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看看你（上）

丁卡

1

“嘀——嘀——”

這是……什么聲音？

“嘀——嘀——”

這個聲音很尖利，而且仿佛就在耳邊，吵得我頭昏腦脹。我在心煩意亂之中總算想起了一個名字，脫口而出：

“翠花、翠花！你還在嗎？”

好吧，我知道你們要石化了。可這真不是我干的。要怪就怪跟我一個實驗組的徐岳凡好了。因為上次玩虛擬對戰(zhàn)游戲的時候他完爆了我，于是我們共同開發(fā)的AI就被起了這么個名字。往好了想，這個名字還挺接地氣的，是不？

當然，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顧不得這些了。只要它能趕緊回應(yīng)我，就算讓我喊它一聲爸爸，我都會毫不猶豫。謝天謝地，那個悅耳的女聲終于響起了：

“程序正在重啟，倒計時四、三、二、一——重啟完畢。你好，林老師。”

“這噪音是從哪兒來的？快點關(guān)掉它！”

“可能有系統(tǒng)錯誤，正在掃描中，請稍候。”

果然，過了一會兒，這討厭的聲音就消失了。可我還是覺得有哪里不對——為什么這里這么黑？燈呢？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林老師？”

“我是說，調(diào)取一下你剛才的記憶文件，看看事件記錄。”

“好的。”

一切又陷入了沉默。我開始緊張，茫然四顧，到處都是一片漆黑，一點光亮都沒有。奇怪，如果翠花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運行，就證明實驗室的電力供應(yīng)沒有問題。那么為什么所有的燈都熄滅了呢？這時翠花突然又開口了：

“事件日志已調(diào)取。時間：2031年4月27日，下午3點。RCC項目第25次實驗。因系統(tǒng)出現(xiàn)不明故障，調(diào)試失敗，動力裝置出現(xiàn)增壓，緊急切斷終端供電，系統(tǒng)突然關(guān)閉。”

“RCC項目？那是什么東西？”

“很抱歉，這個名詞的解釋已被加密。”

“好吧，那現(xiàn)在——你是不是可以幫我把燈打開？”

“實驗室的照明設(shè)備運轉(zhuǎn)正常。”

什么？我感到腦袋里“忽悠”一下：照明設(shè)備沒問題，那難道說——我失明了？我下意識地舉起一只手去摸眼睛，可是——

“手呢？我的手呢？”

這是我有生以來做過的最可怕的噩夢。我明明睜著眼睛，但眼前卻是一片漆黑。而同時，我想要舉起的手卻不知道在哪里。當我在驚慌中想要翻身坐起來時，卻發(fā)現(xiàn)整個身體都不聽使喚了。我根本就做不出“坐”這個動作！我的腿、我的腰……都完全沒有知覺！

“怎么回事？”我聲嘶力竭地大喊，“發(fā)生了什么？我怎么了？”

“警報！系統(tǒng)進入極度不穩(wěn)定狀態(tài)，生成錯誤代碼2108。”翠花的聲音聽起來卻仍然悅耳、冷靜，沒有任何變化。當然了，它是人工智能，就算天塌下來，它也不知道什么是恐懼和慌亂。可我……我是活生生的人啊！這種情況讓我怎么能淡定得了？

我繼續(xù)大喊，想叫來什么人幫助我。這樓里還有很多人，他們一定會聽到我的聲音，也應(yīng)該能聽到我的聲音……然而就在這時，我的腦中突然閃過一道空白，接著就失去了意識。

2

“錯誤更正完畢，系統(tǒng)已修復(fù)。”

我的聽覺又恢復(fù)了。眼前也不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而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我第一時間低頭看著自己的身體，手和腿都好好的。可是，我一動也動不了，只能站在這里。當我再次抬頭看去，發(fā)現(xiàn)雪地的盡頭被白色的霧氣遮掩著，什么也看不到。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翠花？”

“林老師。”

“這是什么地方？”

“文件位置R：/LMP/2027/01/02。系統(tǒng)更正后自動啟動了這個文件，原因不明。”

“你是說——我現(xiàn)在是在——”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fā)顫，內(nèi)心中涌起無法抑制的恐懼：我現(xiàn)在是在電腦的系統(tǒng)里！也就是說，我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實存在的。這片雪地、霧氣甚至我本人，都只是程序生成的虛擬情景！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林老師？”

