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智博
再過三個星期,妻子就將分娩,出于經濟方面的考慮,首都醫科大學附屬北京安定醫院的住院醫生付冰冰退掉了在東二環保利劇院后面租的房子,將家搬回了自己去年在通州買的房子。從那里到他工作的安定醫院,無論選擇什么樣的交通方式,時間都差不多是之前的三倍,這對于早上7時就要趕到病房的他來說,意味著起床時間要提前好長一截兒。
因為高考志愿上填了“服從調劑”,付冰冰被醫學院調進了剛剛成立的精神病學專業。
今年是付冰冰來到安定醫院的第五年,明年初他如果通過院里的“第二次大考”,將升為主治醫師。
作為中國近兩萬名精神科醫生的一分子,在職業生涯初期,付冰冰也許還尚未像他的前輩們那樣,嘗盡精神科醫生的人生百味。如果說精神病人是這個社會里邊緣人群,那么精神科醫生在醫療體系中也是對等的弱勢群體。他們職業生涯與同行相比枯燥而充滿風險,備受偏見,多獲得的,是千奇百怪的病人和他們身后的社會萬象。
“時間長了會不會得???”
中國的精神科專業醫院的前身大多都是精神病人收容所,在世俗的眼中,這里是“瘋子”的聚集地,是“無法理喻”的危險空間。
安定醫院的副院長李占江回憶起80年代剛工作時,他經常對陌生人掩飾自己的職業:“很多人知道我是精神科醫生,甚至會問我,你們在那里待的時間長了會不會得病?”
相比普通人看待這個職業異樣的眼光,同行們的偏見可能更讓精神科醫生們難過。1992年臨床專業畢業的姜濤被分配到安定醫院時,在北京東城長大的他甚至不知道這座醫院地址在哪兒。那時他有時面對大學同窗,也難于啟齒自己做了精神科醫生:“我們那會兒去北京市衛生局開會,主席臺上點名問‘安定醫院的來了嗎,其他醫院的醫生們在底下就先會笑成一片?!?/p>
除了偏見和歧視,工作強度大、風險高、待遇低同樣也是讓年輕的醫學院學生們“躲避”精神病學專業的客觀原因。付冰冰說,“誰都知道,收入上內科不如外科、精神科不如內科。”
做住院醫生的第一年最苦,工作從周一到周六,早上8時到病房,名義上晚上10時下班,但寫完每天的醫囑、給一些病人開完睡眠藥,離開醫院一般都10時30分了。晚上11時回到宿舍,洗洗涮涮,12時就得趕緊睡覺。
在安定工作滿兩年后,付冰冰通過了院里“第一次大考”,有了出門診的資格。作為國內少數幾個擁有三甲資格、惟一一個有著百年歷史的精神??漆t院,安定醫院的門診樓連大廳里天天人滿為患,偶爾有患者躁狂發作,人們才會躲避、擠讓著為他閃出一條路來。二樓的各個診室門口,站在走廊里、坐長凳上排隊候診的人同樣擁擠不堪,為醫生送病歷的護士也只能抱著牛皮紙的袋子,在人縫兒里側身扭過。
付冰冰每周出一天抑郁門診,與另一位同事在十平米的診室里,平均每人要看50個號。他們將門診的工作分為兩種:為來開藥的病人看病叫“刷方子”,為首次就診的病人看病叫“寫白本”。往往,付冰冰正在這邊詢問著病人的情況,那邊就不斷有著急的病人推門、探頭,一些掛不上號的病人更是會徑直而入,要求他給“加個號”。在每個病人4元錢的掛號費里面,醫生只獲得8角錢的報酬。
更多的工作時間,付冰冰是在住院樓九病區的值班。在那里,七八個年輕的醫生“糗”在一間不到十平米的空間里,一人起身走動,別人就要挪動屁股下的轉椅給讓出一道縫兒來。像付冰冰這樣的“住院醫”,每個人要負責10位左右的住院病人。新病人住院當天,他們最短要用40分鐘的時間,耐心向家屬詳細了解病人的既往病史、家庭關系、社會關系,再把這些情況逐字敲進電腦,存檔進電子病歷。有時趕在他值班時一天新來五六個病人,那就連飯都顧不上準時吃,遇到躁狂癥狀的病人,被抓傷也是常事兒。
