意見征詢表就能免費領取一桶食用油、一個智能電飯煲和一把炒勺。效果相當令人滿意。像商場年末搞促銷活動時一樣,鎮上的人們早早在廣場上排成長龍:老人拄著拐棍,婦女抱著孩子,男人手臂挎著摩托車頭盔;年輕人扒拉手機屏幕,半大小子血氣方剛,為搶位置不斷發生爭執,你推我搡,甚至大打出手。

當晚電視插播的“榆樹鎮新聞”節目上,女主持換了身橘紅的無領上裝。桌上多了瓶紫色的插花。女主持人用平靜的聲音宣布收集上來的征詢意見表統計結果——鎮上居民除了1%投票反對,3%票棄權外,其余96%都投了贊成票。

“鎮政府對老榆樹的處理意見生效。”女主持人說。

放樹的那天,老榆樹在幾把電鋸輪流切割下轟然倒地,激起的灰塵遮住半個鎮子。人們蜂擁著圍過去,都想從老榆樹身上得到點東西:有的想弄塊樹根給孩子做項墜或耳環,有的想弄根樹枝回去做刀把或頂門棍,有的想弄截樹干做切菜板……鎮長旭日干大聲喝罵,人們才退回去。鎮長旭日干當場宣布鎮政府的決定:老榆樹的樹根和枝葉鎮民可以隨便拿取,但主干部分誰也不能動,由鎮政府出面處理,所得資金全部用于老獵人阿勒圖的葬禮開銷費用。這也算是鎮政府的一點心意,是全鎮人民對老人家多年辛苦守護山林的獎勵和交代。

在老榆樹處理意見上,爹特日格是投棄權票者之一。那幾天爹特日格除了早晨去趟廁所,沒踏出家門半步。旁的事一概不管。(就連來找娘吉爾格勒“看香”治病的人與日俱增,他也不聞不問。叔叔特希格惋惜得直捶大腿:那可是坐收漁利的一樁大買賣啊!)爹特日格麻搭著眼皮,耳朵上夾著鉛筆,整天在長腰板凳上又刨又鋸。連我這個置身事外的孩子都替他著急。那幾天我走馬燈似的家里街上來回跑,不斷把外面的信息帶給他。

“他們在開會。”我說

“他們在放樹。”我說。

“他們把樹放倒了。”我說。

“他們在哄搶樹根樹杈。”我說。

爹特日格嘴里噢噢噢答應著,手上卻不耽誤干活。他看我一眼,拿起一塊鞍橋板,用嘴吹掉上面的刨花碎屑,然后放在顴骨上單眼吊線。半天爹特日格對我說:“別管別人俄日敦,那跟咱們沒啥么關系。咱們就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行嗎?”

表姐烏云要走了。

表姐烏云接到市醫院的錄用通知,她即將成為一名正式醫生。走的那天早晨,姨夫烏恩其和小姨陶格斯上班時順路給她送站。表姐烏云還拖著那只大拉桿箱,大包里裝著大姨索布德塞給她的零碎。我沒去送她,是因為我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哭鼻子抹淚讓人看見笑話。那天早晨我躲在黑山溝山坡上的榆樹林里,看著表姐烏云在晨曦里行走,看著她在站牌下等車,看著她和小姨陶格斯說話,看著班車停下來等她上車,看著班車啟動然后漸漸消失。我用指甲一下一下地挖著樹皮。樹疼,我更疼。樹憋著不吭聲,但我的眼淚卻不爭氣地嘩嘩啦啦淌下來。

表姐烏云走的那天夜里,我睡不著覺,就一個人來到錫伯河邊。剛在黑色臥牛石上坐下,就聽到奶奶阿娜日發出的嘆息聲。嘆息聲像河水一樣響亮,卻不見奶奶阿娜日的身影。奶奶阿娜日喃喃自語著說,這塊黑石頭要長翅膀飛走了。她沒有落腳的地方,石頭沒了,營子沒了,一切都陌生了,以后也不會來了……

老的老了,歿的歿了,一切塵埃落定后都成為過去。生活還將繼續。大姨索布德還在苦苦尋找著她臆想中的那枚簪子。二舅爺阿古拉還過著神仙般超脫流浪的生活。三舅爺阿木爾和三舅奶塔娜繼續做著發財后收購小鎮的夢,等待著隕石砸破他家屋頂的那天早日到來。叔叔特希格和嬸嬸莎林娜用他們自己的理念、自己的方式經營著“百泉洞天大酒店”,寄希望生意越來越好,把分店開到大城市去……河東經濟開發區項目正式開工了。機器轟鳴和腳架上的指揮哨子聲蓋過錫伯河水的喧囂和岸邊草叢里的蟲鳴蟬噪。那里將建起一座水上公園。河套里原來的石頭都清理干凈,豎起人工制作的假山和半裸的雕塑。

沒有了庇護眼界更開闊、更明亮;沒有榜樣耳根子更清凈、更自由。榆樹鎮即將脫胎換骨成為現代化城鎮。但我置身在這種火熱的變革之中卻覺得越來越少了點啥么,為此而惶恐不安。我常獨自在錫伯河邊轉悠——沒有河套那塊黑色臥牛石我脖后的肉球失去靈性,只是塊贅肉,甚至有癌變的危險。

我盼望著成為醫生的表姐烏云早日回來。

我不是蝌蚪。

我得找到親生的爸媽。

我不會是從石縫里蹦出來的。

責任編輯 哈 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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