我努力克制著自己，竭力保持冷靜，深呼吸——笑話，在虛擬的程序里怎么呼吸？但這種呼吸的感覺如此真實，我甚至真的感到自己正在慢慢地放松，還能感覺到自己握緊了拳頭。隨著我的情緒平復(fù)下來，虛擬的雪地仿佛也在變得越來越真實，居然讓我感到了一絲寒冷。

我拼命回憶著這一切發(fā)生之前的情況，但卻一無所獲。無奈之下，我開始轉(zhuǎn)而思考系統(tǒng)為什么會啟動這個文件。LMP是我的個人信息文件夾，那么這里存儲的信息就應(yīng)當是我的個人記憶……我靈機一動，終于想到了搞清事實真相的辦法：“訪問目標文件夾R：/LMP/2031/04/27，讀取里面的記錄。”

“好的。”

我再次眺望遠處的霧氣，不禁開始回想2027年的1月2號。這一天發(fā)生了什么？隨著我的思緒，那片霧氣里忽然傳出了一個孩子的笑聲：

“爸爸，快來看我給雪人找了個鼻子！”

我的腦袋感到一陣劇烈的眩暈。很快我就意識到，這是自己的情緒在影響系統(tǒng)的運行。但眼前的一切正在變得越來越真實，我甚至聽到了那個孩子向我跑來時，靴子在雪地上踩得“咯吱咯吱”作響的聲音：

“爸爸，你怎么不戴手套啊？手都凍紅了！”

這是我的女兒，小薇。穿著桃紅色的羽絨服，戴著白色的棉線帽子，站在我面前。現(xiàn)在我全都想起來了，那一年的元旦下了一場大雪。我正好休假在家，就跟她一起出去堆雪人。之后沒多久，我們的智能程序研究項目就啟動了，工作變得特別忙碌。有兩年就連春節(jié)的假期我都沒回過家。記憶里的小薇也變得特別模糊。

可是在這個虛擬程序里，她卻如此逼真，帽子上落滿了一層亮晶晶的雪花，用戴著粉色手套的手來抓我的手：“我來給你搓一搓，老師說搓一搓就不冷了。”

然而，就在她的小手碰到我的手的那一剎那，那種劇烈的眩暈感又出現(xiàn)了。我真真切切地感到了頭疼，就好像有人拿著棍子狠狠地敲打著我的頭。接著，整個雪地都像地震那樣震顫起來，小薇也不見了，繼而傳來了翠花的聲音：

“林老師，很抱歉。目標文件夾無法訪問。”

“什么？”這不可能啊。如果LMP文件夾是存儲我記憶的地方，那么應(yīng)該自動生成記憶文件才對。難道說，4月27號當天我一直都是昏迷狀態(tài)？這完全說不通。我再次嘗試回憶自己陷入昏迷之前的情況，然而怎么回想都是一片空白。我開始變得急躁了：

“你得想辦法打開這個文件夾！一定有辦法訪問的！”

“系統(tǒng)運行文件障礙，開始生成錯誤代碼……”

“閉嘴！你這個廢物！我要讓徐岳凡卸載你！”

我大喊著，集中全部的意志力，想要活動自己的手和腳。可還沒等我能夠動彈，我腳下的雪地就開始一點一點地消失了。眼前的光亮也隨之慢慢熄滅，黑暗再次包圍了我。我急中生智，發(fā)出指令：

“訪問目標文件夾R：/LMP/2026/10/12。”

3

那天是小薇的生日。

因為是我給小薇過的最后一個生日，所以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天小薇請了她最要好的同學(xué)和朋友到家里來。我和妻子早早就給她們準備了點心、糖果和飲料。大家圍坐在客廳里，看著小薇一個個拆開那些包裝精美的禮物。每拆開一個，她都會露出驚喜的笑容，有時甚至會歡呼雀躍起來：“哇，這個太漂亮了！我喜歡！”

我一直在用攝像機拍攝這個難忘的時刻，一點也沒注意到小薇開始拆的下一件就是我送給她的禮物。直到她打開了那個包著藍色包裝紙的盒子，臉上的表情突然僵住了：“咦？”

客廳里的歡樂氣氛也隨著小薇的笑容一起消失了。過了好半天，她才從盒子里拿出了那只機器狗，猶猶豫豫地看著我：“爸爸？”