與綜合類醫院不同,安定醫院的醫生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那就是中午不能外出。“因為護士在中午有一輪查房,出現情況需要醫生隨時處理?!备侗鲎≡横t生的第三年時,按照規定去北京另外一家三甲醫院內科“轉科”,中午時科室主任會經常帶著自己部門的人去外面吃飯,“這在安定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p>
醫生的情緒
付冰冰所在的九病區曾經有一個被“丈夫”送來治療的女病人,住院時表現住強烈的“求關注”,每次“丈夫”探視,病情就會好轉許多,“丈夫”離開,病情便急轉直下。病人的情緒起伏在用藥很長一段時間后仍舊沒有好轉,住院醫生們百思不得其解。在一個探視日,一位老專家將“丈夫”單獨拉進一間小屋,一番交談后最后終于讓對方放下戒備,將事情和盤托出:原來他與女病人并非真正的夫妻,而是情人關系。他真正的妻子是一名軍醫,從事建筑行業的他在外地承包工程時與情人產生感情,卻因為軍婚無法與發妻離婚,情感熾烈的情人最終變成了抑郁癥,被他隱瞞關系送到了醫院。
不過與病人和家屬的溝通也是最讓精神科醫生們感到“無力”的事情。
在九病區,抑郁癥病人的家屬一般都屬于“高情感表達”(指家屬對家庭成員所表達出來的一系列特定的情感、態度和行為,如過分溺愛、關心、關注、介入或過多的批評、指責),對于醫生期望很高。九病區的住院醫生和護士,都要準備一個講課的PPT,每逢周二、周五的探視時間,要對探視病人的家屬們反復講解抑郁癥治療的相關知識,讓他們改變對待病人的方式。
即便如此,效果也并不盡如人意。今年在九病區住院的一個來自農村、在北京上大學的女生,她的母親對醫生的醫囑始終不以為然,一直認為女兒之所以得抑郁癥,“就是學上得太多了,就不應該讀大學”。母親的落后的觀念不只無助于女兒的康復,甚至會加重她的病情。在第一次出院后不久,她就二次入院,癥狀從抑郁到抑郁加躁狂。
“每當看到那些對病人不理不管或發脾氣的家屬,我就特別想吼他們說:難道你不知道他是個病人需要照顧嗎?”付冰冰說,“我們脫掉白大褂,情感和普通人沒什么不同,會同情被父母不管的孩子,也會反感破壞別人家庭的小三,病人跟我們開玩笑我們也會很高興,郁悶時大家關起門來發發牢騷。但我們穿上白大褂,職業就要求我們收起情感好惡,眼中只能有病人,一舉一動要照顧病人微妙的心理感受。”
而在八病區,許多病人因為病癥的嚴重程度已經無法痊愈,被折磨得身心俱疲的家屬往往表現麻木,除了病人發病時將其送到醫院,便不做其他,甚至對醫囑也不以為然。比如安定醫院封閉的住院病區里,明令禁止病人攜帶一切可以傷人或自戕的東西,但在男病區里,總會有家屬在探視時給抽煙的病人悄悄塞上香煙和打火機,一到夜晚,醫生總會在廁所里聽到噼噼啪啪的點煙聲。
“天才與瘋子只有一念之隔”,精神科醫生也常常因為目睹了太多的天才殞落而感嘆惋惜。在付冰冰的記憶里,有一個曾被維也納音樂學院錄取的鋼琴天才,因為潔癖和強迫癥,總是感覺琴鍵很臟無法下手去彈,住院的時候,他會一遍又一遍地在廁所里重復著沖馬桶、洗手?!叭绻坏貌?,他也許又是一個郎朗?!?/p>