這是怎么了？我感到很奇怪：“是我送的，小薇，祝你生日快樂！”

可是小薇的臉上還是沒有笑容。她的嘴巴微微嘟起，看上去非常失望的樣子：“你都已經(jīng)送我三個機器狗了……”

是嗎？我怎么一點都不記得了呢？說實話，我真的沒有空閑出去逛街買東西，在網(wǎng)上挑選禮物也太費時間了。有兩三次要不是妻子提醒我，我肯定想不起來該給小薇過生日了。但我一定還知道小薇喜歡狗，所以每次都條件反射地跑到樓下的實驗室去拿機器狗給她做禮物……反正事到如今，我只好給自己找個理由：

“不一樣的小薇，過去我送你的狗狗都是遙控的，這只安裝的是最新的智能系統(tǒng)，它自己就會找到睡覺的地方，還能認識自己的主人——”

“可它還是機器的呀，我想養(yǎng)一只真正的狗！”

聽得出來，小薇真的不高興了。但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我也覺得很傷面子，于是口氣也硬起來：“別這么任性，小薇！你連機器狗都照顧不好，還能養(yǎng)好真狗嗎？”

“真狗跟這個不一樣！它們是活的！”

小薇生氣地把機器狗扔在沙發(fā)上，跑出了客廳。我尷尬地站在那兒，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幸好妻子趕緊打圓場，讓小薇的同學(xué)們到小薇的房間里去玩兒。等孩子們都出去了，我才走過去抓起那只機器狗，狠狠扔到了客廳的角落里：“你怎么不早給她買只小狗啊？”

妻子吃了一驚，也很失望地看著我：“我還以為你能記得呢！”

“你知道我根本就記不住！”我知道自己只是想把火氣發(fā)泄出來，可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我的工作這么緊張，你就不能幫我哄哄她？”

“小薇需要的根本就不是禮物，她需要她爸爸陪著她！”妻子也生氣了，“這些東西她再喜歡，玩上一陣就會覺得沒意思了。你應(yīng)該多抽些時間，讓她感覺到爸爸在關(guān)心她，這才是最重要的！”

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一進實驗室我就什么都忘了。難怪徐岳凡非要給翠花設(shè)計一個秘書功能，說將來可以讓它提醒我小薇的生日、家長會什么的：“你一進門，就讓它循環(huán)在天花板上投影你那天的日程。要是你還反應(yīng)不過來，就讓它強行給實驗室斷電！”天，這么毫無人性的自殺程序他也想得出來……

最后還是我自己想出了辦法，就是這個LMP文件夾。在我們啟動人工智能研究的初期，我就想到了可以將大腦中的記憶部分上傳到智能裝置里，就像我們平時把電腦里的文件上傳到網(wǎng)絡(luò)上的“云盤”里一樣。雖然在很多人眼里這只是存在于科幻小說中的幻想，但事實證明，它是完全可以實現(xiàn)的。

在設(shè)計人工智能之前，一般都需要用人腦的活動作為參考。所以我和徐岳凡首先研發(fā)了一臺采集大腦運動信息的裝置，將我的大腦里的部分記憶內(nèi)容成功地上傳并儲存。畢竟，我們誰也不希望讓未來的人工智能從徐岳凡的大腦里學(xué)會一大堆三觀扭曲的黑知識，那說不定真的會成為世界末日的開始！

現(xiàn)在回頭看來，這一切就好像是冥冥中被注定的一樣。我當時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有一天真的會變成電腦程序的一部分，而且只能靠這些被儲存起來的記憶來確認，自己確實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

怎么辦？我站在程序制造的虛擬客廳里，苦苦思索：難道從此以后，我只能作為一個虛擬人物活在電腦里了嗎？外面那些真實世界里的人，他們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嗎？而我的女兒小薇又會怎樣呢？爸爸就這樣從她的生活里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她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嗎？

不。我下定了決心，不管付出什么代價，我一定要讓外面的人知道我的存在。我要想盡一切辦法，跟他們?nèi)〉寐?lián)系。至少，我要找到小薇。要讓她知道，爸爸并沒有離開她，我還在她的身邊！

想到這里，我向翠花發(fā)出了指令：

“馬上接通外部網(wǎng)絡(luò)。”

“林老師，執(zhí)行這個指令需要輸入防火墻密碼。”

“X65ER09ILK7。請立刻執(zhí)行。”

“好的。”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